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子时，我们方才散去，我本打算回锦衣卫所里，林生似乎知道我心事不宁，便说时辰太晚，还是留在这里为好，住处早已经安排，并说哈代也在那里等我。其实我心里一直忐忑，不明白刘丰为何安排我去宁夏，又无法却问，想着林生待我不错，力主留下我，或许，他能告诉我为什么。
于是，我便答应留下来，外面早有程不二在守候，等我们出来，便领着我去往休息的地方，林生却拐向了别处。原本我以为大家住在一处，心存幻想，顿时化为乌有。
也许是时辰太晚，程不二已经没有了来时的口若悬河，显得很沉闷。我装做喝多的样子，也很少说话，两个人闷闷地走了一段路，甚至绕过一片小树林，方才到了一出山坳里的小院子。虽是夜色深沉，但我还是发现这里是我们来时经过的地方，不远处那座寺庙，就是所谓明日升天的永济大师清修之地，我想起了因的话，不免有了想法，一会何不去探视一看。
待我进到院子里，不觉大吃一惊，四个侍女身穿薄衣迎了出来，而那程不二见状，忽然变换了脸面，媚笑道：“大人尽管安心休息，这里没有其他人打扰，小的下去了。”便关了院门。
侍女上来便来相搀，我用力摆脱，道：“我没喝多酒，不必如此！”侍女们噗呲直笑，而里面哈代听见了，急忙出来，我瞧他脸红脖子粗，想必也是被这些侍女弄得不好意思。
“二哥，你可回来了。这是哪呀，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便让人领了进来。”哈代低声对我道。我点点头，没有说话，那侍女还要上前，我正色道：“你们可以退下休息了，我还有事，不要打扰。”
侍女们倒也识趣，纷纷告退出去。我忙问其他人在哪里？哈代告诉我，四个兄弟已经回锦衣卫所，他不放心我，便进了程府。
我简单说了遇到的一切，哈代吃惊道：“柳风清是江湖大盗，我们追了多久，都没有下落，如今竟然是座上客，呵呵，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亦道：“那位小马公公更是了，司礼监多少次催促锦衣卫抓到他，如今就大大方方坐在那里，谁能想到，这些人背后多少事呀！”
兄弟二人不免啧啧，我刚要和哈代说想去探看寺庙的事情，外面有人轻笑道：“这么晚了，你们兄弟也不睡觉，我可以进来吗？”正是那林生，我忙打开门，林生走了进来，而我关门的刹那，看见四个侍女倒在一旁。
“放心，我只是点了她们的穴位，让她们好好睡一觉。”林生径直坐了下来，哈代忙给他施礼，林生示意我们坐下，笑呵呵看着我，道：“是不是有些糊涂了？”我点点头，猜出他的来意，必是为我解困。
林生道：“说实话，我也有些糊涂，甚至有些担心，实不相瞒，让你来这里，是把你当作一枚棋子。如今的内廷，刘瑾、邱成，以及张永，可谓三足鼎立，张永虽然一时败退，但他的势力不倒，你是张永的人，无论你怎么撇清，至少现在，你还是。所以，你就是另外两方的棋子。”
我一时不解，问道：“拿我做什么棋子？”林生笑笑，道：“你知道你查抄彩云轩，得罪了谁吗？”“嗯，好像是两位尚书大人！”我含糊了一句，林生道：“他们都是幌子，真正得罪的人，是刘瑾。这家店是刘丰幕后做东，一般人都不敢得罪，你堂而皇之查抄，确实让人吃惊。”
“二哥可是奉了钱彩的命令办事！”哈代一旁插嘴道，林生笑道：“对，你确实奉令形式，但你的身份，还是张永的亲信，所以，这笔账算在了你的头上。”
其实，廖建忠已经替我分析了这些，但我还是想搞清楚，问道：“如公公的话，我得罪了刘瑾，但他并没有对我怎样呀？”
“因为他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你也知道，钱彩是钱宁的弟弟，钱宁和邱成交好，他会考虑，你的所作所为会不会是邱成在捣鬼，或者，是张永与邱成联手，共同对付他。”
