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算过茶钱，纷纷往外走。却见一位邋遢的道人蹲在门口喝茶，几乎看不出颜色的道袍斜披在身上，穿着一双露脚趾的布鞋，浑身散发着酸臭味，拂尘也秃了大半，瞧着面容，年纪和父亲相仿，两只眼睛滴溜溜来回转动，看见我，目光稍许停留，便转到别处。
我们倒也没在意，径直出去，父亲落在后面，而我看见司仲和几个路人交谈，瞧见我出来，慌忙过来，“张大人，看得出你对巨龙镇的程大户颇有想法呀！”司仲恢复了常态，嘴角含笑说道，我笑了笑，道：“奉命办差，不也得了解了解那里的情况吗？司兄对此有何见解？”
司仲摆摆手，道：“我天生就是做书案的命，没那么多灵气。到那里，也在直接进大狱，没工夫和外人交往。”
“说的也是，我比不了司兄，天生劳碌命！走吧，天越来越热，早到早安心！”
我们重新上马前行，司仲却没有跟着我，而是走在队伍后面，哈代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带路，我则和叶成大居中，父亲、老叔、朱化紧随其后，一行人去往那太白居。
一路上，不断有人骑马从我们身边飞驰而去，有的时候几乎占据了我们前行的道路。若说寻常百姓，包括官员，看见我们锦衣卫，都会躲得远远的。虽说弘治爷把锦衣卫压得很低，加之牟指挥使做事低调，整个锦衣卫都是循规蹈矩，但正德皇帝登基，锦衣卫早已归属刘瑾所管，按说刘瑾的权势，一般人还得高看锦衣卫一眼，今日在这里，先是程不二对我们的不卑不亢，现在这些路人毫不顾忌我们的存在，肆意穿行，嘿嘿，我竟然有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
我的无奈，身旁的叶成大有所察觉，自从我帮他救出他的亲家严天明以后，叶成大对我十分客气，只是我们缘分很浅，他来镇抚司，我便调到治安司，但我一直感激他仗义执言，当初钱彩剥夺我职位的时候，他能挺身而出，这让我非常欣慰。
如今我代管骆金的职位，他成了我的部属，显得非常高兴，毕竟是多年老人，相互亲近，叶成大瞧我很是无奈，却很机警，低声道：“大人。这些人都不是泛泛之辈，身怀绝技，故意冲撞我们罢了。”
我刚要说话，一匹快马从后面飞奔而来，迫使父亲等人忙向路旁带马躲开，马上之人竟然放出话来：这等鸟人，竟然也是锦衣卫！
我们俱是一愣，好大胆子，待看清那人红色衣袍，原是东厂的人，接着，又有几匹马飞奔而来，身后更是灰尘滚滚，大队人马就在身后。这是谁呀？大家敢怒不敢言，我忙让我们的人停止前进，让开大路。
不多时，大队人马接踵而来，各色旗帜迎风招展，大明日月旗当先，青龙、白虎旗紧随其后，中间几人骑着高头大马，款款而来，身后一杆大旗，大写“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关防”，后面自然是那玄武、朱雀、腾蛇旗，红衣服的校尉一片。
我吃了一惊，莫非东厂厂公谷大寿来了，待看清大纛旗下之人，竟然不是谷大寿，而是一位年轻的太监，白白净净，衣帽整洁，瞧官阶却是镇守太监之下的公公，旁边是两位锦衣卫百户，年纪与我相仿，其余更是一些小太监，只是围着那公公。我一个也不认识，这些人早看见我们，渐渐勒住坐骑，我只得上前，却不知这些人是谁，跳下马来，施礼道：“北镇抚司千户张英，参见公公！”
那年轻的太监“哦”了一声，又有人施礼道：“经历司千户司仲参见刘公公，祝您万事吉祥！”
这位太监姓刘，我心中一转，莫非是刘丰？那人已经开口笑道：“原是张千户、司千户，久仰，久仰，咱家在司礼监，经常听到公公们聊起你们，都是少年才俊，很好，很好，咱家去往寿陵，查看施工进度，你们这是去哪里？”
司仲早已抢答道：“奉命前往巨龙镇，办些公事！”那刘公公呵呵一笑，“真是凑巧，咱家也能去巨龙镇！”司仲大喜，道：“真是好，一向见不到公公，今天算是三生有幸了。”身边的两位百户低声说了几句，那刘公公道：“既然如此，咱家就不打扰你们了，张千户，今晚咱家宿营在巨龙镇，你若是有空，可否赏脸，前来一叙？”我吃了一惊，他找我何事？但还是深施一礼，道：“若属下办事顺利，定当登门拜访！”
刘公公点点头，便不再说话，随即他们的人马，浩浩荡荡而去，一时尘沙滚滚，好半天才安静下来。
