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子沟要开砖厂了，刘兴业要办企业了，消息像长了翅膀，传遍左邻右村，有好事者不断涌到土崖下指手画脚。

紧傍川子沟的洼庙村的大队书记陈东龙也乘兴来到川子沟观看刘兴业指挥村民建厂房。厂房说白了，也就是简易房，墙用土坯砌就，顶棚蒿草覆盖，遇到雨天，外面大下，里边小下，外边雨住天晴，里面滴滴嗒嗒。

刘兴业忙得不亦乐乎，陈东龙向他发话了：“你糊弄谁，要盖，就好好盖，虎二马三盖上了，住进去也不舒服。”

他抬头见是洼庙陈书记，放下手里活儿，走过来，递给这位牛人一根烟，讪讪地说：“没钱，咬牙办企业，干啥都得凑合。”

陈东龙抽着烟：“不是每户收了二百块？”

“集资的钱有更大的用处。买机器安电需要一大笔开支。”刘兴业回答。

陈东龙频频点头：“刚开始就是艰难，等生产上了，有了效益，自然而然就好转了。想当初我办手套厂一分钱没向人们要，硬是去外地求爷爷告奶奶争取的。”

“你真能抹下脸低三下四求人家？”刘兴业不大相信地问。

陈东龙反问：“不求人家，手套厂怎么开工？我的好兄弟，我年轻的兄弟，你是不知道我当时说了些什么，现在回想起来都脸红。”

刘兴业不想刨根问底，任何事不看过程看结果，不管他当时给人家当孙子还是提尿壶，以要回钱为原则。现在厂子正常运转了，听说效益也不错，你看人家的派头，趾高气扬，不把一切人放在眼里。由此受到启发，争取外援，毕竟包产到户了，队里没啥收入，若想干一番事业，就得出外跑资金。

“我不想求人家，总觉得低人一等。”刘兴业故意这么说，目的让他早些走开，不要影响工作。

陈东龙将烟屁股扔在地上，听他如是说，想要给他大讲特讲人生哲学，见他没给自己上供，摸了摸衣袋裤兜，才想起换洗衣服忘了装了，舔了舔嘴唇，悻悻而去。

塞外，上冻早，秋收完，颗粒归仓后，活泥盖房的活儿就不能做了，看着一天冷似一天，刘兴业宣布停工，好在人们忙里偷闲，已把简易厂房盖好了，第二年春天，就可以建烧砖窑了。

冬天，是农村人清闲、逍遥时节，有爱嚼舌根的妇女，东家长西家短，将死的说成活的，把没有生命的大河大山说成龙王仙人隐遁之地，并且延伸了故事情节，赋予恩爱情仇色彩；男人们则三一伙五一群聚在一起侃大山玩扑克牌，抑或饮酒作乐打发这漫长的冬三月。有时话不投机，大打出手，败方诉诸大队，年轻的支部书记处理的方式往往有理一二三，没理三二一，各打五十大板，赶出大队完事。久而久之，无事生非，打群架的老少爷儿们，领教了刘兴业的厉害，三分耐何也不去大队处理了，他们知道没好果子吃，私下了结完事。

在刘兴业的管理下，川子沟的民风大为改观，没有一例上访事件，连公社书记都夸他年轻有为，治村有方。

在这期间，刘兴业跟弟妹们认真学习了文化课。鉴于上次在农业局写申请出的洋相，他狠下一条心，要求自己，不仅对字会认，还要会写，甚至一笔一划照临摹本描写起来。工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段时间的打磨，认识了不少字，写出的字也像模像样，有胳膊有腿了。

刘达也是大老粗，字认识他，他不认识字，大女儿刘若兰拿上大哥写的字让他看，他手拈胡须，不相信地问：“是你大哥写的吗？”刘若兰嘎嘎笑着：“没人糊弄你。”刘达认真端详着，夸奖说：“写得真不赖，像个有文化人写的。”他拿给做针线活的妻子看，孙淑英盯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里软外硬，半生不熟，还得锤炼。”刘若兰为大哥争辩：“以前他写的字是蜘蛛爬，现在站起来了，练到这种程度就不错了。妈老是以高标准严要求规整他，有点苛刻了。”孙淑英不苟言笑：“玉不磨不成器。我是让他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刘若兰理解了妈妈的良苦用心，想起自小在母亲的严格管教下读书学习，一步一个脚印，由小学上初中，名次都在前茅，常常得到老师的奖掖，心中油然生出对母亲的无限爱意。

