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基本没睡，只是天微微亮的时候，打了一个盹。待我醒来时，头有些发晕。听到声响，江离亦如往日，走了进来，帮我穿衣服，我瞧她气色不错，只是有些沉默，忙问道：“怎么？还在计较哈代？”江离勉强一笑，道：“事情早已经过去了，只是担心大人今天出行。”她说着，竟然两眼微红，我不觉心疼，拉住她的手，道：“放心吧，我们有准备的，而且去的人不少，不会有事。”江离绯红了脸，挣脱开手，道：“那大人路上也要小心，昨晚的事情，也算是给我们提醒，不可不防！”
江离说着，又忙着给我准备好了洗脸水，我洗过之后，她又端上来一碗茶来，我漱漱口，道：“昨晚折腾得太久，有些头晕！”江离忙让我坐下，给我按摩头部。白芷过来，让我去吃饭，说父亲等人都在等我。我说有些略晚一些过去，让他们先吃吧。
待白芷走后，江离道：“大人，您头晕，今天就不要去了。”我笑道：“这不算啥，你按得很舒服，好了许多。一会让父亲给我下份汤药，喝下去就好了。”江离听了，叹了口气道：“听说那帮人非常狠毒，大人一定要小心呀！”我自是应允，不多时，便到了前面。白芷早为我们准备好了早餐，父亲等人皆已经吃过。瞧得出，大家都很紧张，吃的都不多，我心中感叹，同样没有胃口，只是想到安抚大家，硬着喝了两碗粥，吃了一张饼。江离和父亲说我头晕，父亲赶紧又准备了汤药。
不久，朱化带着两名校尉拿着几套校尉衣服来见我，衣服是给父亲和老叔准备的，而他昨夜也去见郭勋，说了我们要去见武定侯，郭勋听了，没有太多话语，只是说武定侯脾气暴躁，让我多加小心。
郭氏兄弟不睦早已经是公开的事情，我也对朱化去见郭勋，没抱太大希望，所以，当朱化很无奈地说完，我笑道：“就算是龙潭虎穴，今天我们也要闯一闯了。没关系，也许事情没那么复杂。”
朱化点点头，我们收拾妥当，便出了府门。恰在这时，司仲、刘通领着两个随从，骑着快马赶来，他们也穿着一身官服，我倒有几分奇怪，他来到近前，看一眼大家，拱手道：“张大人，我们奉镇抚使的命令，给你送来公文，你拿着它就可以畅通无阻。”我听了，亦还礼道：“如此多谢镇抚使大人，也谢谢司大人，这等小事，还劳烦你跟着，我于心不安呀！”
司仲略有几分尴尬，却高声道：“我奉令和大人一起前往巨龙镇。”这倒让我吃了一惊，接过公文，果然，钱彩亲笔写了我和司仲共同前往巨龙镇办事。
我心中猜疑，面上却道：“司大人，您去哪里做什么？去见武定侯？”司仲摇摇头，道：“我身为经历司千户，奉命查看东厂大狱。”
哦，他竟然是去大狱，岂不是和我相撞在一起，不觉有些紧张，但口中依旧笑道：“也好，我们结伴前行，也是不错。只是我需要先到太白居见个朋友，然后再去往巨龙镇。”
“无妨，无妨，张大人去哪里，我跟着就是，路上也有个照应！”司仲笑着说道，目光落在父亲身上，我忙道：“家父不放心，非得跟着走，其实，我们都有安排，嗨，可怜天下父母心！”
司仲听了，身体抖了抖，面无表情，冲父亲抱拳施礼，然后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出发吧！”
我们穿着体面的官服，包括父亲、老叔。骑着高头大马，径奔城西，去往太白居。
说真的，和父亲外出多少回，这次出发，心情却大不相同。以往，父亲是领头人，我从来不问父亲去哪里，跟着走便是。如今却是我领头，心里不免有几分惶恐和自豪。
到了城门口，便看见叶成大领着八名校尉等着我，同样是穿着崭新的官服。刘通看见叶成大，面露尴尬之色，想必是那年冬天截杀牟斌，双方打得不可开交，而叶成大倒也客气，冲他略拱拱手。我不觉失笑，想想当时的我们，各怀心腹事，如今不也一样吗？瞧那司仲，真所谓风水轮流转，和刚开始进京时的谦谦君子大相径庭，我总觉得他是我的一个敌人，一个时刻都会冲上来。
