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前想后，秦子由觉着；他让年迈的母亲操碎了心，流尽了泪。而这种感觉也是头一回。也是自他出远门后地深切体会。睡在床上，他不由自主地，流着热乎乎的泪。这泪流着流着，他就睡着了。睡着后，他又作了一个，兴奋而又遗憾的梦。他梦见了放学回家，跨进门的第一句话便是：“妈，吃啥饭？我都快要饿死了。”慈祥的母亲，头发已经花白。她正给儿子烙着家乡的葱油大饼呢。饼烙好后，又给儿子端来家乡的糊辣汤。于是，秦子由就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但是，他怎么吃都吃不饱。母亲奇怪地问：“儿呀，这一大锅糊辣汤都喝光了，怎么还没饱？”秦子由站起来，拍拍肚皮：“妈，你看俺的肚皮，还是瘪的。”母亲只是摇头不解，惊奇地瞅着儿子。
突然，山顶上响起了起床号声，这号声无情地把他搅醒，也惊醒了梦中人。秦子由睁开眼，觉着肚子仍瘪着，但尿泡胀满了。他一脚蹬开被，慌忙出了门。找一处乱草窝，胆怯地撒开了尿。尿完尿，回到宿舍，便行使着班长的权利。问“今天谁当班？”没有人回应。他又问：“是刘双喜吧？”听到秦子由地问，刘双喜一骨碌爬起来。下了床，一手提一白铁皮饭桶，在手里摇晃着，向炊事班颠去。
这时，每个班的值日生，都提一同样的饭桶，在手心里摇晃着。饭桶随着胳膊地甩动，发出吱吱扭扭的响声，响声在山间濡湿的空气里回荡，连同溪水声，鸟儿叫声，组成了一种独特的山野晨曲。
洗漱水是值日生从炊事班旁的蓄水池里提来的，水池的水是从山涧的小溪里，顺管道引进的。值日生给班里十二个成员，每人盛少半盆水。因这里没有下水道，更谈不上洗嗽池。所以，每个人在洗嗽时，都各自为战。于是，宿舍周围一切方便的地方，就成了洗嗽的场地。上厕所的地方是在离宿舍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头上。在四周打几个木桩，围一圈油毡或草席。山地上挖几个坑，就此方便了当。
开早饭时，每班成员要在门前排列成队。热气腾腾的饭菜就摆在面前。饭前先由各班长领唱一支革命歌曲，曲名大都约定俗成；是首毛主席语录歌曲：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成难，去争取胜利。”
歌曲短小精悍，铿锵有力，亢奋嘹亮，也能与时俱进。歌声飞走了，但每人的眼睛都盯在面前的饭桶里。盯着饭桶里，不是说饭桶的饭香气诱人。而是谁都想去抢拿没有被沾掉馍皮的“大馍”。菜由值日生分配，早餐的小菜是半勺咸菜，汤是黄橙橙的玉米面糊。由于每顿饭都喝它，所以大家就给它起了个恶俗名：“老虎怂（老虎精子）。
在那个油水本不多的年代，一个馒头，一碗糊糊，对这些正在发育长身体的娃娃来讲，是欠缺了些。肚皮当时是较圆了，但招架不住铁锤、钢钎、铁斗车、铁锨、洋镐的来回折腾。所以，不到开饭时间，个个人已经饥肠辘辘。见到可食的东西，眼睛就会发绿的活像一只只饿狼。
修筑公路已尽尾声。正式架桥、开山、铺路、打隧道的战斗，即将拉开序曲。
上工的哨声吹响后，副连长陈大山到各排去派工。这天，全连的工作依旧是整修工路。唯独秦子由的二班，随材料员去营部库房领工具。营部在另一座山头，与学兵二连遥遥相望。俗话说：“望山跑死马。”沿崎岖的山道拾阶而下，翻一道深沟，再走两小时方可到达。只因营部有一军人服务社，所以大家都乐意去逛逛。顺便可用每月发的零用钱，买些日用品什么的。服务社是一间很小的房子，一个用木头钉成的简易柜台。说是柜台，倒不如说是一个隔档。售货员是一个嫩里嫩气的兵娃子。商店里充满了肥皂香皂香烟的味道。秦子由刘双喜他们二班的同学，在里面熙熙攘攘了一阵后，各人采购了一些信封信纸牙膏什么的。
刘双喜问：“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可买？”那位兵娃子售货员便用四川话回答：“啥子吃的都没得嘛。”听后不免让人失望扫兴。临出服务社时，他们有意学着兵娃子的川音：“啥子吃的都没得嘛。”又调侃说：“没得就没得嘛，哈哈哈哈！”这叫兵娃子十分恼火和生气！兵娃子便不经意地回击：“要吃的，炊事班儿里去嘛！”
一行人出了军人服务社。秦子由带着十二名班员，随着材料员来到营部库房。照着单子上的项目，库管员取出了镐把，牛耳耙，斗箕，安全帽，藤萝筐等工具。秦子由再把这些东西，逐个平均分发到各人手里。临出发前，他反复叮嘱大家：“下山时，千万注意安全。”最后再由他来压阵。
穿过几座营房，刘双喜小张小王把秦子由突然拦住，他们像似发现了什么惊人的秘密，兴奋无比！刘双喜惊喜说：“班长，好事来了，看炊事班儿，四川的炊事班儿嘛！”他模仿着兵娃子的声音。秦子由明白了，蛮以为刘双喜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并不会下手去干。所以，没理会他们，一径往山下走去。
