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余大宝赶回家中，浑身像生了虱子一样，肩背放肆在门框上蹭痒痒，一处痒两处痒，越擦越痒，换成擦墙角，还是不止痒。赖桂姣扯开行李包拉链，既没有水果，也没有糕点，都是些皱巴巴的衣服、床单，臭熏熏的鞋子、袜子。她看不过去，满是疑惑满是刻薄，“你那么痒，是不是生疥疮，肯定在外面找了不三不四的女人，传染上淋病梅毒？”

余大宝理直气壮地回道：“冇呢，前天上午才开始痒，谁知道怎么回事，就是不舒服，我身上都抓烂了！”赖桂姣看到男人宁愿擦墙角，也不要自己帮着挠一下，不知不觉有了火气，“你这次带多少钱回来，后天大姐嫁女儿，人情、茶钱七七八八要大几百元！”

“事情不顺畅，他们两个老板窝里斗，为钱的事在扯皮，我们回来只给了三千元。”余大宝料事如神，从容不迫，将早已备好的百元大抄，悉数奉上。

赖桂姣的目光立刻黯淡下来，像电压不足的灯泡，对桌面上的钱一扫而过，“那么少，不够姗姗、梅梅上期的学费，你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忙活了大半年，对得住自己，对得住良心吧？”

“这工地比上一个大得多，来贵的本金少了，周转不过来，所有工人都只发了一部分钱，我们要工资和另外一个老板快动手打架，有何办法？姗姗已经高中毕业，家里存折上几万元，有事先垫出来用啊！”余大宝戛然而止，采取贯用的沉默方式对付老婆，结婚二十二年，他的话好像说尽了头。

“打工还要掏老本，搞什么鬼名堂，这样能混满阳寿？弟弟也是个弟弟，没钱当什么老板，害人害己！”此时的赖桂姣，除了钱什么都不在乎，没有得到满意答复，追根溯源，絮絮叨叨，无休无止。

女人当家驴耕地，母鸡打鸣不吉利。余大宝虽然是一家之主，许多事情还得“母夜叉”说了算数，尤其在钱财上，两口子都想当一把手，尔虞我诈，互相利用，又互相制约，滴水不漏。因此，他养成喜欢攒私房钱的习惯，平常多报开支，少报收入习已成常。朋友面前莫说假，妻子面前莫说真，这次回家本来领了四千元现金，余大宝截留了一千元，添枝加叶，诉说打工如何辛苦，工资如何难拿，外面的钱如何不经花，项目部还欠着多少，让老婆无懈可击。

男人处心积虑，女人却一筹莫展，究竟八个月挣了多少钱，结算了百分之几十，还剩余多少，估计要过多久才能到手，赖桂姣像读天书一般，无从而知，不免说出许多难听的话，刻薄羞辱，指鸡骂狗，“眼下钱越来越贬值，人情往来要钱，女儿上学要钱，肥料农药种子要钱，打工大半年，包括前两次汇来的也就六千元，打个锤子工，不如到牛胯里撞死算了！你们男人只图自己轻松舒服，拍下屁股，远走高飞，去外面花天酒地，百事不管，把女人留在家里种地、养猪、带孩子，独守空房。之前你亲口答应过，每个月上交1200元，现在还差那么一大截，谁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两兄弟对外统一口径，问也白问，该千刀杀的……”

两人吵到半夜，鸡犬不宁，各人睡了张床，你不理我，我不鸟你，较着劲儿生闷气。妇人颧骨高，杀夫不用刀，男人颧骨高，必定称英豪。夫妇八字相克，都爱逞强好胜，哪来的安宁日子。第二天早晨，赖桂姣听到公公打电话过来，商量着把来福的儿子过嗣一个给自己。余大宝大为光火，“爸，现在是新社会，生男生女都一样，你怎么老是纠结这件事？长辈年纪大了，女儿更有孝心，睁眼瞧一下，有几个儿子能够在床边服伺老父老母，不都是女儿尽职尽责，周到细心，到如今还没有识破？”

