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福唱得越发起劲，声音悦耳动听，几位公公听得津津有味，而那李士实和一直沉默不语的黄道长，却是端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柳风清则笑呵呵看着，程氏父子红光满面，甚至兴奋地打着拍子，我虽然看着前面，但心里却是乱哄哄的，本来我和这程大户没有瓜葛，但在我来之前，就有人送来地图，继而蹇义传达锦衣卫命令，让我相机刺杀程大户，自从石义接手锦衣卫以来，锦衣卫就以东厂马首是瞻，按说林生和刘丰都应该知道，但此时他们和程大户既有瓜葛，又亲如兄弟，我实在想象不到，他们此时是装出来的，那我该怎么办？
我隐隐有些头疼，怕想得太多，引起他们怀疑，便说去外面方便，早有红衫仕女过来引路，我跟着便走，原是一条长廊，却是一路花草相伴，直到山边一屋子。忽觉眼前人影一闪，一股香气沁入鼻中，但却看不到人，我疑惑之余，已经进得门来，却也是红木装饰，迎面便是满墙的西洋大镜，镜中的我，脸色红晕，却又显得心思重重，我心知这样不好，勉强提起精神笑笑。
两名黄衫仕女站在两旁，守着香薰，我纳闷这里难道就是五谷轮回之处？红衫仕女见我一脸窘状，不觉笑道：“这里便是，大人请进去更衣！”
说着，便示意两名仕女过来相搀，我哪见过这种场面，连忙摆手，道：“不用，不用，你们退下吧！”红衫仕女掩面而笑，道：“好的，好的，大人，我们这里您准备衣服，等您出来！”我一愣，道：“准备衣服做什么？”那红衫仕女笑得前仰后合，半天才道：“这是老爷的规矩，来此的客人，都需要更衣！这也是对客人的敬重！”
我听了，已是哑口无言，默默走到里面，不觉更是吃惊。满墙的彩绘，栩栩如生的图案，让人不免想入非非。这程府究竟有多少财富，竟然如此奢侈？
“小兄弟，喝得怎么样？”不知何时，柳风清从外面进来，我忙收拾好衣衫，道：“我很好，就是不太习惯这里。”
柳风清大大咧咧一笑，道：“来久了，你就习惯了。”我们走出来，红衫仕女想给我们换衣服，柳风清摆摆手，道：“免了吧！我和张大人有话说。你去前面伺候吧，公公们开始喝茶了。”红衫仕女识趣地退下，柳风清拉着我，七拐八拐的，来到一处天台，竟然是半山腰。
但见夜色苍茫，群星点点，远处一片漆黑，空旷的原野，不知蛰伏多少人间怪兽，仿佛今夜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这里，只是京城那边依稀可以看得见城市的轮廓。而巨龙镇却是灯火辉煌，山坡下更是人声鼎沸，虽然有树木遮挡，但依旧可以看见人影穿梭，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每年这个时候，这里都很热闹。”柳风清道，“能来程府的人，都不是一般人，能够在这里吃饭的人，更不是简单的人。”
我明白他的意思，不觉笑道：“所以，我很纳闷，无论官阶还是地位，我是不该在这里吃饭的。”
柳风清一笑，道：“有些事情，不必着急知道为什么，比如我，昔日还是你们眼中的江洋大盗，现在却可以和司礼监、东厂、锦衣卫在一起吃酒，你说没有原因吗？但我们都不能说。”
我虽然明白柳风清的话，但不懂自己如何能和他相提并论，却不能再问，只是笑道：“认识柳先生非常高兴，您的大名，我们都是知道的。我更应该谢谢您！”我说到的自然是银子的事情。
柳风清拍拍我的肩膀，笑道：“我认识你们锦衣卫很多人，比如牟斌，廖建忠，还有那个慕容钊，当然，他们三个是极力想找到我，算是不打不相识吧，还有季了凡，我一个很不错的兄弟，可惜被你们打残，扔在大狱里了。”他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我自没想到，鼎鼎有名的柳风清会难过，他在我的印象里，应该是一位玩世不恭的人。