我们汇和到一处，浩浩荡荡，继续赶路。
太白居就在京西去往居庸关的路上，一个时辰便也到了。今天格外晴好，虽然我们去的地方可谓凶多吉少，但大家兴致却很高，在京城日久，能够出来走走，也是一种幸福的事情。
正是八月立秋，眼见得蓝天白云，路旁垂柳成荫，渐渐京城远去退，乡野的气息越来越浓。只是官道上人来人往，十分的热闹。
大约半个时辰，我们来到一处小树林，官道一分为二，左边直奔居庸关方向，右边却是去往太白居。去居庸关的行人多是行色匆匆，而且装束打扮，看出是边外之人，而去往太白居方向的人，却是各色人等，有达官显贵的车马，也有商贩的脚力，人非常多，我不觉纳闷，真不知这些人去做什么？瞧见路旁有个茶水摊子，便示意哈代在这里歇脚。
众人已是口渴，天气渐渐热起来，喝些茶水，倒也解热。大家下了坐骑，拴好马匹，我让朱化领人看着，其余人到了茶摊，却发现已经有不少人在喝水吃东西，他们看见我们都是官差打扮，目光一触即转。掌柜的早已屁颠的过来，深施一礼，道：“原是官爷，快快请进。”
我们找了一个僻静点的地方坐下，我环视四周，发现茶摊极为简陋，芦苇棚搭在树上，桌椅陈旧不堪，并无太多摆设。见并无其他人，问道：“这里天天这么多人吗？”
“哪能呀？平时都是偶尔有路人歇脚，天气又热，挣不了几个茶水钱，今天却是人多。”掌柜给我们倒上茶水，又让小二送来乌梅汤。“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又问道，总觉得这些人古怪。
掌柜道：“官爷，我也是听说，巨龙镇程大员外请来高僧，要做升天法事，所以周遭的善男信女，包括京里的老爷太太们，都来看了。”
“哦，那我们可是来巧了，倒要看看。”一旁司仲说了一句，掌柜笑道：“不是白看的，听说要布施的。”
我想起那张地图上所标注的程大户，想必就是掌柜所说的程大员外，不觉笑道：“听说程大员外富甲一方，怎么还喜欢做法事？”掌柜想想道：“小老儿在这里开茶摊二十余年，几乎年年都听说程大员外办法事，富贵人家，自然会好上加好。”顿了顿，道：“官爷若想知道程大员外的事情，正巧他田庄上的佃户在这里喝茶，可以一问便知。”
我闻言大喜，示意哈代过去，不多时，果然领着两个农夫打扮的人进来，瞧着年纪，应该是父子俩，黝黑的肤色，瘦弱的脸庞，年老的佝偻着腰，年青的倒有几分强壮，他们见我们这些人穿着官服，有些紧张，倒是年长的农夫有几分见识，深施一礼，道：“小人田老汉及儿子田大牛，参见诸位官爷，不知官爷找小人们何事？”
我怕他们害怕，笑着请他们坐下，又让掌柜的上来茶水和点心，他们局促着坐下，茶水和点心无论如何不敢吃，远处的父亲看见了，轻轻叹了口气，我没有强求，而是问道：“你们不要害怕，我们是锦衣卫，今天想去巨龙镇，听说那里有位程大善人，想了解了解他的情况。”
一听“程大善人”，田大牛原本无精打采的目光顿时一亮，我觉得里面有杀气，而田老汉咳嗽一声，默默道：“他是小人们的主人，他让小人们种田，小人们才能活下来呀！”
田老汉嘟哝了几句，哈代有些不耐烦，道：“我家大人想知道程大善人的情况，你知道便说说！”田老汉还是语无伦次说着这些话，弄得我们稀里糊涂。
这时，司仲站起身来，道：“张大人，你问吧，我出去走走。”我点点头，刘通也跟着出去。待他走后，我和颜悦色道：“老伯，我就是想知道巨龙镇的情况，你知道就说些吧！”说着，示意哈代拿些殷切来，田老汉看着桌子上的银钱，又看看我，忽然道：“程大善人厉害呀！”
“怎么个厉害？”我不禁问道，田老汉却没有说，一人道：“既然大人想知道，小人来说便是！”说话间，一人大大方方走了进来，瞧着装束，分明就是一位管家，三十左右，身后还跟着几位家丁。
