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义正在牲口棚起粪，刘兴业、石虎一前一后进来。他假装没看见，仍干得热火朝天。

刘兴业高门大嗓：“老左架子真大，来你家，连屋也不让进。”

他只好放下铁锹，不情愿钻出牲口棚，站在两位村干部面前，故作热情说：“哪阵香风把你们吹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全村大部分人对集资办砖厂积极性很高，纷纷将家中的存款拿出来，不到两天，收了五千多，有几户想不通，不交，据说跟你有关。”石虎像是在汇报似的说。

左义一咧嘴：“我不是他们肚里的蛔虫，我在川子沟连蚂蚁也算不上，谁能看起我？他们爱交不交，反正我是不交。”

石虎说：“等砖厂兴旺发达，挣了钱分上红，你别后悔。”

左义不在乎耸了耸肩膀，正要说话，左翠玉从门外进来，见爹站在牲口棚与大队两个关键人物拉话，看了看粪堆上嗡嗡作响的绿头苍蝇，不满地看了爹一眼：“咋你也不让进家？”

他故意一拍脑门：“我只顾说话，倒把这茬儿忘了。”说完，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进了屋，左义老婆收回“窃听器”，佯装热情忙不迭沏茶递烟。

左翠玉向大队书记、大队长汇报起了工作：“我们入户，几乎进一家收一家，没碰钉子。人们对大队集资办厂积极性很高，纷纷说赶上好时代遇到好的带头人，如果不参与，以后要吃后悔药。”

母亲听闺女如是说，回头看丈夫一眼：“咱们也入吧，天塌下来有大家。赔，也不是赔你一个人。我感觉跟着大伙跑，没错。单打独斗，不行。”

左翠玉说：“爹，你就不要一根弦子弹到底了，刘书记、石队长都把工作做到家了，还不开窍？”

“你爹是榆木疙瘩脑袋。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发过财，也没发财的命。建砖厂，破坏龙脉，我更是不赞成。”左义严厉地对刘兴业、石虎说，“村里以后出什么怪异事，有人不顺，砸了你们家玻璃，别怨我没警告。老祖宗留下的龙珠，你们硬要烧砖，土地神一发怒降下罪来，吃不了兜着走。”

石虎侧脸见刘兴业一副任凭风浪高，我自岿然不动的样子，他脸上也变得坚毅起来。

刘兴业见他蛤蟆吃秤砣，铁了心了，暗自算定，几户不交，影响不了大局。他最反感别有用心的人为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搬出神鬼吓唬。须知，牛鬼蛇神自在人心。信，则有，不信，则无。想到此，他站起，淡然地说：“到时候大把的票子向大伙头上砸来，你可别得红眼病。”

左义冷冷一笑：“我就等你们赔得一塌糊涂，哭鼻子呢。”

刘兴业没工夫和他磨牙，与石虎走出左义家门。

晚上，月亮害羞似的躲进云层不出来。刘兴业想起他要办川子沟前所未有第一个砖厂，怎么也睡不着，爬起来，穿好衣服，悄悄推开门，来到将要动工的土堆前，徘徊起来。这个土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按照年产八百万砖计算，七年后用完土。平整土地后，将建一处娱乐场所，设施有篮球架子、单扛双扛、乒乓球台子……满足村民茶余饭后休闲之用。

正在他浮想联翩、规划蓝图，忽听土堆后边念念有声，在这漆黑的夜晚，吓了他一跳。他不由想起左义说的土堆附有神灵的说法。共产党员不信神也不信鬼，是无神论者，他怀着坚定的信念，绕到土堆另一面，隐隐约约发现跪着一个人，面朝黄土，只能看个背影，一时断定不了何许人，他努力竖起耳朵，听对方说了些什么：

“今年过年，我不能给你上供了，别怪我无情无义，大队新一届领导班子带领大家脱贫致富，看好你身上的肥肉，决定好好利用一下，我……能说啥呀，我是穷怕了呀！要不受穷，我那孩子就不会得个普通感冒，没钱抓药，转肺感染，越闹越大，死了呀。”说到伤心处，那人呜呜大哭起来。过了好一阵子，那人止住哭，继续说：“刘兴业那小子行，有一股闯劲儿，是不碰南墙不回头的主儿。我豁出老命，砸锅卖铁也要跟他干，不信我就是受罪鬼脑袋，贱命。”

刘兴业辨其音听其声，此人叫王福，名不符实，很不幸福，仅有一个儿子，几年前就死掉了，妻子思子心切，日日啼泣，悲伤至极，也撒手人寰，撂下他孤苦伶仃，艰难度日。听说有一回，他喝了敌敌畏，幸亏发现及时，才没与妻儿赴约。连对生活失去信心的人都对他抱有莫大希望，刘兴业感到肩上的担子一下子沉重了，他拳击黄土堆，发出狠话，土变不成砖，我就不姓刘。

刘兴业对相对象，根本没放在心上。那天，他坐镇大队，扒在喇叭上喊话收钱，二弟刘建业急匆匆闯进来，大声喊：“罗村那个姑娘来了，妈让你回去一趟。”他看了看刘建业：“走不开。今天是集资第一天，必须首战告捷，才能鼓足勇气。”

刘建业不在意瞟了他一眼：“这个世界离了谁，地球都能转。回家相看相看，看了顺眼，拉扯拉扯，不如意，你走你的阳关大道，她走她的独木小桥。”

刘兴业敏感地问：“长得怎样？”

“一人一路眼。我说好，你说不好，还不是扯淡。”刘建业咂巴着嘴说。

刘兴业开玩笑说：“大张旗鼓给我说，你别劫了小道。”

