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毛二毛三毛……一块二块三块……”梁大娘从油漆剥落的木头匣子里往出拽钱，每拈出一张，她说一声，一旁的老伴用笔在纸上记一下。

梁大娘将小匣子底儿朝天抖了又抖：“没了没了，老头子，多少钱？”

老伴无奈向她翻了翻白眼：“总共才九十八块六，离二百元差着远呢，这可咋办？”老头在屋子转起了磨子。

“别着急，再想想办法。”梁大娘安慰老头。

老头看了老伴一眼：“过几天大队开始收钱了，我们还差一百多块，这可从哪儿淘换？”

梁大娘皱起眉头作沉思状。想了半天，她无奈地说：“实在没有路数，只有卖那头正在长膘的花花儿猪了。”

老头不情愿说：“现在卖太可惜了，夏天卖，能卖出好多钱。”

梁大娘又出主意说：“把大青骡子卖了吧，肯定能卖三四百。”

老头提出反对意见：“你这叫卸磨杀驴，刚种完地，就卖牲口，秋天往回倒腾庄稼，你背我可不背。”

梁大娘生气了：“这也不卖那也舍不得，到时候会计找上门来，拿什么给？”

老头喟然长叹：“穷，拿不出来呀。”他像想起什么说：“我总觉得刘兴业那孩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别的村都是大男人当家，咱村倒好，弄了两个黄嘴叉子奶毛还没褪尽的后生。我担心他们压不住阵脚，社员要闹事。现在又要上马砖厂，空中吊暖壶，悬乎。”

梁大娘提出相左的看法：“刘兴业从小跟别的孩子不同。记得电闪雷鸣的一天，有个孩子一闪身闯进孙淑英住的破屋子，我当时负责监视她的一举一动，蹑手蹑脚往门里一看，见刘兴业正给她妈从怀里掏吃的，当时我大受感动，泪水刷刷而下。从那以后，我就认定刘兴业行，有出息、勇敢。”

老头说：“我是看着他带屁帘长大的，我也认为他经过打磨是块好料。问题是，搞企业风险太大，弄不好就栽进去了，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就溅水泡了。”

在见识上，梁大娘比老头略高一筹。她开导他：“干什么都有风险，种地遇到旱年还减产呢，何况搞企业。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一注我押定了。”老头见老伴主意已定，只好说：“下午我套上车把猪卖了。”梁大娘正中下怀点了点头。

在刘家，以刘达为中心，一家子开了个小型会议。刘达环顾了一圈，最后将目光定格在大儿子身上：“老大，建砖厂可不是小事，你要慎重考虑。”

刘兴业往前倾了倾身子，以示对父亲的尊重：“爸，这件事在班子会上已经通过了，其他干部同意我这么做。他们说我村比别的村落后，关键没有好的带头人。好不容易选上我，他们都希望我好好干，带领他们干出成绩，也让公社书记看看。”

刘达沉默了一会儿，说：“但愿像你说的那样，我就放心了。可我听小道消息说，刘哲对你的做法很反感，他说你初生牛犊不怕虎，心比天大，没安顿好民心，就想伸手抓热馒头，一旦办砖厂赔了，不管别人干不干，他首先不干。”刘兴业一听，如一瓢冷水兜头泼来，从头凉到脚。

刘哲是民兵连长，论资排辈，他是刘达的当家兄弟，刘兴业的叔叔。刘兴业上任后，重组内阁，别人换的换撤的撤，碍于亲戚关系，刘哲继续担任民兵连长，没想到他对叔叔手下留情，叔叔对侄儿毫不手软。

稳了稳心神，刘兴业坚定地说：“不管前进道路上有虎还是有豹，我一往无前；哪怕赔得一塌糊涂，我也要勇闯险滩。”

刘达知道儿子宁折不弯，决定的事九牛拉不回，考验他：“办企业谁都想挣，万一赔了，怎么向全村百姓交待？”他不假思索：“赔，赔我一个儿；挣，大伙分红。”一语惊人，全家人为刘兴业的承诺直咂舌。

刘建业不以为意：“一赔好几千，把你剁碎卖了，也不过一百多斤，拿什么堵债？”

刘兴业狠狠剜了二弟一眼：“别在爸妈面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我对我说过的话负责。倘若赔了，我去门头沟背煤，直到还完债回来。”

一直沉默不语的孙淑英说：“我老早就说过，兴业当官是块料，可我总感觉兴业一上台就兴办企业，有点冒险，也有些仓促。”

刘兴业急了：“妈，平时你最了解儿子的心思。我现在当上干部了，你反而不了解了。村干部不像国家干部一直干到退休，往往干几年就得下台。为什么不往好里干，留个好名声呢。小时候，你常向我讲陈永贵、焦裕禄的故事，希望我长大后向他们学习。如今，我好赖也是川子沟的一把手，你反倒不支持我的工作了。”

孙淑英唏嘘感叹：“我和以前一样，一如既往全力支持。可你抬眼看看咱家的景况，要啥没啥，连一套像样的被褥也没有。兄弟姐妹一大群，就你能放下镰刀拿起梿枷比划几下，其他人根本不行。自从你当上书记，东家出来西家进，很少有回家的时候，重担都落在你爹一个人身上，看看他那双鸡爪子手，就知道咋回事了。”刘达有意识伸出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掌上的硬茧用刀子割，刀子也得卷刃。母亲见大儿子动情瞅着担负一家老小的老手，继续说：“建业见他爹没白天没黑夜辛辛苦苦把活干，实在看不下去了，自愿放弃初二学业，回来帮衬这个家渡过难关。”

