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继续前行，不到半个时辰，便看见前面逶迤的群山。这一带便是皇陵所在，大明的列祖列宗们都在这里，俯瞰着巍巍紫禁城，看着他们的子孙后代，如何治理江山社稷。往西更是高山峻岭，那里便是居庸关。我们却向东来，一条河拦在前面，河上有汉白玉的石桥，宽阔大方，两头都有石屋，只是有人在查验过往行人。桥的后面，是条宽阔的大路，却拐了几拐，高大的树木，遮挡住进镇的道路，空隙间可以看见镇上林立的高楼。

待我们上得桥来，发现有二三十个精壮汉子，三三两两坐在桥面长椅上，一些木棍散落一旁。我很是奇怪，这些人是干什么的。未及我开口，早有人懒散着走过来询问，朱化报了身份，那人面无表情，便放了行。而那些客商，却要交些过桥费，我越发奇怪，叶成大低声道：“这座桥是长宁侯修的，当然要收过桥费，只是对往来客商。”长宁侯是周家，太皇太后的娘家，据说贪财。我不由得哑然失笑，道：“修的好桥呀！”

我们顺利过桥，刚待前行，已有人拦在马前，拱手道：“哪位上差可以说话？在下长宁侯府管事周宁！”

我见此人三十余岁，白净面皮，些许胡须，一身丝袍，身后还跟着两位年轻的小厮，哈代瞧瞧我，我点头道：“我是治安司千户张英，周管事有何话语？”

周宁走到近前，深施一礼，道：“张大人，可否到路旁说话？”用上一指路边，原是一座邻水小亭，甚至有隔间，虚掩着门，周遭的树木掩映之下，竟然看不清楚，我不解其意，但瞧他颇为严肃，猜他有事，点点头，道：“也好！”

我下了坐骑，哈代要跟着过来，周宁抬眼看看我，我示意哈代不要跟着，周宁把我引到亭子里，小厮献上乌梅凉茶，我们喝了一口，顿觉凉爽无比，周宁道：“此茶乃是侯爷府秘制，当年太皇太后进献给成化爷，成化爷大为赞赏，弘治爷也是喜欢的不得了，当今圣上，也是喜欢喝的，一般人是喝不到的。”他说到最后，声音小了许多。

我不觉一笑，道：“周管事，多谢你的凉茶，不知你有何话要讲？”周宁示意小厮退下，四处看看，道：“久闻大人是锦衣卫治安司的管事千户，年少有为，今日一见，真乃少年才俊。我家侯爷一向敬仰得很！”

我吃了一惊，那长宁侯周或年过五十，据说桀骜不驯，横行京城，如何会看得起我这个芝麻粒大小的官，不觉一笑，道：“周管事说笑了吧，听闻侯爷诸事繁杂，如何会想到在下？不敢当，不敢当呀！”

“哎，侯爷多次提及阁下，我就在他身边，如何会听错？”周宁一脸正色，我略觉奇怪，忽然想到彩云轩，那里的房屋可是长宁侯府的，莫非他们是为了这个？

果然，周宁说了一堆无关紧要的客套话，话锋一转，提起彩云轩来，“前几日，张大人带领治安司的弟兄们封了彩云轩，教坊司的曹元便去找了侯爷，本意想请侯爷出面，结果被侯爷一顿臭骂，侯爷道：‘锦衣卫办差历来都是有理有据，若不是你们背着我做了不三不四的事情，如何会被治安司封了大门？打狗还看主人呢，都在京城务业，哪个不懂道理？我一直讲，我们都是堂堂正正的皇亲，做人做事都要光明磊落，别弄得乌七八糟的，想必是你们有了把柄，被治安司抓住了，我看封的好！’”

周宁说的绘声绘色，我听得入迷，那周宁又道：“彩云轩所作所为，和周家半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只是租赁了房屋给教坊司，不想他搞了一座暗门，听说后来还有人围攻你们，打伤不少顺天府的人，这可真是无法无天，那些人的底细，你们知道吗？”

