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虎接到通知,去镇政府开了个征收提留进度汇报会。会上,他如实将征收情况及扫尾工作向镇长、主管镇长做了汇报,末了,请示剩余的几户采取何种策略结束战斗。
武镇长听完汇报,用赞扬的口吻说:“前几年,川子沟的工作往往落后于其他村,自从你和刘兴业上台,扭转了被动局面,赶超一流了。”
石虎脸上洋溢着自豪感:“我村提留比以前好收的主要原因,在于办了个砖厂,人们手中有钱了。”
武镇长向其他进度慢的村的村干部说:“农民增收的途径不是靠提高产量一条道,俗话说条条道路通罗马,就看你们想干不想干,敢干不敢干,有没有闯劲儿。”
经济落后村的当家人自觉没有刘兴业、石虎的魄力,低头默不作声。洼庙村的书记兼主任陈东龙见会场一片肃静,昂了昂头,打破了沉寂:“洼庙过去是有名的老大难村,啥工作也不好做,人送外号二台湾,可想而知工作有多难做。自从我接手了旧任干部的烂摊子,硬着头皮办了个手套厂,没想到村民交提留积极了,不抗台了,工作好做多了。”
石虎见陈东龙洋洋得意,不自禁地问:“你们村就没有钉子户,一户不落全收了?”
陈东龙看了一眼石虎:“哪个村也有刺儿头,我们村也不例外。对付他们的办法,文的不行来武的,武力解决最有效……”他还要滔滔不绝说下去,武镇长赶忙制止了他:“共产党的天下,不兴打骂老百姓和强征暴敛,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做思想工作,直到心悦诚服为止。”话音刚落,村干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石虎想起尾欠的几户都是难剃的头,严重影响了川子沟的征收进度,大声向台上的武镇长抱委屈:“不交的几户都是难缠的滚刀肉,不知深浅的愣头青,任凭把嘴皮子磨破,他们就是不交。倘若不对这些户采取措施,交的户就有意见,下一年他们也效仿起来,好收的户也变得难收了。”村干部连连称是,都认为石虎说的对极了,齐刷刷将目光投向武镇长,看他怎样作答。
武镇长微微一笑:“哪村都有赖皮户,大村多,小村相对少一些,不把钉子户拾掇了,好户就有意见。对于死抗硬顶的户,实在做不通工作,强行用物品作抵押,待反省过来,用钱去赎,对一味顽抗到底的,东西变卖,相互抵消。”
“跳腾出来事,你们管不管?”有几个村干部发问。
“管,当然管。为了工作,出现上访上告,作为政府,一定给你们做主。”武镇长坚定地说。会场响起一片掌声。
散会后,范书记找石虎谈话。范书记说:“我叫你来,就你和刘兴业的关系,再强调几点。”他没有往下说,而是问:“你俩现在咋样?”
石虎诚恳地说:“自从上次你给我打了电话,我进行了认真反思,认为两个干部面和心不和,会影响全村的工作,我主动找了刘兴业承认了错误,如今我俩握手言和,拧成一股绳,一心向前看了。”
范书记听了,高兴地说:“这就对了。在工作中,他是扛大梁的,大方向上,你必须听他的,当然,前提是他站在人民的利益上考虑问题,排兵布阵。倘若他存有私心,你可以抵制,加以规正。”
石虎点点头:“我一定摆正自己的位置,好好干工作。”
说话间,武镇长走进来,他拍着石虎的肩膀:“好好干,你和刘兴业年轻着呢,前景一片光明。”石虎说:“再干,也是农村干部,混不到台面上去。”武镇长笑着说:“想不到你小子有野心。”石虎淡淡地说:“我没野心,是我们当家人有野心。”范书记、武镇长一愣:“何以见得?”石虎见二位认起真来,反而不愿意透露了:“不说了,我还得回去收提留。”说完,跑了。武镇长回头对范书记说:“这小子说话藏头露尾,欲说还休。哎,你说刘兴业以后能不能成气候?”范书记双眼眯成一条缝:“现在还看不出来,那就看他以后的发展了。”武镇长意味深长地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在他心目中,有更大的理想。”范书记认同地点头。
晚上,川子沟村委会开了个会,石虎汇报了会议内容,并把镇里对不交的户的意见做了明示。
刘兴业听后,眉头的疙瘩解开了,兴冲冲地说:“尚方宝剑在手,钉子户统统拿下。我还是那句话,对有钱不交的户,必须采取强硬措施,让他们乖乖把钱拿出来,至于没钱户嘛,不得不变变方式。”
康小强说:“没钱,拿粮食顶。今年风调雨顺,哪家没有谷子、玉米?”
