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了摊主的话，以及他诡异的神情，愈加相信，这位程大户绝非善良之辈，只是无人肯说他是什么样人，我不免思索，但看见那位了因和尚旁若无人吃着东西，心中倒有了几分主意。

而父亲一直陪着了因和尚，看得出他很是恭敬，莫非父亲认识了因不成？我看看老叔，老叔更是满脸疑惑。

忽然听得街面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不少行人纷纷躲避，摊主亦是惊慌失色，道：“几位官爷，你们快让这和尚走吧，程府三少爷来了。”哈代有些生气，道：“怎么？他是吃人的老虎不成？”摊主点点头，道：“确实是老虎，镇上无人不怕他。”

朱化亦道：“听闻程家有三子一女，老三程保最为强势，号称‘程老虎’，手下有得力干将孟斌、史连，据说能文能武。”

我心想这里我们都不熟悉，我还要救出宁博阳，以及木师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暂且放过此事，于是道：“既然这样，我们还是先走吧，还有事要做。”

父亲听到后，看看了因，道：“可不可以带大师走？”我们都是诧异，但我知道父亲必有隐情，便也点点头。父亲低声在了因耳边说了几句，了因似乎很吃惊，继而一笑，道：“入挂树之壶，天地能阔。得烂柯之棋，黑白未错。施主真是有心人，好吧，贫僧就跟你们走。”

我们顾不得摊主惊讶地目光，急匆匆牵过马匹，簇拥着了因便往外走，朱化对这里还算熟悉，领着我们走，刚刚拐进一条小道，青石大道上便飞奔而过几匹快马，马上之人根本看不清楚。

我们“吁”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不想前面路口转过来一群人，瞧着装扮和桥上的人差不多，我们本想回避，刚冒下头，却已来不及，那边已有人高喝道：“什么人？”我急中生智，对朱化道：“你带着他们走别的地方，我和哈代留下。”朱化还要说话，我和哈代已经快步走了过去。

迎面飞奔而来二十几人，俱是青壮汉子，手持木棍，瞧见我们的装束，略微一愣，仍是把我们围了起来，哈代手按刀柄，就要拔刀，我拉拉他的胳膊，示意他不要动刀。

不多时，迎面走来三人，中间一位老者，长得白白胖胖，胡须却是黑白参杂，一身淡黄色丝袍，左手摇着丝扇，右手把玩着两颗通红发亮的黄花梨珠子。身边两人，可谓一文一武，一人病歪歪，面无血色，一身秀才打扮，另一人却是高大威猛，一身黑衣，面无表情，一双鹰眼把我们看了好几遍。而身后更是跟了几个小厮，有捧着毛巾的，有背着板凳的，有抱着水瓶的，有举着蒲扇的，一个个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

“你们是什么人？敢拦我们。”哈代忍不住问道，老者一愣，继而哈哈一笑，把珠子交给身后的小厮，拱手道：“老朽巨龙镇程万里，敢问二位官爷是？”

原来此人就是程大户，我瞧着他一脸善意，和想象的差了许多，却不敢大意，抱拳道：“原是程员外，久仰，久仰，我是北镇抚司千户张英，他是百户哈代，奉命来此公干。不想迷了路，便四处走走。”

程大户听了，哈哈一笑，走上前来，道：“原是镇抚司的官爷，失敬失敬。巨龙镇道路纵横，却是不乱，两位官爷是要去东厂大狱，还是锦衣卫衙门，都在附近，只要一问，没有不知道的。”

我听出他很怀疑，当下一笑，道：“我们第一次来，听说巨龙镇繁华不啻于京城，所以，也是借机走走，我们自然是要去锦衣卫。”“哦，你们是去见韦昌韦百户呀，他刚从我府上走。前些时候，也是你们锦衣卫的一位千户大人，去了东厂大狱，呵呵，大人们真是辛苦，大热的天，也要往来奔波。”程大户说的人，自然是司仲，我装做不知，道：“没办法，入了门，就得做事。”