郭师傅眯起眼翘起二郎腿正在有滋有味听录音机放出的河北梆子《大登殿》。听完一遍，意犹未尽，揿了一下倒回键，又从头听起。随着王宝钏抑扬顿挫的唱腔响彻室内，郭师傅的手拍在大腿上打起了节拍。

“活得好自在呀！”一个宏亮的声音传来。

郭师傅一惊，睁开眼，发现一个年轻人走来，定睛一看，欢快地大喊：“刘兴业！”

刘兴业赶紧走向前，与站起来的郭师傅握起了手。然后郭师傅将录音机关掉，和刘兴业攀谈起来。

谈话间，郭师傅了解到他要办砖厂，聘请他去当烧砖师傅。

“走不开哇！”郭师傅赶忙推辞，“再说慈光和丹霞又不是一个县，相隔好几百里，如果靠得近，我可以两头跑，吃点苦受点累无所谓。”

刘兴业眨了眨眼：“就是一个县，不在一个地方，也很难两头兼顾。我的意思，你把那家的工作辞掉，和我干。”

语出惊人。郭师傅呆了一会儿说：“那家给我四百元呢。”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刘兴业吃透了这句话的精神内涵，毫不犹豫地说：“我给你每月加一百，去我那儿干吧。如果效益好，还有奖励。”

郭师傅大睁两眼，不相信这句话是从年轻人口中说出来的。

刘兴业引导他说：“我们是集体企业，规模厂地肯定比你打工的那家大。要做，就做大做强。我准备上马新设备，一切按正经套路操作。现在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到处都在搞建筑，砖，一定销量大，就看烧出的东西好不好。”

郭师傅兴趣来了，表示附和：“不管何种企业，质量最为关键。不知你们那儿的土质咋样？”

“红粘土。”

“红粘土最好，烧出的砖成色好，认卖，也结实。”为了强调烧砖的技术是关键，郭师傅说，“不论你投多大的资，上什么先进设备，没有好的技术，好比行军打仗没有好军师，那是要误大事的。”

刘兴业频频点头：“郭师傅说得对极了。我了解你，才请你出山，助我一臂之力。别人我还不请呢。”

郭师傅嗔笑道：“你小子会说，我早就领教过。不过，办企业不是凭嘴皮子功夫，要有经济头脑，能掌握市场行情、动态，敢想敢干，凭运气……”

刘兴业何等聪明，随即猜出了他的所思所想：“放心吧。挣了好说，假如赔了，哪怕砸锅卖铁，也要把你的工资付清，绝对不让你追着我的后背讨债。”

郭师傅信他的话。虽然相处时间不太长，但他认人识人比较准，上眼一看就知道这人什么货色，何种型号。当初刘兴业在那家小砖窑做工时，他就看出这个年轻人有活力有朝气，在逐步放开的社会，他一定鲤鱼跳龙门，大有作为。而今年纪轻轻，当了村书记，他就更加认定此人日后前途不可限量。他一拍大腿：“好，我跟你干。”同时，也显示出豪爽一面，“不论赔挣，这个忙我帮定了。”

刘兴业悬着的心落回肚里。他在郭家住了一夜，请教了烧砖的关键性问题，第二天吃罢早饭才走。

初春，大地还没有完全消融，刘兴业迫不及待将郭师傅请过来，帮他策划建烧砖窑。

砖窑很快建好了，刘兴业、石虎等村干部看着这个庞然大物欣喜若狂。尤其刘兴业，为了建砖厂，殚精竭虑，他把整个身心都扑在这项事业上了。脸黑了，身体瘦了，前后一秤，竟比先前减少十三斤。刘达夫妇见儿子没白没夜操心劳累，劝他说：“村干部也不是你一个人，让他们分担些责任，你的任务不就减轻了么？”

刘兴业说：“我何曾不想让他们分忧，可我放心不下呀。全村十有八九的户都集了资，看着他们往出拿钱的费劲样儿，我就想砖厂只能挣不能赔。赔了，对不住大家对我的期望，连拉烧砖煤我都亲自去，甭说购置制坯机、电机、传输机了。”