刘哲乜斜一眼康小强:“我们不是土匪,应当不厌其烦做工作,让他们交得心服口服,我们才心情舒畅。”
刘兴业不满地看了眼刘皇叔:“把血汗钱白白拿出来,就没有心情愉快的,何况他们一个个肚上挂算盘,精明透顶。”说到这儿,他突然灵机一动,调转枪口,对准刘哲:“你岳父还没交,你去做工作,做不通,你就替他交。”刘哲万没料到,羊肉没吃成,却引来一身膻,刚要推拒,侄儿却不理他,继续对左翠玉发号施令,“你爹不交,就拿你的补助扣,反正都是一个家里的,拆了东墙补西墙,一般大。”他见曾经的恋人勉强点头,接着说:“刘兰兰不交好说,碗里扣鱼,一分不会欠集体的。剩下的户,就是王三、路向辉、杜正奇、梁大爷家。杜正奇答应卖了玉米给,我相信他说话算话,梁大爷,我们还没找他,估计卖了粮食欠不下。眼下,难缠的户就是路向辉、王三。他们养着一群羊,以没钱抗拒,谁能相信?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跟村委会作对,如果不把这两根钉子拔掉,影响极坏,好交户也不交了。”
在座的人听得出,年轻的支部书记要拿二人开刀,杀一儆百。石虎等人纷纷表示虎口拔牙,铲除拦路虎。刘哲也受气氛的感染,表示绝不姑息养奸,给两人以沉痛的打击。
路向辉吃罢饭,正准备赶羊上山,来到羊圈一看,见刘兴业、石虎等村干部站在羊圈门口,好似给羊站岗放哨。他心房颤抖一下,本能地问:“干什么?”
刘兴业皮笑肉不笑:“把提留款交了,再放。”
路向辉愠怒地说:“没钱!”
“别人没钱我相信,你没钱,我不信。”刘兴业用手指了指急待上山、咩咩叫唤的羊只。
路向辉说:“羊没卖,哪来的钱?”
刘兴业毫不留情地说:“秋天那阵儿,你一下子卖了五十一只羊,当我不知道?”
他对刘兴业掌握的具体数字的精准感到吃惊:“你咋知道?”
刘兴业沉稳地说:“作为村书记,谁们家有啥事,我心里清清楚楚。可以这么说,我脑里装着川子沟所有户的信息,随便问哪一户什么事,我比你清楚。”
“不愧是一村的统帅,比我这个一介草民强多了。”路向辉揶揄道。
刘兴业听出话中的蔑视成份,没搭理他,而是掏出一盒烟分发给大家,优哉游哉吸起来。
路向辉抽着刘书记递来的香烟,看着众人不紧不慢的样子,明白他们打的是持久战,心里不免有些慌急,羊上不了山,吃不上草,这可如何是好。
刘兰花挑一担水走到家门口,见村干部一个不剩全来了,她放下水桶,走到丈夫面前:“你就把提留交了吧。不交,早晚也是个事。”
面对妻子的劝告,路向辉强硬地说:“越是这样,我偏不交,看他们能把我的球啃下来不。”
刘兰花苦苦一笑:“胳膊拗不过大腿,你不交,人家有的是办法,何必拿鸡蛋往石头上碰,最后弄得下不了台。”
路向辉不觉一颤,脸上的肌肉痉挛一下,嘴上还挺硬:“说一千道一万,我就是不交,看他们能把我怎样。”
刘兰花子也生气了:“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公安局来人,你敢说个不字?”
