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兴业坐上了川子沟第一把交椅，这在安平公社来说，他是所有村最年轻的支部书记，放眼丹霞县全境，他也是凤毛麟角。

不久，大队长的人选在村民的选举下产生了，出乎刘兴业的预料，竟是石虎。

这个结果一出来，当时石虎赶着羊正在山上放，康小强给他通报了消息，他大睁两眼不相信：“怎么可能呢，绝对不可能。咱没群众基础又没人缘，你这不是拿兄弟开涮吗？”

康小强不自觉叹了口气：“咱想当，没人选。选上你，你还不信，唉！”

石虎摇头摆手：“没有金钢钻，不揽瓷器活儿。咱没能耐，根本带动不了全村百姓发家致富。你回大队跟刘兴业说说，另选他人。我实在担不了重任呵。”

康小强说：“他想免也免不掉，你是群众选出来的，只有大家才有任免权。”说完，死拉活拽把他从山上拉回大队。

刘兴业端坐正位，见石虎进来，忙起身离座，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看来群众还是有眼光的，把你选为大队长配合我的工作，真是珠联璧合、妙趣横生。”

石虎看着对方热情洋溢，打趣地说：“我觉得这两个词用在这儿不伦不类，给人的感觉有些滑稽。”

刘兴业笑了：“我们这一代人再不武装头脑，就被时代淘汰了。农活之余，我狠背新华字典、成语词典，实际运用中，虽然不恰如其分，但意思相近。”

石虎啧啧称赞：“你小子行呵，总是赶在我前头。对于学习，我从来没想过，就知道风里来雨里去一心发羊财。”

一旁的康小强开玩笑说：“之所以人家当了书记，你当了大队长，在工作中还得服从人家的领导。”

石虎边敲警钟边提醒：“我不是左义那脓包，一切听从关玉泉摆布，事事想做主又做不了主，干啥砸啥，叫关老爷子撸了一泡又一泡。”

刘兴业一怔，马上面带笑意：“你小子没上任，就把杀威棒摆在了我面前。这么跟你说吧，咱二人执掌朝纲，谁对听谁，遇到重大决策，党员、群众参政议政，不能像关玉泉那样搞一言堂。”石虎频频点头。康小强欣喜地说：“川子沟的明天一定错不了。”

刘兴业的二弟刘建业踏着暮色赶着四个牛进了院子，将牛关进牛棚，回到正房，匆匆洗脸上炕，饭菜已摆到桌上，抓起玉米面窝窝头啃了一口，抬头打量一眼：“我哥还没回来？”

父亲只顾喝着碗里的小米稀粥，没抬头，母亲说：“从早晨吃了饭一溜烟跑出去，到现在连面也没露，不知在忙啥？”

刘建业不以为然：“瞎忙。田地包产到户了，再不用大队干部抓革命促生产了，张家长李家短那些烂事，要叫我三下五除二一会儿工夫就处理完了，值当不值当天天泡在大队部不出来。”

刘达觉得二儿子不理解大儿子的苦衷，说话欠妥，加以纠正说：“可不像你说得那样简单。新时期有新时期的工作任务。你当你大哥怕干活才躲进大队不出来，他手里有一摊事走不开呐。”

刘建业说：“我赶牛回村，听人们说大队长选出来了，是石虎。”他见父母点头，略带嘲讽地说：“一对睁眼瞎，还牛皮哄哄当大队干部呢，不如我去当。”

母亲说：“你当，也强不到哪儿去，只不过初中二年级。”

父亲连珠炮似的问：“你有你哥的魄力吗？有他干活的实诚吗？有团结互助的风格吗？……”

刘达还要说，刘建业一摆手：“我没有还不行么？”他小声嘀咕，“我就弄不明白，自从他当上干部，你们俩不遗余力支持他，为啥？他拿回家一分还是半分，好赖我放牛时刨药材还卖了二十多块钱呢。”

父亲说：“多劳多得。你挣的钱，我和你妈一分也不花，全部存起来，等你娶媳妇用。”

刘建业对父亲望梅止渴式的许诺不以为然：“老大还没老婆，我急的哪门子。这么跟你说吧，爸，我挣多少钱也存不下，等我哥把媳妇娶进家门，就都花了。”

父亲揶揄道：“那你干的还有什么劲儿，不如躺在炕上成天睡大觉。”