刘兴业猛听二弟自动放弃学业回家务农，惊呼：“建业，别学哥，我是没办法才不念的。现在咱家的条件比以前强多了，咬紧牙关，争取念完！”

刘建业怨气中带有狡黠成份：“只要你当干部，我就不上学。”

刘兴业咬了咬嘴唇：“为了你的明天更美好，我宁肯不当。我现在就写辞职报告。”

孙淑英见大儿子找笔寻纸，认了真，笑了：“建业逗你玩哩。即使你辞了职，他也不上学了。”刘兴业回头感激地看了眼二弟，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忍了又忍，才没掉落下来。母亲见弟兄二人感情弥深，鼻头酸酸的，她怕自己控制不住，在儿女们面前失了态，忙转移话题：“妈想让你当一辈子大队干部，可又不想叫你当。”她见大儿子用询问的目光扫向她，娓娓道来：“你也老大不小了，咱家又没什么积蓄，我和你爹想早些给你张罗一房媳妇。”

没想到刘兴业一口回绝：“先立业后成家。”

听了儿子的表态，刘达生气了：“你能当村干部一辈子么？即使能当一辈子，不成家，行吗？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听说谁只顾当官，不成家的。”

刘兴业知道父亲不甚明白，解释说：“等我在事业上干出样子来，再成家。”

父亲气呼呼地说：“等你把厂子办砸了，成家，晚了。我和你妈给你物色一个姑娘，过几天你们相看相看。”

刘兴业屁股底下长出弹簧，一蹦三丈高：“不行！坚决不行！这几天忙着呢。要见，也得过了这段时间。”

刘达见他逃也似的离家出走，笑骂道：“傻瓜。别人一听说讨媳妇，高兴死了，他倒好，当了逃兵。”

除了刘建业，刘达夫妇的几个孩子听说要给大哥娶媳妇，大呼小叫：“我有嫂子喽！我哥有媳妇喽……”

大队里，灯火通明。刘兴业坐在椅子上，隔着一张桌子，坐着石虎，其他班子成员分散坐在凳子上，刘哲特立独行，靠墙圪蹴在地上。

刘兴业扫了大家一眼，问会计：“保山，后天收集资款，没问题吧？”李保山挠了挠头皮：“宣传工作都做到家了。前几天，除了在大喇叭上喊，我们就到户里转，遇到想不通的，不厌其烦讲解集资的好处。家里没现钱的，我们出谋划策，设身处地替他们想办法。”他不住点头，问左翠玉：“你爹是什么态度？”

左翠玉不由眉心拧了一个大疙瘩：“到现在他还顽固不化，就两个字——不交。”

“他不交不要紧，别影响其他人集资的情绪。我担心一颗臭鸡蛋坏了满锅汤。”刘兴业剑眉竖了竖，不无担忧地说。左翠玉低下了头。

刘兴业上台，本想换掉她，关玉泉建议说留她在班子里更好，三国时刘备还招孙权的妹妹孙尚香为妻呢，这叫政治联姻。不兴封建那一套了，留她继续担任妇联工作，好处大得很。起码给左义留个面子，说起来女儿仍在大队工作，心理上能接受。如果将左翠玉削职为民，左义颜面扫地，处处与你为敌，搅得你不安生，势必影响工作。再说左翠玉不像她老子心眼小，有啥事不在肚里窝着，竹筒倒豆倒完完事，过后雨过天晴，啥事没有。如果左义妖言惑众，你让她做思想工作，效果更好，这叫事半功倍，对症下药。

听了老支书的教诲，刘兴业醍醐灌顶、幡然醒悟，一拍脑门：“姜是老的辣。我一直认为左翠玉不应留在大队，留下她，相当于安插一个间谍，大队有什么风吹草动，她第一时间告诉了她爹。今天听了您的一番分析，我增长了见识。”

关玉泉拍着他的肩臂：“在政治上，你还不成熟，需要摸爬滚打，方能百炼成钢。”

“我以后多向您请教、学习，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刘兴业诚恳地说。

刘兴业想起和关玉泉关于左翠玉去留的一段对话，不由用锐利的眼光向她射去：“嚷嚷集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其实你早该做通你爹的工作，只要他痛痛快快交了，别人乖乖举手投降。”

左翠玉说：“我爹那人，你不是不知道，外表比柿子还软，内心很顽固。老关和他一起共事，最了解他。往往两人议定好了的事，他出去偏往坏处宣传，惹得人们对老关意见很大，他则得了便宜卖了乖。纸终究包不住火。久而久之，大家知道了真相，纷纷骂他胎里坏。”

不仅刘兴业，在座的其他人都对左翠玉勇于解剖她爹的包藏祸心暗自佩服。尤其刘书记，庆幸没有撸了她的妇联一职，暗暗叫好，不由偷觑她一眼，见她面若桃花，溜圆的眼睛藏着机敏、智慧，联想到父母给他说的那个女子有没有她漂亮、好看……想着想着，他的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