路向辉见妻子朝屋子走去,意识到什么,撵了几步,想想又停下了。
刘兰花将提留款交到李保山手中,路向辉把头耷拉下来,刘兴业等人看了看他,嘲笑着离去。
王三当天得知路向辉做了俘虏,大骂他软骨头,想到孤军奋战将是何等的艰辛,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
刘兴业、石虎等村干部对付王三的办法,仍守在他的羊圈房,不让羊上山。
王三不时看表,快中午了,一伙人仍没有走的迹象,他派妻子出来交涉。妻子姓杜,名叫杜爱莲,是杜正奇的闺女,别看老杜老实巴交,惟命是从,他女儿可不是省油的灯。她来到羊圈房,见他们一个个或蹲或坐,说说笑笑,来了气,威胁说:“母羊惊得掉了羔,和你们没完!”
石虎见羊主千呼万唤始出来,喜出望外:“掉多少羔,赔多少钱,前提是把提留交了。”
杜爱莲白他一眼:“别人都交了吗?”
石虎说:“把你门前雪扫干净,别管别人房上霜。一家一算账,管那么多干啥。”
杜爱莲不依不饶:“我这个人爱认死理,别人都交了,我才交,否则我不交。”
石虎反唇相讥:“全村三百多户,养羊才二十多户,为什么你不把羊处理掉?”
此话一出,正好被杜爱莲抓住小辫:“堂堂的村主任都大批养羊,我一个平民百姓,还怕破坏植被不成?”
石虎直咂巴嘴,红着脸败下阵来。
刘兴业见石虎没把制高点拿下,身先士卒:“按理说剩下你们几户,我们不应该围追堵截,可不把扫尾工作做到家,下一年工作就不好开展,所以还是率领大部队来了。”
杜爱莲见村干部一个不剩倾巢出动,冷言冷语:“因为我一户不交,来了这么多人,有点小题大作了吧。”
刘兴业说:“你要觉得过意不去,把钱交了,我们立即走人。”
杜爱莲哭穷说:“秋天卖了几只羊,给儿子娶了媳妇,家里一分钱也没有,等明年春天卖了羊,一分不短交到你们手里。”
刘兴业知道她玩的是望梅止渴的把戏,对这一典故的出处,早听大妹刘若兰向他叙述过,不觉火撞脑门:“没钱出去借,凭这一大群羊,不愁借不出来。”
杜爱莲负隅顽抗:“现在谁家也不放现钱,存银行既保险也能算利息,你让我上谁们家借去。要不,跟你借,卖了羊,保准还。”刘兴业摇了摇头。她自觉得了势:“大书记都信不过我,我向别人借,别人怕我还不了,更不想借。”
刘兴业讥讽道:“不是还不了,怕你不还。”她没品出味来,还想说什么,他没时间与耐性和她拉呱下去,发出通缉令:“再不交,我们要捉羊了。”
“你敢!”突然王三从家里窜出来,横枪立马站在蠢蠢欲动的刘兴业面前。
杜爱莲见当家人出来,往后靠站,以观事态发展。
刘兴业见王三浮出水面,心想,大男人怎么也比娘儿们好说话,清了清嗓子说:“刚才我们把该讲的道理都讲了,你就交了吧。”
王三抬眼望了望天:“我没听着,你再讲一遍。”
刘兴业一听就火了:“不管你听见没听见,我就问你一句话,交不交?”
王三斩钉截铁地说:“不交!”