我笑道：“有时候，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做什么事情，都是奉命。所以，每个人身上发生什么事，都是无法预料的。所以，我们都很认命！”
“哈，你们的论调都差不多呀！”柳风清哈哈一笑，道：“这个世间，做什么差事，都有它的难处。人前风光，不见得人后也风光。你也看见了，那三位公公，你也看了，在我们面前趾高气扬的，实际上不见得多好。”
我没想到他会提三位公公，心中大奇，道：“您和三位公公，都是老熟人吧？”柳风清道：“未必如你想象的那么熟悉，但也不是太陌生。呵呵，我也是通过一位公公，认识他们的。说实话，我本来想认识更大的公公。”
“您是说，刘瑾公公！”
“对，刘太监，他如今已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位高权重，只是他不肯见我，尽管我花了大把银子，他也仅仅让刘丰公公过来见我。”柳风清慢慢道。
“您找刘公公为了何事？”我颇感兴趣问道，“还不是为了赦免我的一纸诏书？”柳风清无奈地笑笑。
“刚才您不是说，朝廷已经赦免了你吗？”
“呵呵，我早知道朝廷会赦免我，但我想见到刘太监，可他不给我面子，本来，我是不想来的，但刘丰公公说有要事找我，我不得不来。”
“哦，柳先生是有大本事的人，自然会得到重用。”我不知刘丰找他何事，但也不能打听。
柳风清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对我道：“小兄弟，难道你没有兴趣知道吗？”我笑道：“在公公眼里，我不过是微末小官，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好。”
“嗯，他们想和我做买卖！”柳风清毫不在意我的话，自顾自道：“我多年出海，有自己的船队，有许多门路，他们非常感兴趣。所以，主动找到我，希望我和他们合作。当年，郑公公下西洋，带回太多的东西，他们也是眼馋，但大明的财政，已经不可能大规模下西洋了，所以，他们动了心思，找到了我。”
“您不是和他们合作好久了吗？”我问道。
柳风清淡然一下，四处看看，低声道：“确实，我和他们几个合作了三年，否则他们也不能知道，只是好东西就那么多，刘太监不想太多人参与，所以，找到了我。”
此时，我真不清楚柳风清和我说这些，目的何在，但我相信他的话不会有假，只得听他又道：“十二岁那年起，我就知道，成人之间，只有利益交换，谈情义，有时候就是为了下一次交易做铺垫。所以，刘丰公公找到我的时候，他一提出来，我一口答应，和谁都是做买卖，何不和天下最大的公公做呢？”
“那宁王，程大户还有两位公公，柳先生该如何交代？”我不禁问道。
柳风清轻叹一声，道：“如你的话，有些事情真不是我们能想到的，过了今夜，明朝会看见谁，还不知道呢！”他的话可谓意味深长，我心中一震，莫非他知道我的底细，我还是很小心道：“日后您和刘公公合作，估计其他人，都得靠边站了。”
“你不会！”柳风清忽然说道，“还请柳先生赐教！”
“呵呵，柳某最敬佩的一个人，你是认识的！”
“廖指挥使？”我脱口道。
“廖建忠有勇有谋，可惜他一直是负重前行。柳某最敬佩的，是张永公公！”
“张公公志向远大，心思周密，如今的大明上下，都是为了一个‘财’字，而张公公恰恰不是，他的心思全放在神机营上面。我和他的交往，也是他让我多弄些西洋火器来。这样的人，如何不让人敬重！”
我没想到他会提张永，但我怕他是设圈套，含糊道：“听说张公公已经离开京城，神机营由邱公公管理了。”
“呵呵，人离开京城，就不能回来嚒？”柳风清反问道，我一愣，却也顺水推舟道：“这个我真不好说，当然，我希望他回来。”