周宁说着，静静看着我，我听出他话里有话，喝了一口茶，道：“此事已经移交给北镇抚司，我无权过问，怎么，周管事知道怎么回事？”周宁呵呵一笑，摇头道：“我不过是侯爷府的管事，如何知道那么多事情，只是觉得彩云轩的地方，闲着属实可惜，如果大人高抬贵手，放开那里，那可是成全了在下。”

周宁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张银票来，呈给我道：“这是白银五千两，只要大人放个口，盘活彩云轩，日后还有进项送给您。”我知道长宁侯贪财，如何会拿出这么多银子给我，我轻轻推开银票，道：“周管事，这个就不必了，我们锦衣卫做事，向来秉公办理，我也不能坏了规矩。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哎呀，张大人，这点心意，您还是收下吧，这也是侯爷的意思。”周宁寄到，我呵呵一笑，道：“若是侯爷心意，我更不能收了。区区在下不过是芝麻粒大小的官，如何敢收侯爷的银票，算了，周管事，此事我记在心上，但凡有机会，我一定帮忙便是。”

周宁听了，坐直身子，喝了口茶，板起脸来看看我，道：“张大人，这话就是假了，若按照锦衣卫的规矩办事，只怕猴年马月。实不相瞒，我们也找了你们不少人，大家都觉得你最直接，我家侯爷也不想弄得惊天动地，多大的事呀，而且，你也放心，我们重新开张，绝对不会是彩云轩这种暗门，侯爷说了，当今皇上信奉喇嘛教，特别是从乌斯藏请来了大庆法王，我家侯爷有意把彩云轩改成法王府邸，而且和法王已有联系，所以，张大人，你也明白了吧！”

我吃了一惊，想起那日遇到赤精儿，莫非真如周宁所述，心中虽然这样想着，但面上仍旧笑道：“若真如此，岂不是更加好办，周管事，只要有人发话，我必定执行。”周宁见我迟迟不肯吐口，有些失望，忽然眼珠一转，道：“大人说的是，都是公事，我们何必太费心思，大人来这里，是要观摩高僧圆寂法事嚒？”

“高僧圆寂法事？！”我摇摇头道：“这个确实不知，我是来公出的。”“呵呵，大人既然来了，还是去看看吧，挺热闹的，每年这个时候，巨龙镇都会有高僧法会，不仅周围老百姓前来观看，京中多少大人物也是来观瞻的，当然，布施是有的。”

“哦，这么巧，我还真不知道，既然如此，那我一定要好好看看。”我信口说道，却瞧见隔壁内室似乎有动静，周宁道：“每一年的法事，都是由镇上程大老爷主办，他一家笃信佛法，立志做三十六场法事，再修建大佛院，以敬佛祖。他广立功德碑，一文钱不少，一两银不多，只要捐赠了，必定留名，如今已做了十七场，十七位高僧涅槃成佛，今年听说是南方来的得道高僧，据说从小便做了小沙弥，修行了七十二年，精通佛法，相貌却如少年，佛法无边呀！”

“好呀，这等盛事，我可要去看看。”我不知周宁说话的用意，信口说道，周宁呵呵一笑，道：“大人，那程大户程大老爷可不是一般人呀，你若是遇到他，便可知道，什么叫富可敌国，什么是四通八达。”

说话间，周宁已经唤来小厮送客，我便站起身来往外走，周宁跟在旁边，低声道：“大人，您还是多多思量那件事吧，您不做，有人愿意做，您何必得罪人呢！”

我点点头，道：“我知道了，看看将来情形再说！”周宁一笑，又道：“大人真是谨慎，您进镇里，更需小心，那个程大户不是一般人呢！这也是侯爷送给您的另外一份重礼！”

他说得一板一眼，我听得糊里糊涂，含乎着到了门外，汇集众人，再次上马出发。

哈代一直跟着我，欲言又止，只是身边不断有人穿梭，却没有机会讲。我们一行人亮亮堂堂走在大街上，本以为会引来众人目光，结果发现，真没有多少人看我们。一条青石大街又宽又平，直通向镇内，两旁都是芦苇搭起的店铺，难得的是来往各两排道，中间两条留给赶路的，挨着店铺的，却是行人走的。