刘建业连忙摆手：“我可不干缺德事，让爹妈知道了，非打断我的腿不可。”说完，拉上大哥不容分说往家里赶去。

刘兴业跨进家门，一眼瞟见炕沿边坐着一位瘦骨嶙峋的姑娘，站起身有一米六的个头，刀条子脸，杨柳细腰，皮肤白得像一张纸，这是营养不良所致。大眼睛炯炯有神，给苍白的脸增添一丝灵气。

李快嘴见刘兴业看了一眼，就将目光移到他处。

女方乍见刘兴业，浑身一振，眼睛放出光采。因为初次见面，不便于表露内心的欢悦，故作矜持，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各自的表现，没有逃脱李快嘴的鹰眼。她很快判断出一方有意一方无意。在这种情况下，就得使出浑身解数，努力搓合。媒婆的功夫在嘴上，死的能说成活的，活的能让其长出翅膀，翱翔于蓝天白云：“女大三抱金砖。老辈子人最讲究这个。媳妇比男人大，能疼你，若娶个小妹妹，你得照顾她、哄着她。大老婆搁在哪儿都放心，你爱走南闯北，成年累月不回来，她也不找你，一旦回来，热茶热饭立马摆上了桌……”

李快嘴还要巧舌如簧说下去，刘兴业一摆手制止了她：“李姨，你们家交了集资款没有？”李快嘴支吾半天，终于说：“给大华定下一房媳妇，家里没钱，你叔才出去抓借。”刘兴业意味深长地说：“别光顾当媒人，把正事耽误了。”李快嘴鸡啄米一个劲儿点头：“不拉后腿。你给大伙办好事，我们应该长脸。”

刘兴业点点头，就往出走。

刘达急了，门神一样立在门框上，训斥起了儿子：“当了大队干部有什么了不起！人家姑娘大老远来，连句招呼也不打，你的架子也太大了。”

刘兴业向父亲苦苦一笑：“我手里有活走不开。集资是办厂的关键，这几天我一点空儿也没有。”

刘达说：“再急，也不差乎一时半会儿，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刘兴业为难地看了看焦灼的父亲，又看了看用祈盼的眼神希望做出正确回答的母亲，含糊其辞地说：“考虑一下，终身大事，草率不得。”他转过头，对听了他的话心凉半截的女子说：“见也见了，回去向父母讨个主意。”说完，不管对方有何反应，突破父亲的封锁线，一溜烟跑了。

刘达夫妇钻进被窝，不住地唉声叹气。刘达说：“当初真不该让兴业当干部。想不到当了干部，连家也不成了。”孙淑英沉默一会儿：“他早就说过，先立业后成家。是不是现在不应当给他张罗媳妇？”刘达生气了：“不张揽，他就不急，等他想要了，黄瓜菜都凉了。”孙淑英说：“当老人都下贱，这叫皇上不急太监急。”

过了一会儿，刘达埋怨起关玉泉：“姓关的选谁不好，定让兴业当。耽误了兴业的婚事，我和他没完。”

妻子抑制不住笑了：“老关也是好意。村里这么多年轻人，说实在的，比兴业有文化有知识的多得是，他看上咱家大小子，那是他寄予兴业厚望。不能兴业忙于村中事物，耽误了说媳妇，就往他身上推，要这样的话，天下就没道理可讲了。”

刘达也为他利令智昏的气话哑然失笑了：“看来你比我多念了几天书，明大礼识大体。唉！”他叹息起来，“如果兴业念到初中毕业该多好。他干事实诚，敢作敢当，凭着闯王的劲头，定能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我担心他没文化，头脑一热，不经过深思熟虑，做出不合法规的事来，那就麻烦了。石虎比他文化高不到哪儿去，咋他俩就搭台唱起了戏？”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伙一致投石虎的票，也是有原因的。政策放开了，经济搞活了，人们再也不要束手束脚的干部当家做主了。兴业和石虎，在咱村都是有名的闯将，村民将他们扶上马，目的让他俩快马加鞭，一路领先。”孙淑英分析说。

刘达不由伸出手，捋了捋妻子凌乱的头发，大加赞赏：“你不愧是念过书的，说出的话比我这个大老粗强多了。不过，听了你的话，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咱们的老祖先刘备有诸葛亮扶佐，争得三分天下，兴业身边没有能掐会算的大能人呀。”

孙淑英乐了：“你倒会寻根问祖，天下姓刘的，不见得是皇姓。你不要像大清朝的八旗子弟，躺在父辈的功劳簿上享福，咱家是小门小姓，按实际来。凭兴业的脑瓜和干劲，一定能趟出一条道。况且他身边还有李保山建言献策。”

“李保山那后生比他哥李有成强多了，遇事不慌，沉稳，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再多的活儿，有板有眼，按先后顺序，依次做完。兴业选李保山选对了。”刘达兴奋地说。

孙淑英说：“怎样才能当好官，关键会识人和用人。具备了这两点，这个官儿基本就能当了。”

刘达戏谑地说：“说你胖，你还喘开了。”

孙淑英不客气说：“明显比你强嘛。你跟我较量，甘拜下风。”

刘达换了一种方式：“我不跟你比文才斗心眼，跟你比力气，我一天锄二亩谷子，你能吗？”

“把‘吗‘字去掉，我要是大男人，比你能干活。”孙淑英巾帼不让须眉说。

刘达总算明白，他这个老婆比程咬金的老婆说起话做起事还利索还豪气干云，庆幸自己寻了个好媳妇。在孩娃尚小的时候，多亏她战天斗地，与他风雨同舟，多挣了点工分，才渡过难关。想起前几天给大小子说的那个女子，对比眼前壮实得像头牛的妻子，他心里产生了问号——麻杆腰能不能担起家庭负重，撑起半边天？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