刘建业开导老子：“发扬风格，是老刘家的光荣传统，你在当年不是也受苦受累资助我姑念书么？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如今每年我姑都给你寄钱寄物，要不是就咱家的条件，过年过节包饺子吃月饼，喝西北风还差不多。”

刘达不胜感慨：“好心得好报。老二，我告诉你，到什么时候都得以一颗真心对待人，不论这个人是你的亲戚也好外人也罢。”

刘建业理解地点点头，举一反三：“看来我哥是以一颗真诚之心对待大伙了，将来投桃报李，前景一片美好。”父亲点了点头，母亲也随即颔首。

突然，刘达的小女儿刘若芬小脸涨得通红说：“哎呀，我的语文课本找不着了！”

这里顺便交待一下。刘达夫妇一共生育六个子女，依次为大儿子刘兴业、二儿子刘建业、大女儿刘若兰、二女儿刘若芝、小女儿刘若芬、小儿子刘帝业。

“再找找，也许跌进墙角旮旯了。”母亲提醒说。

刘若芬急赤白脸说：“早晨我都收拾一块了，这会儿贵贱找不着了。”她急得几乎要哭，“到学校，老师又得训我。”

母亲安慰女儿：“实在找不着，我去跟老师说一声，乖听话。”

刘若芬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忙着整理其它书本。

大女儿刘若兰见小妹急得要死要哭，“扑哧”一声笑了，母亲回头瞪了她一眼：“你三妹找不见书本，你还幸灾乐祸了。”

刘若兰没有反驳母亲，却说：“妈，你猜，平常谁爱看书？”

母亲不假思索：“当然是你大哥了。别看你们每天背着书包去学堂，也没有他看书勤快。”

“这不结了嘛，是他把小妹的书偷走的。”刘若兰说。

母亲不满意大女儿的用词不当：“不能算偷，叫拿。”说完，她又弄不明白了，“你大哥念到三年级，怎么会看一年级的书？”

刘若兰还没回答，刘建业大声说：“这叫从头再来。”

说得屋子里的人都笑了。笑声余音绕梁，刘兴业脸带倦容回来。母亲默默从锅里端来玉米面窝头和一大花碗小米稀粥，他狼吞虎咽大吃大喝起来。

小妹刘若芬从门外探进头，问：“大哥，我的语文课本呢？”

刘兴业一拍脑袋瓜子：“看我这记性，丢在大队了，吃了饭带你去拿。”

刘达吃罢饭，抽着自制的烟卷问：“石虎那小子当上大队长了？”

刘兴业将一块窝头塞进嘴里，含糊不清说：“石虎和我关系最好，我想我们俩一定能把川子沟的工作搞上去。”

面对儿子的自信，刘达也兴奋了：“千万别辜负全村老百姓对你们的期望，有处理不了的问题，多向老关请教。”

刘兴业不胜感慨：“没有他大力推举，我不可能当书记。党员里，我是一个没文化的人。”

刘达说：“没文化不要紧，关键是学，向周围的人学，向兄弟妹妹学，不光学文化，还要学社会经验。”

刘兴业刚撂下碗，石虎找上门来，兴冲冲说：“去大队商量个事。”刘兴业二话没说，下地穿上鞋就走。刘若芬追出来：“给我书。”他说：“跟我来。”刘若芬噘起小嘴儿，不情愿地撵了出来。

来到大队，刘若芬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烟头，桌上茶杯东倒西歪，瞪着小眼说：“你成天让我打扫卫生，咋乱成这样也不扫一下？”

刘兴业笑着说：“还没来得及。”

刘若芬转着圈子，也没找见书藏身的地方，刘兴业拉开桌子的抽屉，小心翼翼拿出来，她一把夺过贴在胸前，警告说：“以后拿东西，吱一声。”

“是，我绝不犯类似的错误了。”刘兴业一本正经地说。

看着兄妹俩的表演，石虎不以为然：“跟小屁孩有啥保证的，还是合计一下怎样开展工作吧。”

刘兴业表情严肃地说：“我们既然担起了这副担子，就得为村里谋划。可你也不要小瞧了小孩子，他（她）们的效仿能力很强，有可能一句不得体的话一个不雅动作就能影响他（她）们一生。”他见对方点头，操起扫帚清除了屋内的垃圾。

