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肆无忌惮的寒潮，阴沉沉的天终于有了动作，先是下麦粒子雪，一颗颗圆滚滚亮晶晶，撒尿素一般，掉在地上还蹦跳两下。朔风时大时小，刮在脸上就像用刀在割肉，路上的行人纷纷把衣领竖起来，藏头缩颈，加快步伐。“下雪啦，下雪啦，回家烤火去！”街道边露天下，五个卖菜卖土特产的妇人，四个卖藕卖鱼的汉子，大呼小叫，有的用蛇皮袋盖好箩卜芹菜葱，拿起秤盘走人，有的挑起担子，呼啦啦逃离。
雪粒儿下了两根烟的功夫，然后换频道，开始下雪片儿，不慌不忙，从彤云密布的天空中悄无声息飘落下来，翩翩起舞，轻盈无比。一会儿，松树枝、街道边、屋顶上都有了改观。余来贵、乔淑云吃完肉丝面，上了麻麻车，踏上回家的最后一程。
余家的贫困既在情理之中，也在乔淑云意料之外，一大家11口人，挤在三间陈旧不堪的砖瓦房里，老式二五八青砖，古色古香的燕子瓦，大儿子在西边搭了间厦屋，缓解住房紧张。厨房、卧室、堂屋，一律的泥土地面，栆树杆一般，小疤连大疤，乌不溜秋。家里除了两部黑白电视机，两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再无任何象样的家俬。次子、长子占据东西前面主卧室，父母和小妹只能蜗居于后面昏暗的斗室，好在余满珍寒假勤工俭学未回家，余来贵小夫妻才有了栖息之地。
大城市的千金小姐，对当地环境十分诧异、冷漠，实地观看草棚牛栏、泥坯猪圈、楠竹鸭舍；目睹了篾筲箕、木锅盖、泥巴灶，棉杆煮饭，炊烟袅袅；见证了乡下露天粪坑、简陋茅厕，颓废的生活，荒凉的原野。
熊娭毑寻到后面房间里，抹了把眼屎，摸索着从里面夹袄口袋拿出一个红色薄膜袋，解开小手帕，将20张崭新面值十元钞票，塞给漂亮小儿媳，饱含深情的言语，几分颤抖，几分拘谨，“淑云，你是城里人，俗话说女不下嫁，男不高娶，我们家里条件差了，吃穿住行都赶不上大城市，让你受苦啦。这两百元太少，算是我做娘的一片心意，明年再卖两头肉猪，全是你们的。大宝、来福早结婚了，往后我和他爸只扶持你们两个！”
“伯母，您这么大年纪，挣钱不容易，我们有工资，往后别操心。”乔淑云犹豫着收下钱，抻了抻鹅黄色羽绒服，眼角余光写满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神情。
儿媳妇多口舌多事非多，老人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爹疼长子，娘疼幺儿，我身体过得去，还可以帮衬你们几年。亲戚和妯娌向来是‘远香近臭’，你们在城里工作最好，不同他们兄弟姐妹处在一起，往后清静自在得多！”乔淑云暗里吃惊，回答有电报的风格，省时又省事，“哦，是那样的？”熊娭毑情通理达，明白三媳妇是外地姑娘，难听懂方言，彼此有着深深的代沟，文化水平，知识结构不在一个层面，无法沟通，于是，拿捏分寸见好就收。
余家有洋媳妇远道而来，自然比平日热闹几分，堂屋里火堆旁，密密麻麻坐满了人，邻里乡亲对高学历、高收入、天生丽质的女人，百鸟朝凤般地钦佩。一个干枯的柳树蔸已经烧空一半，火焰忽明忽暗，上面吊了个生铁炉锅，黑乎乎的，锅里卤着鸭蛋、猪头皮、鸡爪子，杂七杂八，桂皮、八角茴香的气味丝丝缕缕溢出，弥漫着诱人的香气。余百万有出人头地的儿子，有才貌双全的儿媳，面孔光鲜得红彤彤的，拿了把铁火剪和竹吹火筒，加柴添火，时不时鼓起腮帮子吹上两口。
顿时，火星四溅，银灰色烟尘直往上扬，绕完一圈，到头来又掉落于桌面、铁锅、衣服上。在电器不够发达的年代，在煤炭资源十分紧缺的平原农村，木柴火是取暖御寒的最好举措。年头年尾，正当清闲，乡亲们欢聚一堂，时而抓一把金黄色苕皮角，时而嗑几粒乌不乌皂不皂的葵花子，优哉游哉，其乐融融。
邻居们隔三差五提出个问题，了解外面精彩世界，欣赏时髦女郎华丽风采，保持不太冷场，也不喧嚣。乔淑云无精打采，皮里阳秋，对乡下泥脚杆抱着藐视，事实上却怕生得一句话也不敢多讲，偶尔嗯哈两句，脸上滚滚红晕不断。低气压天气，浓烟难以排出，堂屋里令人窒息，不时有人呛得咳嗽，乡下人习以为常。乔淑云的泪腺十分发达，揩完一把，又汨汨流淌，眼泡儿红肿得像烂水蜜桃，只好站在墙外，接受寒风刺骨的洗礼，哪怕冻得乌嘴青鼻，瑟瑟发抖，人也好受一些。
漆黑的夜浓得化不开，晚上九点多，城里丰富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余来贵小夫妻无处消遣，挤在小姑子的斗室里，黑灯瞎火，哆嗦得浑身像筛糠。乔淑云躺在丈夫的臂弯，当初蒙结在心头的紧张怯惧情绪，完全松弛，更大的愁绪排山倒海般袭来。她抚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喟然长叹，伤心地流下眼泪，“唉，这样寒冷的天气，恶劣的环境，艰苦的生活，打死我也无法适应，年前一定回娘家，决不能在这里过春节！”余来贵羞愧难当，一个劲地赔不是，“淑云，如今刚分田到户，乡下都这样贫穷落后，加上我兄弟姊妹多，条件着实差了些，委屈你啦。”
“我家里最低气温也有十多度，哪像这里又阴冷又潮湿，一团漆黑，简直度日如年。”乔淑云蒙在被子里呜咽起来，眼泪濡湿了枕巾，“这情形同叫花子住破窑有什么区别，决不能让我爸爸妈妈过来，他们看到了会心疼死的……”
余来贵手足无措，百般安抚，“工农差别，城乡差别，一时难以改变，我俩家庭条件不啻天壤，让你受苦啦。那只是暂时的，请相信我，咱俩都有工作单位，很快会好起来，以后按你提出的要求，到南方都市安家，再不会挨冻了。”乔淑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二，金色年华，放着大城市优越条件不享受，鬼使神差来到穷乡僻壤，过苦行僧般的日子，但为时已晚，只能自打鼓自划船，“阿贵，如今米已成炊，咱们的孩子快三个月啦，唯有休戚与共，风雨同舟，规划好未来，才有出头之日。已经摊上穷苦命，指望你父母亲买房买车不现实，一切得靠自己打拼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