这里的人说话南腔北调，卖的东西更是天南海北，父亲走过许多地方，见识过各地土特产，来到这里，不免惊叹，果真是京华富裕之地。

这条街可谓十里长街，直接从镇外穿门而入，那城墙一看便是新修的，又高又阔，几个年轻人穿着青色衣服，拿着水火棍，在城门口盯着过往行人，他们瞧见我们进来，目光稍微躲了躲。我们随着人流进入镇内，发现这里更是热闹，临街俱是两层木楼，挂着各色旗帜，可谓民生百态俱全，喧哗之声更是响亮。朱化走到我近前，低声道：“镇外是小商小贩租的地方，这里才是大客商或者本地人开的店铺！”

我点点头，道：“这里真是富华之地，比京城一些地方都要好。”朱化刚要说话，有人轻叹一声，道：“世人皆知繁华好，不知贫家多少泪！阿弥陀佛！”我们闻声望去，竟然是一位瘦弱老僧，脸色黝黑，胡子都白了，袈裟破旧，一双布鞋竟然漏了脚趾，背后一个斗笠，左手扶着一根榆木棍子，右手拿着念珠，乌黑发亮，一双眼睛微闭，嘴里念着佛经，一看便是游方僧人。

我瞧着天近申时，急着去往这里的锦衣卫驻地，便没有理睬这位僧人，催促大家快走。哪知我经过时，老僧开口道：“前方有苦也有难，施主何必自找苦吃？”

我一愣，勒住坐骑，拱手道：“师傅有何话讲？我还要赶路呢！”老僧睁开眼，我发现他的目光极为凌厉，老僧扫视我一眼，又垂下眼帘，道：“贫僧了因，来自南海普陀院，游历于京师，本想劝人行善，奈何世人执迷不悟，贫僧哀痛，却又无可奈何。”

这时，朱化过来道：“大人，他一定是想化缘，所以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切莫在意！”我听了，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两银子，道：“师傅，这些银两拿去买些吃的。”了因却不肯接，只是道：“贫僧只化斋饭，不求银两，多谢施主好意。”

朱化噗呲一笑，道：“我说老和尚，你不要银两，难道让大人陪你吃顿饭不成？”了因竟然点点头，道：“吃顿斋饭也无妨！”

一句话逗得我们不觉相视而笑，父亲也走了过来，瞧瞧了因，对我道：“大人，不妨我们找个地方吃些东西！”我见父亲语气坚决，知道他有事，便答应下来。而叶成大走过来，说他不饿，不妨他领人先去锦衣卫，让那边的韦昌过来接我。

我点头，只留下父亲、老叔、朱化和哈代，其余人和叶成大快速离开。朱化找了一个豆汁摊子，我冲了因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也不客气，和我们一起过去。

摊主瞧见我们穿着官服，赶紧过来招呼，瞧见了因，欲言又止。朱化点了六碗豆汁，外加几个馒头，我又让上几个素菜，了因也不客气，径直喝了一碗豆汁，我又让摊主蓄满，而他似乎很饿，接连吃了三碗，又吃了四五个馒头，方才作罢，我们仅仅喝了一点豆汁，父亲一直看着了因，我很是奇怪，朱化去摊主那里算账时，摊主和他说了几句，朱化便冲我使眼色，让我过去。

待我来到他们面前，朱化道：“大人，这位大哥有话讲！”摊主给我施礼，道：“大人是京城来的吧？您有所不知，这位了因和尚不知从哪里来的，在巨龙镇已经有三四个月了，原本程大善人接济他，后来不知什么缘故，给赶了出来，他也不走，天天在这里，白天游荡，晚上去镇西面的山洞睡觉，这里外地人居多，不知底细，他也能混个温饱。”

我笑道：“听说这里的程大户，一向乐善好施，对僧人更是善待，每年都有超度高僧法事，为何对这个和尚万分冷淡？”摊主听了，嘿嘿一笑，道：“我们都是市井小人，如何知道程大善人家的事情，大人莫问，只是这个了因和尚，不受程大善人待见，大人不知底细，姑且饶他一顿饱饭，下不为例，这里人多嘴杂，若是再让程府的人看到了，定是麻烦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