二人坐在焕然一新的办公室，针对村容村貌及当前的工作，进行了研究部署。

无官一身轻，卸了任的左义心里并不轻松。他和关玉泉不同，关玉泉是主动辞职不干，他几乎是被群众赶下台；关玉泉推荐刘兴业当干部，他连钦定的人也没有。女儿左翠玉只是妇联主任，难以与刘兴业、石虎抗衡。一想起，他就长吁短叹，浑身不自在。

一天，他在自留地埯瓜点豆。种得差不多了，正想坐下来抽一锅子，有个人向他走来，他抬头一看，见是王三，忙招呼他坐在地圪塄上，并排抽起了烟。两人都没说话，吞云吐雾一番后，王三见左义远望大青山一副沉思的样子，终于开口了：“知道不知道，会计也不让李有成干了？”

左义一惊：“换了谁？”

王三说：“李有成的兄弟李保山。”

左义恨恨地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李有成老实巴交，干得挺好，只不过文化没有他弟弟高。”

王三把嘴一撇，不屑地说：“再高也是初中毕业，有什么了不起。哥儿俩对换，换汤不换药，有啥意义。”

左义眯着小眼想了一会儿：“保山会来事，不像李有成只知干活，一点灵活性也没有。”

王三不无揶揄地说：“看来新一届村领导班子，真正响应了上级提出的号召——能者上，庸者下；年轻人上，老年人下。”

左义想起石虎取他代之，心里大为不快：“石虎那小子要能力没能力，论文化小学毕业，我就纳了闷了，咋老百姓就选上了他？”这次该王三眯起不大两个三角眼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石虎人品正，干活从不偷奸取巧，最重要的一点，他和刘兴业投脾气。”左义想起与关玉泉合作期间，不断制造矛盾，两人的关系弄得很僵，工作处于被动局面。王三见他好久不言语，不解地问：“官瘾那么大？都多大岁数了，还想当？”

左义抬了抬头：“不是我想当，我想趁老关下台也扬眉吐气一回。这几年关老头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我想干这个，他不许，我想做那个，他不让，只有老老实实套上车推碾拉磨，才符合他的心意。”

王三表功似的说：“党员会上，我可是力保你坐川子沟的江山，怎奈其他党员不回应，我也没办法。”

左义感激地看他一眼：“我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啥也清楚。你对我好，到死也忘不了。”说到此，他声音消沉下去，“按照计划，书记当不成，还干老本行，没想到最后的城池也没能守住。我没得罪谁呀，咋人们对我这么不留情面。”

王三心知肚明，不便明说，嘿嘿笑着：“全身而退也好，你要跟刘兴业同台表演也没你好果子吃，那小子阴着呢，贼着呢，霸道得很，十个关玉泉也抵不住他一个。”

话说至此，左义彻底明白了他要表达的意思——关玉泉手下的败将，又岂是刘兴业的对手。

王三见他成了闷葫芦，向他透露一个最新消息：“刘兴业在班子会上做出决定，要建一个砖厂，厂址都选好了，就在村子中间的土堆前。”

左义一听，差点倒栽葱从地圪塄这头滚到那头，疾言厉语：“那可是川子沟的龙脉，动不得呵。”

王三说：“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

母亲孙淑英给儿子刘兴业盛了一大碗小米山药粥，见他吃得香甜，问：“听说你要建砖厂？”见儿子点头，又问：“场地都选好了？”刘兴业搛了一根咸菜条嚼着，含糊不清说：“就在村子中间的土堆前。”孙淑英“啊”了一声，警告说：“那可是二龙戏珠呵，动不得呀。你站在土堆往两边照照，一座大黑山一座大青山中间是不是夹了颗夜明珠？”刘兴业想了一下，点头：“像，像极了。”孙淑英说：“千万别动土堆，那是开天辟地就有的，如果动了，村里就不福旺了。”刘兴业淡然一笑：“村子中间横了一个土堆，把好端端一个村子一劈两半，人们想去谁们家串个门儿，还得绕着走，多不方便。我要变废为宝，打通两岸隔绝的态势，使川子沟版图统一。”孙淑英见儿子振振有词，焦虑地说：“我怕你好心变成驴肝肺，村里人不理解，激起民愤。”刘兴业成竹在胸地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讲清楚，我想老百姓会理解也一定支持。”母亲微微叹口气：“但愿大家理解你的一番苦心。”