哈代急忙拦住，田老汉父子二人早已经站起身来，低着头，道：“管家老爷来了！”
原来此人是程大户的管家，自称程不二，他报了身份，我想一时无法回避，索性让田老汉父子离开，然后笑道：“原是管家，我是镇抚司锦衣卫千户张英，奉命去巨龙镇公出，听闻程大善人的名号，一时兴起，就打听几句。”
程不二忙拱手施礼道：“我瞧着这里聚集许多官爷，原是千户老爷，失敬失敬。若说我们老爷，不仅和宫中公公们交好，阁老、尚书老爷们也有瓜葛，但凡路过巨龙镇的，老爷见到的，必定热情接待，您可以打听打听，小人说的都是实话。”
我呵呵一笑，道：“不瞒管家，我确实要去巨龙镇，还是想知道程大老爷的名望，不妨说说。”
程不二上下打量打量我，笑道：“既然大人有空，待我细细讲来！”
却说那巨龙镇，不过是京西的一处山庄，却是一处好地方，不仅土地肥沃，而且山林茂盛，又临着京城，一条官道不过十里。更可贵的，那里距离天寿山不远，确切讲，天寿山乃是大明皇帝的寿陵。
太宗皇帝在南京过得不爽，便在北方营建新都，同时安排和尚道衍大师在京城周边，寻找建陵之地，道衍最终选择了天寿山，从太宗的长陵，仁宗的献陵，到孝宗的泰陵，以及正在兴建的康陵，可谓山川大好，龙归潜邸。
程大户（程大善人）先祖本是北平大户，家财丰厚，为人机敏，靖难之役开始，他看准时机，捐出家财给太宗皇帝，太宗皇帝得了天下，封赏功臣，本意提拔他做官，他却推辞不要，只说喜欢巨龙镇的山山水水，太宗皇帝见状，下旨把巨龙镇周边二百里的地界都赏给了他，而且用不征税，同时，还给了丹书铁劵，子孙可免十次死罪。
这程家有了太宗皇帝的宝物，顿时如鱼得水，不仅获得良田池塘水域，而且自家货物，畅行天下。几代人下来，更是积累大批财物。只是子孙渐渐不如先祖的精明，大多不愿守着这里，想方设法去做官。
程大户却没那么多爱好，只是守着祖宗留下的产业，他除了在镇上开了一家大酒店，其他店铺统统外租，田地更是租给佃户，每年都借贷种子，秋天的时候，再行收回。而且，程大户回收的租子比较少，收成不好的年头，还给免了，至于谁家大事小情，程大户更是捧场。只是每年佃户们都要去程大户服一个月劳役，在巨龙镇的田庄、酒店，做些活计。遇到程大户家里的大事小情，人人都要到场。程大户不仅提供吃喝，高兴了，还给赏钱。因此，在巨龙镇程大户的名望非常高。
程不二说的很平静，我禁不住点头，插口道：“程大老爷果真是德高望重之人！”程不二一笑，接着道：“我们家老爷乐善好施，专心佛道，每年都请来得道高僧做法事。今年却是特殊，南海普济寺高僧永济大师云游天下，路过巨龙镇，被我家老爷善心感动，做了七天七夜大法，不想大师修得正果，决定本月十日，也就是明天升天圆寂。我家老爷本是宽厚之人，乐得宣扬佛法，自然引得太多善男信女前仆后继而来。我家老爷一向宅心仁厚，早早准备芦棚、斋饭、香烛，但凡来者都热情招待，我们奉命来京城采购，不想在这里遇到大人。”
我听了，不觉一笑，道：“好好，我若有空，定当前去观礼！”程不二倒不在意，只是道：“不瞒大人说，宫中不少公公和勋贵们已经前去，您若方便，还是早些去吧，省得无座可坐。”我点点头，道：“那就有劳管家，替我们留个位置吧，我们大小二十几人，也是要去看的。”
程不二呵呵一笑，道：“这个不敢答应，来的人太多了，大人若是有缘，或许有位置。若是无缘，只能是心到神知了。”哈代有些生气，我忙道：“既然如此，多谢管家告知，待我们办完公事，一定前去！”程不二也不客气，略施一礼，竟然转身离去。只是走到外面，看见路边蹲着喝茶的田氏父子犹在等候，不由骂道：“还不快走，非得我亲自给你们安排活计不成？欠老爷的十两纹银，啥时候能还上？”田氏父子莫不做声，被程不二手下家丁退了两把，趔趄着跟着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