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风清倒也洒脱，道：“昔日蒙公公照顾，这些事情就算了吧，只是听闻林公公武艺超群，一直敬仰，待有机会，还望公公赐教。”林生笑道：“若是往昔，咱家还敢和你比试比试，如今拜马公公所赐，气力已经大不如前，咱家看比试就算了，朋友是坐定了。”众人大笑，可谓皆大欢喜。

眼见得天色愈晚，程大户道：“若不是等黄神仙，我们早该吃酒了。”

林生一笑，道：“可是龙虎山的黄神仙？”程大户点头，林生道：“听说此人可以上天入地，甚至可以请来仙子跳舞，不知可有此事？”

未等程大户说话，柳风清道：“世间哪有什么神仙，我下海三十年，布施多少财物给各路神仙，大风大浪里，不知念了多少法语，还不是该沉船沉船，该死人死人死人！”刘丰道：“想必是你心不诚，这黄神仙的本事，咱家在宫里有幸见过，当真能请来仙子，皇上和公公们亲眼所见。嗨，只是太繁琐，还得沐浴更衣三天三夜，否则就是不敬。”

程大户听了，笑道：“我有幸和黄神仙相交甚笃，亲眼见过两次，这次请他来，我也在家斋戒了三天，或许今晚能够看到，到时候，大家多布施一些财物就好。”

正说间，楼下有人喊：“黄神仙到了！”众人便一起起身，下楼去看。外面早已是夜色阑珊，只是整个程府都是灯火通明，远远便看见一群人走来，为首是一为高大魁梧的道士，一身黄色道袍，高高的发髻，手持一柄拂尘，脸色红润，花白胡须，满脸笑意，看着众人。身旁一矮个年轻人，一身横肉，生得是五大三粗，想必是程家三少爷程种，后面跟着一位白净书生，身材矮小，却画了淡妆，神态举止颇有女子风范，他们疾步而来，程大户早迎上去，拱手道：“老神仙下凡，有失远迎呀！”

众人亦跟着施礼，那老道一扬拂尘，稽首道：“诸位都是世间鼎鼎有名的人物，可谓群英荟萃，贫道有幸来此，这厢有礼了。”

众人忙又还礼，程大户道：“大家都不是外人，时辰不晚了，我们边吃饭边说吧！”

说着，便把我们让到另一处，

原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厅，十几个大蜡烛分布四周，把大厅照得光亮，周边又是奇花异草，香味扑鼻。中间一个水池，池中清水荡漾，竟然有两只海豹在里面游泳，一张大圆桌放在水池后面，早已摆满菜肴，几名仕女身穿薄衣，浓妆艳抹，站立在周围。程大户请大家入座，刘丰请林生坐主位，林生笑着摇摇头，道：“今天是程大员外请客，自然他在主位。”程大户忙道：“岂敢，岂敢，还是按照以前的规矩，谁官职大，谁来坐。”柳风清一笑，道：“那我这辈子都坐不上主位了！”林生看他一眼，道：“只要柳先生愿意为官，主位又算什么？”

我心中一愣，这柳风清乃是朝廷钦犯，固然赦免了他，但让他做官，岂不是笑话，只是林生说话向来有准，我不免替廖建忠等人叹气。

大家谦让一阵，最终还是程大户坐了主位，左边自然事林生，右边是刘丰，依次是黄道长、柳风清、小马公公以及我，程种和我坐了邻居，那位妖里妖气的男人也坐在他身边，而程枢却没了踪影，稍许得知他去了别处，宴请其他客人。

酒席很是热闹，这些人看起来都是老熟人，彼此都不客套，喝得很随意，确实非常开心。那程种知道我的身份后，很是不屑，和那个男人经常窃窃失语。我本来和赵公子喝了不少酒，虽然早已清醒，但父亲叮嘱的话，还是让我少喝不少酒。

只是程种不搭理我，但我还是能感觉到其他人，经常有意无意的看我。我不想太冷场，便说自己上午喝了一些，晚上不能多喝，暂且敬大家一杯酒。众人倒也喝了，程大户道：“这位张大人，上午在太白居喝了不少酒，所以，大家不要再牵涉他了。”

