白马市实行定编定岗的教师人事制度改革。南山小学现有十三名在编在岗教师。这次核定的编制数十一，岗位设置是六名语文教师和五名数学教师。这就意味着有两名教师下岗。而城区学校历年超编严重，下岗的要多得多。
由于是同一岗位比得分高低，从理论上讲，只有得分在前五名的铁定上岗，如果运气好，得分垫底也有上岗的机会，比如只有五个人申报数学岗位。不难看出，改革就是一种投机行为。商鞅变法，碰到一个蛮子扛了根木头，就彪炳千秋。商鞅变法使秦国国富民强，吹响了统一中国的号角。但是商鞅后来死得很惨，车裂而死。我想说的是：再好的改革总得有人做出牺牲。在改革的浪潮中，谁会拍死在沙滩上，谁会勇立潮头，那就看你的本事加一点点运气。
顾成明无疑是这次改革的赢家，综合得分第一，应该归功于占了一半权重的教学成绩。在我国，教学成绩永远是师生的命脉，荣辱交汇于此。他所教的班级每年在镇名列前茅。两次在镇暑期集训会上介绍经验。他站在台上，假模假式地清清嗓子，用谦虚得要命的腔调介绍微不足道的成绩：
“尊敬的领导、老师们，我汇报的题目是：呕心沥血抓教学，大爱精神放光芒……”
顾成明的教学理念是“教鞭底下出成绩”“只要做不死，就往死里做”。他的教鞭是一米长酒盅粗细的笔直的木棍。上面标有刻度，既可以对学生做醍醐灌顶似的点拨，又可以当米尺使用。这根教鞭已跟随他几十年，二者厮磨得水乳交融。只要把教鞭往讲桌上一放，他就找到了生命的乐章，找到了人生的坐标。曾有一次，他忘记带了，走进教室，硬是愣怔了五分钟，像掉了魂。他对学生作业的要求达到了近乎苛刻的程度。错一道题重做二十遍。哪怕是应用题，题目照写不误。而且错一道题打板子十下，自己拿教鞭打手心。曾有一个不知轻重的倒霉蛋错题太多，把手打得红肿，啜泣不已。他就把本子裹成圆筒戳到他的嘴里，任由眼泪和鼻涕把本子糊满。碰到第四节课，许多同学就别想吃饭——免得被胀憨了。
只要是顾老师的课，学生就像电线杆似的坐得笔直，傻里傻气地把一道道习题不知重复做多少遍。不可否认他也是拼命三郎，把虐待学生和自己当作乐趣。现在已是六月天，他埋在作业堆里挥汗如雨，也不管作业本是汗津津，还是黏糊糊。
今天破例没有做课间操，而是组织大家到会议室填写岗位申请表。孙老师环顾左右，没有看见顾老师，就跑到教室去喊。他知道自己的搭档是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折磨学生的机会的。果然，他在黑板上抄写习题。讲台两边居然一边跪了一个同学，面向大家低头认罪。他把两个同学拉起来，喊一声：
“顾老师，开会！”
他转过身来，看到讲台上这两个小调皮怯怯地看着他，就把粉笔丢到盒子里，拍拍手说：
“滚下去！把检查写好，明天在全校念检查。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出了教室，他追上孙老师解释：
“这两个家伙半夜三更偷学校黄瓜，这还了得！”
“现在的孩子都是娇娇宝贝。要是家长晓得了，你是吃不了兜着走。”
他加快脚步进了会议室。因为他要分发申请表，把准备工作做好。顾老师有些气恼。他了解孙主席的脾性，又要在例会上添油加醋，讲尊重学生人格、关心爱护学生什么的。哼哼！旁敲侧击是吧。
“顾老师，又在加班？如果都像你，我们学校肯定要打翻身仗。小学老师应该是万金油，数学教得这么好，语文也肯定教得好。下学期想不想改行？我们两个人教一个班，你教语文，我教数学。我是认真的，你考虑考虑。”王校长刚好从校长办公室出来，一手拿着红头文件，一手拍拍顾老师肩膀上的粉笔灰，亲热地打招呼。
顾老师摇摇头：
“我怕胜任不了。”
校长把手摆了摆：
“你是虾子过河——谦虚。我还想沾你的光呢。”
两个人说说笑笑一前一后进了会议室。