那程大户十分的客气，道：“既然到了老朽的地界，就该老朽负责，老朽虽然不才，但狭小的巨龙镇，喝杯水酒总是可以的。大人既是京城来的，就该赏老朽这个薄面，在乡里乡亲面前，莫枉费了老朽三十年的薄面！”他说得极为诚恳，又一口一个“老朽”，若不是许多人和我说了这厮的为人，我当真会顺着他，跟他走了。

只是面上还不能流露，我拱手一笑，道：“程员外客气了，非我不给您面子，只是我有事在身，不敢不快些去办，待我办妥事情后，再来讨饶，您看如何？”

程大户点点头，道：“那是自然，老朽也是去镇东，一位乡亲娶儿媳妇，我自然要去捧场，既然这样，程安！”一小厮慢吞吞过来，应了一声，程大户面露不悦之色，又转过笑脸道：“你领着两位官爷去锦衣卫，然后回府上，告诉大少爷，说镇上来贵客了，让他准备酒宴。张大人，既来之则安之，晚上赏个脸，到府上喝杯水酒如何？”

未及我开口，旁边的文弱书生道：“员外，晚上刘公公可要到府上来呀！”程大户一拍脑袋，“瞧我的记性，忘了刘公公的事了，其实也无妨，晚上会来许多人呢，不妨大家都聚在一起。”

我笑笑点点头，道：“这个好说，待我把差事办明白了，定当赴宴。”程大户点点头，道：“年轻人办事就是凌厉，我家程保去京城请龙虎山来的黄道长，他可是当世活神仙，张大人，您可要准时来呀！”

龙虎山？！我听了为之一震，那夜在东厂，我清清楚楚听得钱通和包松谈论龙虎山献药丸之事，钱通让包松做假，包松不肯，被钱通下了毒手，再后来，弘治皇帝驾崩。我不清楚是不是吃了药丸，但我从后来宫中传出的消息来看，弘治皇帝确实是因病去世，两名太医被革职下狱，后来又不了了之。那日，我见过弘治皇帝，瞧他只是瘦弱，虽然先天不足，但还不至于早死。只是宫中秘事太多，我们这样的普通人难已知道罢了，或许如廖建忠的话，少知道一些事，未必是坏事！

程大户领着人浩浩荡荡而去，而这位程安，瞧着没精打采的，细看脸上还有抓痕，走起路来也是一蹶一拐的，我见状，笑道：“小哥怎么了？”程安勉强笑道：“走路不小心，摔着胳膊腿了。”

“那怎么好让你带我们去呢，这样，小哥回去吧，我们自己也能打听出来。”

“这可不行，老爷发话了，小的不能不做。我没事，这也是借着大人们的光了，否则我跟着他们走得更远。”

“既然这样，你骑我的马吧！”我说着，便让他上马，程安大吃一惊，看着我，眼里竟然有泪，却摇头道：“不敢，不敢，多谢大人好意，小的没那个福分，只能步行！”

我让了几次，程安都一一拒绝，我不好再让，便由着他前面带路。虽然走得慢，但也和程安聊了许多。我不住地夸赞程大户是个好人，巨龙镇这么热闹，说明此人了得。程安开始哼哈答应，待我说到程大户去给老百姓贺喜的时候，程安瞧着四处无人，不由得接过话道：“大人，一看你们就是善良之人，实不相瞒，这位程大老爷，绝非善良之人。按说，小的是他家仆人，不该背后议论主人是非，只是他对小人太过苛刻，不得不说了。”

我和哈代互相看一眼，我道：“说说也无妨！尽管放心，我们绝对不会对外人说的。”程安叹了口气，道：“大人，你可知他去贺喜，所为何事？”“当然送礼金，喝喜酒了。”哈代脱口道。

“嘿嘿，大人有所不知呀，这人去贺喜，晚上就留在人家不走，而且要新娘子陪他一晚！”

“什么？”我和哈代听了，几乎不敢相信，“人家娶亲，他去住一晚，这成何体统？”