“诸位公公真是高抬我了，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我是和张永公公有牵连，但他离开京城，我和他一点联系都没有，至于邱成公公，更是八竿子打不着，唯一能联系我的，就是钱彩钱大人，他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刘瑾为人多疑而心狠，有时候宁可信其有，便起杀念。那位贾公公，就是他的杀手。其实内行厂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他的权势一天比一天大，甚至有立皇帝一说，以前那位王振公公，都未必如他的权势大。历朝历代，权倾朝野都不会是好事，所以，我们都不要过分接近他，以免将来跟着吃苦头。”
嘿嘿，我心中不免苦笑，廖建忠让我想法接近刘瑾，而林生却让我远离，我真不知该听谁的，不觉叹了口气，道：“公公，您是知道的，有时候，我也是身不由己。此番来这里，就是冒了很大风险。”接着，我把来巨龙镇的目的说了一遍，当然，我没有提及到镇上刚得到的命令，刺杀程大户。
林生听了，笑笑道：“这些人真是歹毒，把你一个人派到这里来，明显是觉得你没有人罩着了。”哈代听了，急道：“我就说这些人不安好心，公公，您可要救救二哥。”
林生看看我，我忙深施一礼，道：“我在京城，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公公一向厚待于我，还请公公不吝赐教！”
“我们都是老相识，可谓忘年之交，何况你还救过我的命，怎么能说这种外套话？”林生依旧平静道：“既然这些人都希望你是替罪羊，而你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么不如放手一搏！”
“怎么个搏法？”我和哈代几乎异口同声道。
林生不禁一笑，随即又收敛笑容，一脸正色道：“有两条路可选，一是你辞官不做，离开这里，依旧做你的江湖郎中，无忧无虑；二是你狠下心来，做几件大事。”
我在锦衣卫将近两年，耳熏目染，早已知道太多的秘密，若能全身而退，只怕很难，何况我还这么年轻，如何能放着官不做，所以，我自然而然摇摇头，道：“事情到了这般田地，我如何能退宿？但听公公差遣，定当竭尽全力。”
“好，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客气。”林生道，“马敬乃是朝廷钦犯，堂而皇之来到这里，而且是在司礼监、东厂、西厂、锦衣卫面前，如果传扬出去，我们的脸面没地方放不说，一旦追究起来，渎职之责都是小的，内外勾结，都不为过，所以，我们得想法抓住他。”说着，做了一个杀的手势。
我顿时明白，却低声道：“小马公公可是柳清风带来的，我们这么做，难免得罪柳风清呀？”
林生深沉一笑，道：“别人怕他，我却不怕他，动起手来，我也不惧，只是我们手段要干净利落，不能让外人知道。”
“公公，这里是巨龙镇，他的耳目也不少，万一被他知道了，岂不是坏了大事？”我想起程大户的事情，灵机一动，说了出来。
林生看看我，道：“明天是高僧法会，说不定京城还会来大人物，我估计马敬明天上午便得走，你明早离开，只在北边小路等着便是，我们可以在路上动手。至于程大户，嘿嘿，那就看他造化了。朝廷面前，任何人和事，都是小事。万不得已，你一样可以处置。”
我心中有数，连连点头，林生忽然变了笑脸，道：“你的本事，我是了解的，四散人的徒弟，一定不错。马敬知道太多事情，落入别人手里，只怕对我们都不利，所以，事情该做就得做。”说着，起身告辞，我忙起身相送，林生摆摆手，自己一个人离开了。
外面静悄悄的，竟然有蝉鸣的声音，我却困意全无，哈代同样也是，睁着两只眼睛看我，半天才道：“二哥，我们怎么办？”“当然听林公公的！”我嘴上说着，心里还是没有底，那位柳风清，真的好对付嚒！