我弹弹身上的灰尘，看一眼呆立的司仲，没有言语，转身上马，队伍继续前进。叶成大跟着我走了许久，方才轻声道：“大人认识这位刘公公？”我摇摇头，道：“我连他身边的锦衣卫百户都不认识。”叶成大不觉一愣，看着我，道：“大人，那位刘公公乃是新到东厂的刘丰，身边的两位百户，一位是屠彰千户大人的弟弟屠正兴，一位是骞信！”
我听了不免无语，昔日张忠曾经和我提过这个刘丰，新近得势，排挤了张忠，而我刚刚查封了彩云轩，据曹元讲，刘丰是幕后老板，我的举动，肯定得罪了刘丰，他邀请我一叙，必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屠彰乃是锦衣卫当中和廖建忠平起平坐的人物，却是来自南京，听说最近很得势，多次奉旨到边关巡视，而且我也听说叶成大之所以能够复用，也是走的他的门路；我虽是心中焦虑，面上只是说：“骞信？莫非和骞义有亲戚？”叶成大点点头，道：“确实，他就是骞义的弟弟，贾敬公公提拔过来的。”
我更是无语，呵呵，蹇义被抓，很大程度也有我的功劳，否则张永公公不会重用我。乖乖的，他弟弟又在刘丰身边，看来，我有的事去应付了。
我不免长叹一声，叶成大倒不奇怪，依旧低声道：“属下知道大人心思，嗨，多加提防就是了。”继而又道：“属下觉得，那位司大人有些不磊落。”
“哦，何以见得？”
“适才在茶摊喝茶，他出去后，和外面的人嘀嘀咕咕，属下留心看了看那些人，都是习武之人。虽说没有跟着我们，但属下总感觉，他们就在前面等着我们。”
没想到今日出行，竟然会遇到这么多麻烦，虽然如此，我倒觉得释然，是福是祸，都是躲不过，那就平常面对，当下笑道：“看来今日没有求菩萨，出门不利呀！既然如此，那就随遇而安。”正说间，却看见司仲、刘通拍马过来。
叶成大开始一愣，瞧见司仲过来，也便明白，闪身让开，司仲上前，道：“张大人，刚才我和刘大人算了算，你去太白居至少需要半日，而我们有公事在身，不敢耽搁，所以，我们还是分头行事为好。”
我心想：这小子又在打什么算盘？估计是去找刘丰吧。但心里也巴不得他不在身边，当下笑道：“确实，我去太白居也是办公事，既然这样，司大人路上多加小心，我们巨龙镇相见。”
司仲点点头，自带着刘通等人，快马加鞭而去。看着他们远去，我长吁一口气，对来到身边的父亲等人道：“总算走了，真像贴了一块狗皮膏药，难受的很！”
父亲一直紧锁眉头，道：“真不知你得罪了什么人，来来往往的人，都盯着你。”我呵呵一笑，道：“大家都小心些，估计前面更是如此！”
父亲轻轻摇头，却没有再说话。
我们走了小半个时辰，已经能够远远望见太白居门口那两棵冲天大树，今年冬天，我护送宁溪去往居庸关，临时在这里歇脚，惹出许多事来。如今再次来到这里，昔日白茫茫的雪地，早已被葱绿的田地所代替，田间劳作的农夫，树荫下歇息的路人，以及由远及近不少传来的鸡鸣狗叫声，使得这里一派生机盎然。
我在京城日久，很少能够看到田间景色，今日得见，不觉十分欣喜，父亲在一旁见了，不住摇头，道：“好一个痴儿，竟不知凶险！”老叔则笑道：“有大哥你在，英儿又怕些什么？”
忽然迎面飞奔而来几匹快马，风驰电掣，我刚吩咐大家小心，这些人已经来到近前，为首一人勒住坐骑，相貌堂堂，四方大脸，抱拳道：“在下圣母教神水堂堂主陈自立，奉赵公子之命，特来迎接锦衣卫张大人！”听声音，竟然有几分耳熟，自然是那夜追赶我的人。
我纵马上前，叶成大、老叔紧随其后，我高声道：“我便是张英，既然陈堂主亲自来接，那就请前面带路！”
陈堂主上下打量我几眼，再次施礼，道：“那小人就不客气了，大人请跟我来。”说着，自是领着他的人，在前面开路，我则领着我的人，跟在后面。
眼见得太白居就在前面，道路两旁的人，却越来越多，皆是精壮汉子，面无表情，一身黑衣，背手而立，虽然没有带兵器，却有一股煞气。特别是左胸上面纹了一朵白莲花，极为耀眼。
待到太白居门前时，才发现装饰一新，门高而阔，青石铺地，绿植遍布，青白墙面，窗棂透亮，隐隐有一种江南的味道。只见一群少女，身穿鲜艳衣裙，在门阶两旁，吹拉弹唱，更要翩翩起舞者，一时艳丽惹得我们这帮年轻人看得仔细，父亲轻轻咳嗽一声，我们方回过神来。太白居早已大开房门，一少年公子站在门口，面如冠玉，鼻直口方，手摇纸扇，真可谓谦谦君子，落落大方。
想必此人便是赵公子，他的左侧站着一位中年人，一身黑袍，络腮胡须，两只眼睛闪着亮光，我竟然有几分眼熟。