关玉泉自从主动辞去书记一职，全身心放松下来，除了伺弄田地，就是含饴弄孙，抑或倒背手，这儿看看，那儿瞅瞅，一副怡然自得的心情。这天他正在大队外围转悠。眼见两扇大铁门被紫色油漆重新刷了一遍，外墙也用涂料粉刷一新，心下欢喜，看来选对人了。正在他自鸣得意之时，约有二十几个人像包饺子一样，将他包围起来，他一惊，大声质问：“你们想干什么？”

为首的王三说：“刘兴业当官没两天半，他就想破坏川子沟的风水。土堆自古就有，凭什么他要取土建砖厂？”

刘兴业做出这个决定前，曾征求老领导的意见，老关捋着稀疏的胡子，提出反对意见：“别小瞧了那个土堆，土堆在川子沟人眼里神圣不可侵犯。我村比其他村夏季偏出二三场雨，那是黑青二龙偏心眼，倘若将珠子从龙嘴里抠出，它们一震怒，我村的百姓就遭殃了。”刘兴业听了不是理由的理由，哭笑不得，耐心向他解释：“川子沟比其他村雨水勤，是沾了大树、小草、河水的光，可不是龙王爷的光。”老关为他的不懂科学脸红了一下，但仍坚持自己的观点：“我的意思从别的方面发展，也不要动土堆。川子沟的人思想保守。按说改革开放好长时间了，我村仍死气沉沉，没有新气象，当然，跟我这个带头人有关。我深知担不动这副担子，给了你。可你不要一上台，惹得妈不喜爹不爱。骂你的同时，也在骂我，我这么大岁数了，遭人唾骂，划不来！”

老支书的肺腑之言，在刘兴业心里泛起层层涟漪，他动情地说：“我不是小孩子，我知道你对我的期望比对儿子高。自上任以来，我无时不刻鞭策自己长进，为你争光。经与新一届班子成员议定，只有办企业，才能使我村脱贫。商量来商量去，办砖厂最符合川子沟的发展实际。土，眼前就有，这是多好的条件呵。”

关玉泉说：“观念，是多年形成的习惯。要想说服人们，得下很大的力气。”

刘兴业坚定地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既然担起了担子，就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人们对我的议论攻击。”

关玉泉动容地问：“谋求发展的路子，就没有其他途径？”

刘兴业微微一笑：“何止这一条，多得很。但我咬定青山不放松，先把砖厂建起来。”

关玉泉提醒说：“干工作光有一腔热情不行，办厂子需要钱，钱从哪里来？”

“一家一户收。我们初步商定了一下，一户按二百元收，咱村三百五十户，就是七万元。建个砖厂，怎么也够了。”刘兴业说出了方案。

关玉泉轻轻摇了摇头：“我村是穷村，大部分人手里没钱，你让各家各户掏出二百，有的户确实拿不出来。”

“实在拿不出来，可以白干活，等砖厂有了效益，再考虑工钱问题。”关玉泉听后，拍了拍刘兴业的肩膀，无言地走了。

今见一伙人向他围攻，他淡然一笑：“儿大不由娘。何况刘兴业是大队干部，我劝，他也不听。”

王三说：“谁让你推举他哩，他做出错误决定，你得负责。”

关玉泉冷冷一笑：“这么说你杀了人放了火，你爹妈得为你坐牢。”王三被老关的话噎得够戗，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打退了王三的进攻，左义从人堆中冒出来：“每到过年，我都向土地神祈祷，保佑我们一家平平安安。刘兴业那小子破坏了风水，我家若有个大灾小难，看我不收拾他才怪！”

关玉泉厌恶地看了看曾经的同盟军，明白这伙人揭竿而起是他煽动的。如果在此之前，他对刘兴业动土办砖厂不表示支持，此时此刻，他则倾向了年轻人这边。任何新生事物，都有守旧势力阻挠，何况这个反对派与他面也不和心也不和。

“亏你当过大队长，枉你是党员，说出的话让人笑掉大牙。你把土地佬儿从土堆里请出来，让我看看？”

左义变了脸：“我知道刘兴业兴风作浪，你是幕后总指挥。甭你美，有你哭丧的那一天。”

“好，我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关玉泉说完，倒背手走了。一伙人散了。坐山观虎斗，没想到关老爷子不屑于和左义斗法，大失所望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