刘丰亦笑道：“我说嚒，咱家今天见上午到过张大人，气色看起来不错，晚上再见的时候，明显感觉张大人变了不少，不过，瞧着是精神焕发，哪个上午就约你喝酒，你不是有公事吗？”

我暗自佩服这些人眼线众多，心知自己若不说实话，只怕麻烦事更多，当下一笑，道：“回各位公公，我本来是来巨龙镇办理公务的，顺路去了太白居，与那白莲教的赵公子见个面，他非常热情，非得和我吃酒，我把持不住，就喝了一些，不想酒劲很大，到现在都有些魂不守舍。所以，今晚的酒喝得少些，请大家多包涵！”

众人听了，面色各异，刘丰变得兴奋起来，道：“哦，你也认识那赵公子？”我“哦”了一声，道：“我也是和他第一次见面！”林生缓缓道：“张英查抄了彩云轩，这赵公子如何不亲自出马！”顿了顿，林生又道：“那彩云轩的案子，最后怎么样了？”

我心知林生是为了我解围，忙道：“我奉命办差，查封彩云轩，按照镇抚使大人的意思，已经转给经历司处理了。”刘丰略有些失望，道：“交给他们，怕是不好办呀！”可能是觉得话说错了，又道：“镇抚司的程序复杂，这么大的案子，怕是没个几个月功夫，解决不了。”

一旁小马公公听了，冷笑道：“有什么解决不了？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镇抚司的勾当，咱家也是很清楚的，刘公公，林公公，你们也清楚吧？”

林生哈哈一笑，道：“现在不同于往昔了，锦衣卫换了许多人，小马公公，你若是去了，未必能认识。所以，张英办事，也是按部就班。”

小马公公却是不肯松口，道：“换汤不换药，还不是明里一套，暗里一套！”林生仍是笑道：“看来，小马公公还是气鼓鼓的，来吧，我们喝酒！”

小马公公喝了酒，道：“咱家没有恶意，张英也是咱家亲眼看着入门的，孩子是好孩子，能够做到千户，实属不易。锦衣卫的水多深，大家都清楚。彩云轩是白莲教的不假，京中多少达官显贵跟着捞好处，张英虽是奉命办差，稍有差池，这个锅就得张英背！”

我听了，不免感激地看一眼小马公公，林生则把玩着酒杯，淡淡道：“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天大地大人大事大，若没有本事，在京城站脚都难，若有本事，在哪都一样活，而且活得更好，靠他人怜悯活着，人生毫无意义，是不是张英？”林生话锋一转，对我说道。

我如何不清楚，京城可谓鱼龙混杂，不知不觉，便会深陷其中。我所依仗的是张永和廖建忠，他们不在京城，我便显得蹑手蹑脚。我如棋子一样，四处乱转，幸运的是，我能遇到一些机会，不幸的是，我总要为了下一个机会，而努力去做好。

我说：“两位公公说的是，我不过是一个年轻人，曾蒙公公们提携，得以在京城立足，至于稳不稳当，还是在于公公们的指点和朋友们的照顾。我一向很驽钝，所以，既然有机会在这里吃酒，日后还望大家多多帮助。”

说着，不知不觉又满上一杯酒，敬了大家。刘丰呵呵一笑，道：“咱家在司礼监，也曾听说过你，办事伶俐，而且不贪功劳，这很难得，毕竟是年轻人，要那么多功劳做什么？为人处世，当有一个好的照应。只是你不该找些没用的人做帮村，他们除了贪图你的好处，真没多大用处。你找对主子，就不愁没有机会了。”

我心头一震，刘丰说的话，肯定假不了，想必刘瑾也在关注我，刘丰说的人，会不会是张忠呢？我心下思量，面上却又连连点头。

李士实一直很沉默，而是默默听着我们说话，偶尔跟着喝杯酒，但我能察觉出他一直想说话，待刘丰说完，大家尚在品味的时候，李士实起身道：“刘公公所言极是，瞧这位张大人，必是少年英俊，听说起步很高，如今却拘泥在千户里。实话讲，少年得志未必是好事，当年先祖时勉公，亦是年少有为，侍奉太宗、仁宗、宣宗，直到英宗，可谓四朝元老，却几经生死，少年时的倔强，换来一生的颠簸，所以，年轻人还是要学会收敛锋芒，做个老实人。”