儿子不买老子的账，余百万春风化雨般地循循善诱，“大宝，你别想错了，女儿虽然也需要，但儿女双全才为好字，有子之人贫不久，无儿有女富不长，从古到今，女儿再有出息，终究要外嫁的。现在年轻还看不出来，等到女儿全部出嫁，你孤苦伶仃，躺在床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后悔就来不急了。抱养儿子说出去不好听，却可以给你养老送终，血脉传承，不然，永远没有根系啦！”

余大宝被老父亲说动了心，却鸭子死了嘴也硬，“爸，相比有出息的女儿，宁愿要没出息的儿子，这道理我懂，但要有这个命噻。抱养是件大事，要在一起生活，要掏上学读书的钱，要负担娶亲的费用，要准备结婚的房子，这些必须桂姣表态才行，你同她闹得那么僵，让我如何开口？行了行了，您别无事生非，添加乱子，每次像搅屎棍一样，开个头让人家吵几天，半年不得安宁！”

赖桂姣竖起耳朵听了个明白，进到卧室，挟恨挟怨，怼了丈夫怼公公，怼了公公怼弟媳，“大宝，你同你爹过日子去，何必讨我的主意？有本事接受呀，反正春花任何一个儿子进了门，我立马出去，老娘惹不起躲得起！当初养了三个儿子，得意洋洋，众目睽睽之下，骂我只会养赔本的货，丧门星，自己还有今日！原来不伤透我的心，可能会有点想法，如今娶不起儿媳妇，到了要房要车要彩礼的时间，又开始打歪主意，老娘偏不答应！”

“哎哟哟，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动不动咋咋呼呼，这些利害关系难道我不清楚，现在商量你，没有同意嘛！”余大宝盘手盘脚坐在红漆木床上抽闷烟，生闷气，丝纹不动。他的烟吸得极深，吐出却很慢，一如难以言传的忧虑和烦恼。亲不过父母，近不过夫妻，昨晚为钱的事吵嘴，老婆竟然不同自己睡觉，凉了一整夜，这还是不是两口子，挂着夫妇的名有什么意思？太不识趣了，小腹本该平平坦坦的地方，隆起来像有了几个月身孕；胸部乃山高水长，绵延起伏之处，却平如机场，一览无余……

牛不知角弯，马不知脸长，赖桂姣恼火起来，面颊微小的雀斑扩大无数倍，很不中看。妇人没想到丈夫正嫌恶着自己，仍然一个劲地婆婆妈妈，“田要自耕，儿要自生，别人的狗狗喂到半大，你对其再好也养不家，何况一个人呢？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除了自己谁也靠不住。世界上没有儿子的家庭论千论万，女儿同样是宝，没有这个命，还盼不到哩！”

堂前训子，枕边教妻，余大宝不想错过机会，有模有样地说：“女儿是宝不错，但没有儿子，你的家庭，甚至整个家族完蛋了。有钱的逢人就说养女儿好带，不用操心，更心疼父母。有势的也冠冕堂皇，称男女平等，女儿只要培养好一样，可背着贪污受贿，甚至找人延续香火，那是事实吧？因为没有儿子，家没有人传承，万事一场空哦！”

赖桂姣的论证不上纲不上线，却很实际，“你还想活一百岁，人不过几十年光景，死了一堆黄泥，跟狗啊牛啊猫啊有什么区别？儿子也好女儿也罢，两腿一蹬眼睛一闭，什么东西全是人家的，都一样！”余大宝气不打一处来，“那你还做什么事，田地不用种了，鸡呀猪呀鸭呀也不用养了，干脆坐着等死，活那么长阳寿干吗？”

“就你废话多，谁不想生儿子，我腰粗屁股大，明摆着会生娃，可村干部要我结扎有何办法，允许我再生两胎试一试？老的少的一路货色，个个都是皇帝的心，太监的命，怎么就迈不过那道坎？四十出头的人，还自不量力，做黄粱美梦，我怕你中了邪！”有本事的人度量大，没本事的人爱记恨，赖桂姣还在喋喋不休，埋怨丈夫没有按承诺上缴费用，推出自行车，公事公办地说：“明天大姐嫁女，她家里亲戚朋友多，当干部的也不少，我要早点过去帮忙，随便你什么时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