陈堂主下了坐骑，我也跟着下来，早有人过来牵马，朱化没有答应，而是让他领着去马厩，冲我眨眨眼睛，我会意地点点头，吩咐哈代领着校尉站在门口，我则领着叶成大、父亲、老叔走了进来。
那赵公子满面春风，迎了上来，拱手施礼道：“在下赵燧，四川成都人氏，久闻锦衣卫千户张大人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我瞧他年纪不是很大，想着自己官员身份，道：“原是赵公子，失敬，失敬！今日打扰，还请见谅！”岂敢，岂敢，张大人能来这里赴约，才是在下福气，大人正当少年，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我哈哈一笑，道：“赵公子言重了，承蒙你的好意，我如何不来拜访？只是没想到会是这里。”
赵公子一愣，随即一笑，道：“张大人是治安司的千户，京城也是熟稔，不如换个地方看看，所以，我冒昧安排在这里，若大人不快，待回京城，大人随便点个地方，在下赔罪便是！”我摆摆手，道：“我没那么多讲究，再者，能见到赵公子就好，无论在哪里！”
赵公子笑了两声，看看父亲等人，便做出手势，请我们进去。我们也不客气，进得堂屋，发现里面更是宽阔，装修讲究，已无以前的摆设。我想起冬天的情景，叹了口气道：“这里真是大变动，越发讲究了！”赵公子听了一笑，道：“哦，张大人来过这里？”
我点点头，道：“曾经来过，那时这里和现在比起来，可谓天壤之别！”
“人生如白驹过隙，何必自苦如此？太白居久负盛名，实际上已经破乱不堪，这里也算是老店，我路过瞧着心疼，便盘了过来。因家母信佛，乐善好施已经是寻常事，所以我又把周围的农房也买了过来，安排一些无家可归的人居住。花费些银两无所谓，重要的是自己一辈子，要得偿所愿！”
我们相视而笑，我心中暗想：“这家伙果然是财大气粗，这里装饰，没有几万两银子，是做不成的。他身为白莲教教主侄子，想必是财物在他眼里，如同粪土。”
我道：“我们虽然是朝廷官员，实话实说，身子板的厉害。我没多大本事，混口饭中而已。不像赵公子，吃穿不愁，逍遥于江湖！”
赵公子微微一笑，道：“张大人真是谦虚，看你属下虎步雄风，器宇不凡，想必是卓越之辈，对您可谓马首是瞻，足见大人深不可测。”我心中一惊，父亲、老叔，以及叶成大都是锦衣卫校尉打扮，不想他竟然说出这话，我想想道：“赵公子好眼力，他们四人都是我的属下，也算是治安司数一数二的高手。不瞒赵公子，我不过是小小的治安司千户，不带些人来，怎么敢见赵公子？”
赵公子“哦”了一声，道：“既然来了，不妨喝上几杯，我们边说边聊，不过，他们能不能在外面。”他说着，一展衣袍，寸铁未带，我呵呵一笑，冲父亲等人点点头，他们便留在外面，赵公子带的人，马上上前安排。
里面是雅间，出来迎接的人，竟然是高迁，他瞧见我，仿佛陌生人一样，很客气地躬身施礼，再无其他。他本来想在赵公子面前伺候，赵公子挥挥手，示意他出去，道：“我的手下看见我，如同猫见到耗子一样，寸步不离。”说着，请我坐下。
我笑道：“赵公子好有风趣呀！”
赵公子听了，颇有深意道：“我们都是彼此彼此！”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道：“我可不敢和公子比，公子一呼百应，我不过京城一个小小锦衣卫！”
赵公子哈哈大笑，脸上露出得意之色，道：“张大人谦虚了，我的属下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不像张大人的属下，气宇轩昂！”
说着，赵公子拍拍手，便有侍女开始上菜，不多时，已是满桌佳肴，香味扑鼻。我瞧着酒菜颇为丰盛，只是酒杯是空的，赵公子看见了，不觉失笑，道：“怠慢了，怠慢了，瞧我的记性，薛姑娘，还不来倒酒！”有人应了一声，款款而出，正是那高府少夫人，只是换了装束，仪态越发优美，我想着那晚的事情，不觉脸一热。
赵公子见状，哈哈一笑，道：“那日多有得罪，不瞒张大人，这位薛姑娘乃是我圣母教秋水堂堂主。”我听了不觉一怔，还是很客气地拱手道：“原是薛堂主，那日多有得罪！”少夫人倒不忸怩，只是斟满酒，道：“那日冒犯大人之处，还请您多多包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