柳风清听了，哈哈大笑，道：“李大人，您见多识广，又是忠良的后代，应该劝人上进，怎么能混沌不前呢？”李士实有些惊讶，依旧笑道：“老夫当然知道上进对于朝廷也好，对于个人也好，都是好事，我们学习儒家之术，就是为了出世，用圣人经典，治理国家。只是术有用术之地，道有用道之处，时也，命也，运也，势也。俗话讲‘老要张狂，少要稳’，局面不明的时候，少年人更要稳重呀！”

李士实说着，目光盯向我，我虽然不太懂他的话，但还是客气地点点头，柳风清不以为然道：“我最烦和你们这些读书人说什么之乎则也，从小没念过书，靠天吃饭，混到今日。做朝廷钦犯没愁过，该吃吃，该喝喝，做大明商人没乐过，依旧该吃吃，该喝喝，人说书读多了，就成了书呆子，所以，张大人，没念过书是对的，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一样活得好好的。”

众人大笑，我忙道：“今天本是程员外的饭局，怎么都扯到我身手来，这可不对了。”

众人又是大笑，那程种来了精神，看我一眼，道：“我爹好客，特别是新来的客人，无论贵贱，都要奉为上宾。”话里明显有些瞧不上我，程大户呵斥道：“怎么和张大人说话呢？他可是堂堂治安司千户，还不赔酒！”

我摆摆手，看着仍是一脸不服气的程种，道：“三公子所言极是，我确实是微末小官，能够在这里吃酒，确实是十分荣幸。承蒙看得起在下，倘若有机会，到京城，我必当厚待！”程种还没有说话，他旁边那位男子，不由得妩媚一笑，娇滴滴道：“三公子，这位张大人，可是鼎鼎有名的英雄！”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给唬住了，我也不解其意，看着那男子，程大户淡淡道：“张大人，他叫韩福，唱戏走了魔，变成这般模样，大人勿要见怪。”程种听了，大声道：“老爷，韩福可是好样的，你不能这样说他。”林生等人默不作声，柳风清笑道：“是呀，这韩公子，比起去年来，又俊了许多。”我猜出韩福是程种的男宠，只是他的身份，和几位公公差不多，又听柳风清道：“韩公子，你认识这位张大人吗？”

韩福仔仔细细看看我，点点头，道：“当然认识，张大人才是越来越好看了！”

不仅众人大惊，我也是奇怪，心中想了许多，确实没有见过韩福，道：“韩公子，我们在哪见过面？”

韩福见大家都看他，不觉脸红，愈发像一个女子，而程种不耐烦道：“你在哪见过他？”竟然有几分醋意。

韩福慢吞吞道：“三公子莫急，张大人，您可记得高夫人？我曾经在她府上住过一晚，恰巧张大人来做客，我就在隔壁，你们在屋里做什么，我是看得一清二楚！”

原来如此，我听了，心中石头落地，柳风清笑道：“人家私会小妇人，你偷窥做甚？”我脸一红，急忙摇头，韩福笑道：“诸位都误会了，这位张大人真是柳下惠转世，坐怀不乱，虽然喝了酒，还是硬生生走了出去，圣母教多少高手拦阻，都没拦住。”

接着，韩福便细细讲了一遍，夸赞我如何了得，我不觉脸热，细想这圣母教在他们眼里，就是邪门歪道，而我却又是他们的人，嘿嘿，人生真是无奈，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

林生听着，不时把赞赏的目光落向我这里，柳风清听罢，哈哈一笑，端起酒杯，对我道：“我小看了你，以为你不过是装腔作势，不想真是表里如一，来，来，我敬你一杯酒！”说着，便一口干了，我忙跟着喝了。

韩福仍要说，程种有些不耐烦，道：“你去唱个小曲给大家听吧！”

韩福毫不怯场，大大方方去了水台，站在上面唱了几句昆曲，吱吱呀呀的，动作声调，宛如一女子，引得众人不住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