母亲听完，语重心长地说：“当一把手，要善于用人，会用人，不要事无俱细事事过问，把你累死，也没人说你好。”

刘兴业点头：“待砖厂正常运转了，我就把职责分开，铁路警察各管一段。”母亲听完点了点头。

为了减少开支，降低成本，刘兴业动员能动员的力量，发动群众挖土、担水、和泥、打坯、装窑……一切工作准备就绪，单等明天烧第一炉窑，出砖了。

这天晚上，他一个人睡在不大的简易棚里，想起明天就要点第一炉窑，不知烧出的砖好不好，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披衣坐起来，一根接一根抽烟，烟雾萦绕在狭窄的空间内，久久不散。

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他的思绪如春天的潮水涌动着，想起几个月来为建砖厂东奔西走，在资金严重不足的情况下求爷爷告奶奶，能赊的赊，能借的借，看人家的脸色行事。前不久，他去了一趟县城砖厂，实地参观了生产流程，面对小得多的村办砖厂，自信心严重不足，提出想和县砖厂联办的想法。待把意思说给厂长，厂长露出不屑的神情，嘴角往上翘翘，轻蔑地说，你想联办就联办吗？言外之意，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联办？要技术没技术，要人才没人才，光凭一伙泥腿子干活实在，我雇的工人干活也不软呀，并且比你村的村民还在行。凭土质，县砖厂的土质是全县最好的，要不也不在东门外建这座历史悠久的砖厂。虽然厂长没把想要表达的意思全部表达出来，从他的脸部肌肉来看，刘兴业觉得受到极大的侮辱。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咬紧牙关，什么也没说，走出了砖厂大门，两手紧握，暗下决心，一定要做出样子来，让这个高傲的厂长看看，刘兴业的名字白叫没有。

月光透过破败的窗户档子射进来，照在半躺半坐的刘兴业身上、脸上。温柔的月光抚慰着他，撩拨着他，他觉得身心舒坦极了，疲劳消减了许多。想起明天早晨即将烧第一窑砖，浑身的零部件好似上了油一样，又都活泛了。

猛然，屋外有人悄悄说话。刘兴业一惊，心想，深更半夜有谁会来这里，莫不是搞破坏？想到这一层，他就想到左义及余党。

当建砖厂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大部分人露出笑颜的时候，以左义为首的反对派站出来说了一大堆恶心话。说什么建砖厂破坏风水啦，五谷不丰登啦；自古以来传下的土堆就败在刘兴业手上了，天怒人怨等遭报应吧。砖厂从筹建到建成，左义等人都以敌视的眼光对待，大队号召义务劳动，他们不理不睬，并且还煽动别人罢工，幸亏有退下来的老支书关玉泉做思想工作，大多数人仍以饱满的热情投入战斗。

絮絮叨叨声越来越大，来回走动声越加频繁，刘兴业穿好衣服，顺手从门板后边操起一根木棍开了门，径直朝黑影扑来。

来到近前，出乎意料，竟是老梁夫妇。他禁不住问：“大爷大娘，这么晚了不睡觉，来这里干什么？”梁大娘从腋下晃动一下干树枝：“听说明天要点火，白天没工夫，晚上从家里拿来烧材，也算为集体事业做点贡献。”

刘兴业鼻头一酸，差点流下眼泪：“其实你们已经为集体企业增砖添瓦了，在生活十分艰难的情况下，出资二百元，这就感激不尽了，都七老八十了，还心念集体，让我怎么说你们好呢？！”

梁大爷说：“你为了大家伙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建起了川子沟破天荒第一座砖窑，我们应该谢谢你呀。”

刘兴业握住梁大爷的手，没有任何理由控制自己的眼泪不往外流了。

鸡叫三遍的时候，郭师傅来了，石虎等村干部来了，村民来了，黑压压站了一大片，刘兴业将手中的小红旗一挥，大声宣布：“点火！”郭师傅手举熊熊燃烧的火把钻进窑里，一会儿，川子沟的上空烟雾蒸腾，黑色巨龙盘旋回绕，蔚为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