看看班长走远了，刘双喜便聚合班里剩余人员，先是隔着窗子向里张望。这时，早饭已经开毕，炊事班里悄无声息，只见一摞笼屉上摆放着鲜白的小馒头，案板的菜盆里还有不知什么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们深咽口唾沫，再也忍不住这种诱惑！于是，就如电影里的游击队，蹑手蹑脚地从门缝鱼贯而入。刘双喜第一个揭开菜盆，一看，哇噻！半盆子香喷喷的鸡蛋炒米饭，正甜美地对着他们微笑呐！这简直像做梦一般，令人不可思议？于是，大家也顾不得什么筷子、勺子了，饿虎扑食般地用手抓着往嘴里猛塞。大概不到一分钟，半盆炒米饭，风卷残云般抓了个底朝天。于是，下来很自然地掠夺对象，就是笼屉上排列整齐，鲜亮可爱的小馒头了。刘双喜示意，大家先不要去抓。他把脏兮兮的汗衫往裤子里一捅，皮带勒紧，用手指示意；“往腰里塞，往腰里塞！”于是，大家纷纷效仿，把馒头往腰里猛塞。不一会儿，个个人都腰壮如鼓，活像怀胎十月的女人。最后，几笼屉馒头七零八落，被扫荡地所剩无几。
一切行动，都悄无声息，迅速地进行着。完后，刘双喜挥动瘦长的手臂：“走人！”于是，大家又蹑手蹑脚，从半掩的门缝鱼贯而出。
可没走出多远，正当大家打着甜美的饱嗝，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时。突然，山上喊声四起：“喂！学生娃娃，搞啥子么，偷馍馍，站住——”又是四川口音。真是成了四川，败也四川哪！听到呐喊声四起，大家都慌了神，纷纷向山下狂奔而去。
班长秦子由正坐在半山道最陡峭的山石上歇脚，发现自己的战友们，个个腰壮如鼓地奔下山来。他明白了，他们已创下祸端。但他只有叮嘱大家：“别慌，快走！我在这里阻截他们。大家都脚步踏稳，别踩空，千万别滚下山，注意安全！”接着山上发出了“呆小偷——”的耸言。
目送着自己战友安全下山后，秦子由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他坐在山石上镇定自若，并用一只锨把横挡在山道上。看着从山上奔下几个铁道兵炊事员，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其中打头的厉声喝问：“喂，你这是干啥子嘛？”秦子由急忙起立、立整、行一军礼：“我这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嘛！”又有人问：“你是那个学兵连的？叫什么名字？”秦子由回答：“报告解放军叔叔，我是一名光荣的三线战士，本人是学兵二连二排二班班长，叫秦子由。”又说：“万分抱谦，我的战友拿了你们炊事班的馒头，现在给你们赔礼道歉，并赔款5元钱，请多多包涵！”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掏出了钱。但有人不依不饶说：“说的倒轻松，还拿了馒头，你们这是偷呀！是道德品质问题，你晓得不晓得？”又有人强调：”这可是营长小灶，是首长们吃的，你晓得不晓得？”有人又说：“对对，首长怪罪下来，我们怎么承担这个责任，你晓得不晓得？……”
秦子由一看，没了辙，转而乞求说：“求求你们各位了！饶了我们吧！我……我给你们下跪了！再有下次，我变……变猪、变狗、变老鼠！对……对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也说了：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你们总不能看着我们饿着肚子搞三线建设吧？……”
看着这个可怜又可笑的学生娃，几个铁道兵战士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办好？有人提议：“班长，你说咋处理？”于是，从人堆里走出一位年长的战士，他用浓重的河南口音说：“小同志，我答应你，就怕俺营长批评俺。”秦子由一听，灵机一动，遇见了乡党。于是他也用河南话说：“哎呀，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位叔叔，俺洛阳来，您那来？”听到满口乡音，这位班长倍感亲切，他随口说：“俺巩县城来！”秦子由兴奋万分！说：“嗨！没听老家人说：“洛阳能，洛阳能，硌不住巩县一咕哝。那你好好给营长“咕哝咕哝，”让他老人家高抬贵手如何？”
这位班长一看，也没了辙，“吔”了一句，说：“还说俺嘞，恁洛阳人就是能，就是能！以后回老家见了面，可别把叔叔给忘了！”他回头对几个小战士说：“回吧回吧，回去我给营长说说，中午喝顿糊辣汤，反正营长是个山东人，跟河南挨着，半个河南人，爱喝糊辣汤。”见几个小战士心有不甘，迟迟不肯走。于是班长下令：“向后转——齐步走——”几个小战士才乖乖走了。
人都走了，秦子由依旧伫立在山头，愣在那里，心酸地想放声大哭。想哭，不是感激这位河南老乡放他一码，叫他走。而是那一句糊辣汤，勾起了他对年迈老母亲的怀念。只有老母亲，才能让他喝上梦中的正宗糊辣汤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