刘兴业冷冷地说:“别怪我不客气,抓羊!”他挥了挥手,石虎、李保山、刘哲、左翠玉紧跟其后,进了羊圈。
王三万没料到刘兴业的一声令下,其他人步调一致,也没料到他不是虚打实吆喝,而是动真格的了,不觉慌了手脚,色厉内荏说:“谁把羔子惊掉,我上谁们家跳腾。”
村干部都在气头上,对他的危言耸听充耳不闻,尤其刘哲,仗着身强体壮,捉住一只体格健硕的大绵羊牵出来,故意对着王三夫妇挤眉弄眼,夫妻二人眼里喷火,却奈他不得。一会儿工夫,李保山、石虎共捉一只,左翠玉配合刘兴业捉一只。
刘兴业见牵出三只惊慌失措的羊只,心下算定,即使王三不拿钱去赎,三只羊也够抵债了。临走,丢下话头,三天内不送钱,羊就公开处理。王三、杜爱莲见三只咩咩求救的羊被极不情愿牵走,心如刀绞,抱头痛哭。
王三不交提留的下场震动了川子沟每个人。交了的人,拍手叫好,认为刘兴业、石虎等村干部这样做大快人心;没交的人,惶惶不可终日,他们怕村干部来个眼吹火,钱照样交,丢人现眼。
在处理王三的第二天,刘兰兰就派新任丈夫许老小拿上钱找到李保山交了。
李保山坐在炕上吃饭,听得门响处,一抬眼,见是许老小,许老小满脸堆笑,说了许多拖到现在不交的理由,在李保山听来,纯属牵强附会、无稽之谈。
他放下碗筷,打了个饱嗝,端详着比左尚仁还迂腐的许老小,用近乎训诫的口吻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在大是大非面前,分不清东南西北。不要听刘兰兰瞎摆布,该做主就做主,免得人们笑话你没阳刚气。”许老小连连称是。
送走了许老小,老梁夫妇互相搀扶着也来了,老两口反复解释不是他们抗台,实在是拿不出现款,跑东家去西家,奔走十来户才把钱凑够,李保山感慨地说:“知道你们家困难,我们一回也没去讨要,我们一致认为,你们欠不下,一旦有钱,主动来交。”梁大爷梁大娘又说了好多感激话才走。
老梁夫妇刚走,刘哲的岳父也来了。他客气地说本来让女婿从补助中扣下,看来等不及了,正好卖了猪,手里有钱。李保山说:“种国家地,就得交钱,过去种地主地,还得交租子呢。”刘哲的老丈人鸡啄米似的点头。
一连送走三拨客人,李保山的妻子说:“刘兴业这一招真管用,手到病除,算是对钉子户下了一剂猛药。”
李保山深有感触地说:“对某些户某些人就得采取强硬措施,否则他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认为村干部好欺负。”
李妻说:“大多数都是好人,极少部分不自觉,一颗臭鸡蛋坏了满锅汤。”李保山认同地点了点头。李妻还要说什么,杜爱莲跨进门槛儿,不声不响将钱搁到炕上,声音像从破钢琴发出来的:“羊可以领了吧。”李保山说:“在村委会院子关着,找一下看门老头,拿上这个就可以牵走了。”说着,将开好的收据递到她手里。他见她垂头丧气,向妻子挤了挤眼,露出得胜般的微笑。
杜爱莲走后,李保山迫不及待将王三夫妇举手投降的消息报告给了刘兴业,刘兴业兴奋地说:“难啃的骨头拿下,别人不在话下。”
李保山说:“目前,就剩杜正奇、左义没有露面。”
刘兴业说:“杜正奇说好卖了粮食给,至于左义嘛,”他敲了敲桌面,“恐怕不交。”
“为啥?”
刘兴业笑而不答。
不是左义不肯交,而是左翠玉卡了脖。
左义见不交的户纷纷拿上钱送到会计手里,回来对老伴说:“早晚也得交,咱们也别抗了。”左妻无可奈何揭开大红柜往出掏钱,没想到刚拽出的钱猛不丁又被闺女塞进柜底。母亲愣了愣,左翠玉说:“他让交,我偏不交,看他能把我咋样!”母亲颤颤地说:“不交,别在有说法。”左翠玉说:“爱打爱罚,跟你们没相干。”
左母见一贯工作积极的女儿此时却不积极了,狐疑地看着她,不甚理解。左义见闺女粉脸变白,胸脯起伏明显加快,看着看着,呵呵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