顾老师简直有些受宠若惊。王校长开金口表扬人是癞子长头发——稀稀的。这是一个把小学校长摆谱摆到极致的人。开个例会吧，还非要炊事员参会不可，杵在那儿欣赏他唱独角戏。他最喜欢开运动会，由他精心设计的入场暨王校长检阅运动员仪式极富新时代思想。在通过主席台的时候，全体运动员都一起面向主席台——实际上是面向王校长一个人——偌大的主席台只有他一个人在那儿挺立如松——高呼起口号来。
王校长挥着手喊道：
“运动员好！”
运动员挥舞彩带花束齐声高呼：
“校长好！”
王校长手挥着喊道：
“运动员辛苦了！”
运动员挥舞花束彩带齐声高呼：
“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
……
他多么希望这项仪式能无限循环下去，铸就人生的辉煌。今年的运动会他有一个新的中国梦，准备租一辆敞篷轿车，检阅广大师生。他的志向远远不是一个农村小学校长，碰上一群不争气的教师，他也没辙。在例会上，他滔滔不绝，说的话酸溜溜的：
“我们的成绩那是有目共睹，一降再降，成功地实现了软着陆。但谁又说这不是一件好事呢？有了坚实的基础，触底反弹指日可待。既然没有下降空间，我们往上升一格也就是实现了中国梦。同志们，撸起袖子加油干，我就不信在我王廷贵领导下咸鱼翻不了身……”
今天的会议室布置得像高考的考场，座位间隔在五米以上。每张桌子放一张申请表，包括校长都要背对背填写。学校在校长领导下改革，他是无下岗之忧，但他申报的岗位对有些人来说至关重要。
最先把表交给校长的是颜梅的丈夫毛成俊。因为又打牌又买码，教学成绩垫底，得分垫底，所以他抱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别人议论改革，他要么躲出去，要么伏在办公桌上打呼噜。不出所料，他申报的是数学岗位。校长在想只要有六个人申报数学岗位，就能把他一脚踢了。
李江山看了看校长，咳嗽一声，又低头仔细看申请表。转弯抹角算起来，王校长和他是亲戚。他是王校长叔伯舅舅的女婿。宣读文件后的当天晚上，王廷贵的父亲就给儿子“上课”，千叮咛万嘱咐外加命令，要他保证江山上岗。还说什么江山社稷不保，罪莫大焉。第二天，他又接到叔伯舅舅热情洋溢的电话。这位老人向他深情地叙述了两家密不可分的渊源。两位老哥简直是形影不离，好像小时候经常在一个澡盆里洗澡。最后邀请他们全家去做客。说实在的，李江山可不是善茬。他刚从三流师范大学毕业，处处表现得惊世骇俗。首先可从彩铃略知一二。那是一个四川妹子的嗲声嗲气：“老公啊，我想把你吊死，又怕绳子没得力；我想把你药死，又怕老鼠药过了期……最后还是把你爱死了算哒。”
他年纪轻轻，在码民圈中已是小有名气。但凡他来买码，一路有人高呼过来：“李一肖来啦！李大仙来啦！”他每期只买一肖，中奖率特低。用他的话说：又和特肖擦肩而过。码民从中看到了商机，那些买七肖八肖的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一肖划掉，买号子的也会把这肖的号子划掉，以此提高中奖率。他通过放血短了码庄的财路，把码庄恨得牙痒。他放血后头昏胸闷，靠捶头缓过劲来。后来改为捶桌子，把办公桌捶了一个大洞。下了课，他把教案从洞口往里一塞，就飞快地刷屏。他建了一个名为“剪刀石头布一肖而过”工作群，又下载了多家香港六合彩的网站，以“小神经”的网名跟帖，发表的言论极不着调，居然有五十一个粉丝。
王廷贵严肃地看了看他，有些得意。昨天中午，他偷偷摸摸地来到校长办公室，把一条烟送给表哥，并痛心疾首地检讨自己。那么飞扬跋扈的人现在一遇上校长的眼神就畏畏缩缩。
王廷贵又望了望坐在他右边的田文香。啊！又是那条红裙子！