“只是，有的人不希望他回来！”柳风清说完看着我，我知道他说的是刘瑾，却还是平静道：“公公们的事情，做下属的，没法决定！”
柳风清又笑，道：“我做事，从来不会一条道跑到黑，所以，我不仅押了刘太监，而且也押了张公公。这也是我为什么找到你，明人不说暗话，你是张公公的人！”
我浑身一震，外面忽然升起一束礼花，光彩照亮了夜空，原来是山脚的人们，开始放礼花。我没有回答柳风清的话，而柳风清也发现，不远处有个人。
我们不觉互相看一眼，柳风清已经奔了过去，我紧随其后，那人似乎看见我们，转身便走，柳风清何等身手，脚尖一点，急速追去，我不由得佩服他的轻功，那日在诏狱领教过殷华的轻功，今日和柳风清比起来，差得不是一星半点。我一面想着，一面跟着过去。
那人对这里很熟悉，加上是曲折的长廊，我渐渐看不见他们，我还是坚持跟下来，只是长廊尽头是一座院子，青石地面，却种满梅花，虽已是秋天，满树的叶子，仍旧在夜风里飒飒作响，迎面是三间木屋，和其他装饰豪华的房屋相比，这里显得非常简陋。我环顾四周，却没有看见人影，正张望时，耳边忽听得一阵细微的声音从身后袭来，我下意识地一低头，寒光一道，从耳边划过，“砰”地一声，钉在前面的树干上，原是一柄飞刀，未及我回头，已有人喝道：“你是什么人？敢闯入夫人庭院。”虽是说话声，但冷风再次袭来。
我闪身越开，那人已奔到身后，我忙道：“且慢动手，我是程府客人！”
那人听了，停下脚步，我也转过身来，接着远处亮光，看清面前之人是一个青壮汉子，两只眼睛亮亮的，手里拿着双钩，虎视眈眈看着我，我忙拱手道：“在下张英，锦衣卫当差，到巨龙镇办事，蒙程大公子相约，前来赴宴，因外出方便，不想迷了路，到了这里。”
那人鼻中哼了一声，道：“你原路返回，便可回到远处，这里是夫人清修之地，任何人不得打扰！”
我“哦”了一声，却听见木屋里传来一阵咳嗽声，那人走到门前，低声道：“娘，您咳嗽还这么厉害，吃药了吗？”屋里之人好半天才道：“斗儿，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吃啥药都没有用了。你和谁说话呢？”
那人看我一眼，道：“是府上来的的客人，迷路了，走到了这里。”继而又道：“娘，您歇息吧，我去前面，再和管家要些药来。”
“不用了，我这病也好不了了，你进来给我捶捶腿吧！”
那人应了一声，推开了门，走了进去，我听他一口一个“娘”叫着，心头不免潮热，本身又是郎中，难免有种心情，想了一下，也跟着进去。
那人听见我的脚步声，回头看是我，大为惊讶，反手把把双钩展开，道：“你要干什么？”
我摆摆手，道：“你不要紧张，我是郎中出身，老夫人咳嗽，不妨让我看看！”
那人半信半疑，我手一张，道：“我岂能骗你？”那人点点头，领着我走了进去，昏暗的烛光下，发现这里摆设十分简单，唯一可见的，就是一尊观音像，香炉里燃着香，满屋子都是香味。
而过了屏风，便看见一位老夫人，弓着腰，趴在床上，不时发出咳嗽声。那人急忙上前，轻轻捶打老夫人的后背，好半天，方才平静下来，那夫人发白如雪，只是略微看我一眼，便垂下头，低声喃喃道：“犬子冒犯大人，还请大人包涵！”说完，深深垂下头，意欲施礼。我赶忙上前，道：“老人家，不要这样，刚才是一个误会，我们已经说清楚了。”
继而又道：“我叫张英，以前做过郎中，听闻老夫人咳嗽，便来看看，您若不介意，我给您号号脉。”
老夫人一愣，抬眼看看我，又看看那人，道：“如此，老身谢过大人了。我是老毛病了，已经治不好了。”我笑笑，道：“老夫人是不是觉得我年轻呀，呵呵，不妨让我试试。”
那人亦道：“娘，您就让大人看看吧！”老夫人点点头，我便让她平躺下来，伸出手腕，自己则拿着一把小凳子，坐在一旁，为老夫人号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