“程家势大，几乎所有种地的百姓，都是他家的佃户，每年佃户种田，不仅要赊种子，而且还要去程家服徭役，更可恶的是，每年秋季收租子，都得佃户家中女眷去送，一般都留在程府两日，说是做女工，多少女眷出来，都是掩面痛哭，甚至有寻短见的。程家也不在乎，就说程府看上了，留宿一晚，减免明年的租子。所有佃农，敢怒不敢言呀。”

我们听了，半天无语，程安道：“程家背后是有人撑腰，地方官员不敢管呀。”

“你可知是何人撑腰？”

“据说是焦阁老，好像还有刘公公。”程安说完，仿佛如释重负，我不觉纳闷，心想这个程安刚刚和我们见面，便说了家主许多事情，莫非有诈？

哈代也有所察觉，看我一眼，道：“小哥，你说这么多，就不怕我们告诉你们家主人吗？”程安脸色一变，继而叹道：“小的大不了就是一个死罢了，说出来也不怕，早晚都得死。”他说着，竟然刷刷落泪，我们忙安慰他，他又说了自己的事情，原来他也是佃户出身，世代租种程家天地，母亲死得早，十岁的时候，父亲又因病亡故，只得卖身为奴，葬了父亲。因他乖巧，程大户颇为喜欢，把他当小厮养着，可以出入内宅。程大户外表看着善良，骨子里却是贪财好色，纳了好几门小妾，而儿子们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根本不把下人当人看，非打即骂。前日，因程安失手把一个景德镇来的瓷器打碎，招来一顿暴打，连答应嫁给他的丫鬟，也一起打了。程安心中愤怒，却不得不讨饶。而程大户根本不顾及他的伤势，还强迫他伺候自己，所以，程安想带着丫鬟一起逃走。

程安说到最后，痛哭道：“大人们是锦衣卫出身，连当官的都怕你们，你们替我们做主呀！”

我们听他说得凄苦，而且不像假的，心中不免同情，道：“你且放心，我们绝对不会对外人说的，此事从长计议。”程安点点头，道：“瞧着两位大人就是好人，小人斗胆说这么多，今晚程府大摆酒宴，小人便逃出去。”

“嗯，小哥，你也说过，这程大户手眼通天，你能逃到哪里去？”我不禁看着他说道，“暂时忍一忍，待时机变化，再做打算不成。”

程安叹了口气，道：“小人与武定侯府中管事相熟，听闻武定侯来到这里，便想着逃到他那里。程大户虽然跋扈，却不敢碰武定侯家。”

我闻言大喜，道：“不瞒小哥，我们来巨龙镇，就是为了见到武定侯。如果方便，能不能把那位管事约出来，我有重谢！”

程安见我说得真切，当下一拍胸脯，道：“我与他是老相识，此事好办！”

大约半个时辰，我们便来到锦衣卫在巨龙镇设立的据点，不过一个四合院，外表看上去普普通通。门口两名校尉懒洋洋的，躲在树荫里，瞧见我们过来，赶紧站起身来，其中一位赶紧往里面报信，程安就此告辞。

不多时，叶成大和这里的百户韦昌便来相迎，韦昌四十余岁，满脸的络腮胡须，小眼睛，瞧着就有几分喜兴，上前见礼，我摆摆手，便进了堂屋。

我环顾四周，没有看见父亲、朱化等人，哈代早已开口道：“朱化他们呢？”叶成大说没过来，哈代有些急，道：“他们早该过来了。”韦昌急忙问我们分手的地方，然后马上安排人出去寻找，我心中虽然着急，面上还没有露出来，韦昌道：“巨龙镇治安尚可，属下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稳稳心神，道：“此次前来，有两件事，一是救出宁博阳宁百户，他现在押在武定侯那里，二是接木师古回京。”韦昌点点头，道：“叶百户和属下已经说了，嗯，木师古现押在东厂大狱，明天大人可以拿着镇抚司的手令，去把人接出来，只是东厂大狱好进，却是不好出，那里的丁公公，一向不好说话，还得大人亲自去说。至于武定侯那里，嘿嘿，确实不好说，脾气暴躁，又有军功，还是世袭侯爵，我们锦衣卫都躲着他家走，大人的差事不好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