就在昨天中午李江山离开校长办公室不久，又有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了。就是这件撩人的红裙子差点要了他的命。红裙子带着醉人的香风飘过来。玉胸酥乳，丰满迷人。不着丝袜的小短腿胖胖的，白白的，难怪李江山叫她“田贵妃”。云盘大脸呈现迷人的酡红，灿若桃花。原来她一口气灌了二两白酒，很有些贵妃醉酒的味道。遗憾的是吊梢眉下的三角眼有点瘆人，但也平添了妩媚和动人之处。
王廷贵踱到茶几前，从上方的直饮机倒了一杯热茶。他把茶递到她手里，她双手先捧住手，再捧过茶杯，放到地球仪旁边。茶几上面摆着两面小国旗和一个地球仪。校长指了指沙发，笑着说：
“田老师你坐，找我有什么事？”
待校长落座后，她就紧挨他坐下，迫不及待地说：
“王校长，您一定要帮我。我真的怕下岗。几天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要是下岗了我还怎么活？”
“这几年我非常关照你，不当班主任，不上晚自习，得分是低了一些，但排在毛成俊、李江山前面，希望很大。下岗了当老板娘不好？又赚钱又自由。”她的爱人在城区做木材生意。这些天她时不时就在办公室叨叨下岗了要经营韩式服装专卖店什么的，绝对不跟老公混，免得被臭人的烟气熏死。
哪晓得田文香更激动了，不光声音颤抖，连人也在颤抖：“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是拿刀子捅我呢。我不想活了。”她猛地坐下来，伏在茶几上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王校长刚调到这所学校的时候田文香单独找过他。就是在这间办公室里，当时他正在笔记本上安排工作，为谁当班主任大伤脑筋。她也是带着醉人的芳香袭来，紧紧挨在一起，一只手放在肩上，一只手握着校长的右手，把“田文香担任五年级班主任”划掉。身体一扭，屁股碰屁股，嗲声嗲气地说：“校长肯定是疼嫂子的。”这一碰不要紧，王校长掉了魂，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肉挖出来照顾她。
王校长摆出爱莫能助的样子说：
“我能理解你，你也要理解我。当初是你求我不当班主任，得分低了不能怪我。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我怎么帮你？”
她马上抬起红肿的泪眼：
“您肯定有办法。”
“全校的老师都盯着我，手背手心都是肉。我不按政策办，只有滚蛋”
“我求您了。校长肯定是疼嫂子的。”
“哎！”他故意摩挲额头，敲着桌子，装出很为难的样子，“好吧，我来想办法。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这个人心软，见不得女人掉眼泪。但我要看你的表现。”
“事成之后，我一定报答您。我田文香说到做到。”
他小心翼翼地摸摸她的大腿，拍着胸说：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的事我包了。我是谁，我是法人，有办法的人嘛。我把毛成俊搞到你底下，我够意思吧？”
她拍拍他的不老实的手，说：
“您说话要算话，我就靠您了。你能帮李江山就能帮嫂子，我相信您的能力。”
王廷贵放心大胆地把嘴巴凑近她耳朵面授机宜：“第一，我可以跟几个人打招呼。第二，我明天收申请表的时候相机行事，告诉你填什么岗位。我们两个人合作还不是十拿九稳？”边说边把右手放在浑圆的臀部上抚摸起来，摸着摸着把裙裾往上一揭，露出一条黑色的蕾丝内裤。
“王校长，你别这样，大白天影响不好。事成之后嫂子给你玩，让你玩个够。”
“远水解不了近渴。”
“这儿多不安全，要玩就开房玩。”
窗外蝉鸣声声，反而使喧嚣的世界显得格外静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