我胡乱想了一晚，勉强睡了一会，不知不觉，已是天明。哈代亦是没有睡好，看得出他为我的事情彻夜难眠，对于这么个兄弟，我内心由衷的感动。
刚要说几句，外面院门咣咣作响，是程不二，“张大人，张大人！”我们走出来，那四名侍女站在外间，一脸疑惑地看着彼此，又很奇怪地看着我们，我示意她们打开门，程不二上气不接下气跑了进来，道：“张大人，大事不好，有人死了！”
“谁死了？”
“昨晚和您们喝酒的，小马公公！”
“什么？小马公公？”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今天我们是要截杀他的，他竟然死了，谁干的？
我下意识地一抖，“在哪里？”程不二道：“老爷们都去了，就在前面不远处，刘公公让您过去！”
小马公公身上盖着一张毯子，脸露在外面，眼睛望着上面，一动不动，脸色白得吓人，却有一种狰狞的笑容。程种伸手摸了摸鼻息，转过头来，大声道：“他死了！”
程大户打了一个趔趄，道：“你再看看，真死了？”程种又摸了摸，点点头，道：“死了，确实死了！”一旁的刘丰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嘴角不自然地抖动着，林生则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晃晃荡荡走上前去，摸摸小马公公的额头，不由得放声大哭，“我的好兄弟呀，你怎么死了呢？”
我和哈代站在外面，看着里面的情景，心中可谓五味杂陈，只是柳风清不见踪影。
“张大人，你过去看看。”刘丰见我来了，赶紧招呼我。我应了一声，和哈代走上前去，林生哭的眼泪直流，看见我，退到一旁，程种道：“人都死了，还看个啥？”程大户怒道：“还不退下！”程种嘟哝几句，退了下去。
我走到近前，和哈代掀开毯子，发现小马公公衣衫整洁，看样子，应该没有外伤，而且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在周围。我又仔细看看小马公公的嘴巴和鼻孔，没有什么异常，但我已经猜测是毒发身亡。
我不能说实话，因为这里的人，我不知是敌是友，只得又装模作样，摸摸他的胳膊，却意外发现有根银针，散落在被褥间。我拿起细看，林生一旁瞧见了，脱口道：“梨花针！”
梨花针是柳风清的暗器，当初在皇宫里，他警告一样洒出一把，廖建忠飞身挥刀挡开，告诫我们，若柳风清用心，只怕我们非死即伤。难道小马公公是柳风清打死的？我有些不信，又在小马公公身上摸了摸，竟然在心口摸到一枚银针，已经射进去大半。我不觉一惊，道：“是被银针打死的。”
众人大惊，互相看了看，目光齐刷刷落在林生脸上，林生手拿银针，缓缓道：“当今天下，使用梨花针的人很多，最出名的，只怕是他了。”
这个他自然事柳风清所有人心照不宣，程大户低声问程种道：“柳先生在哪里？”程种道：“没有看见人影，昨晚就没看见，听张大人说，去喝花酒了。”
我听了，大为纳闷，我什么时候说柳风清喝花酒了，只是和他失散而已，忙道：“昨晚不胜酒力，到别处方便，和柳先生一起走走，不想他没了踪影，我则被三公子找了回来，从昨夜到现在，一直没有见到。”
刘丰听了，皱皱眉头，道：“江湖中人，毫无规矩，来了也不说，走了也不说。如今这人死了，大家看怎么办？”
说着，看看程大户，程大户似乎很惊慌，对众人道：“这里是小的宅院，死了人，确实晦气，只是，他的死和我们没有关系呀，所以，还得请两位公公和张大人，多多照顾。”
林生擦擦眼泪，道：“老程多虑了，我们没有怪你什么，你也不用紧张，刘公公，张大人，我们说几句话。”程大户听了，赶紧带着程种出去，林生示意哈代去门口看着外面，然后对我们道：“马敬是我的兄弟，虽然犯了大罪，但他也是，所以，我很难过，想知道凶手是谁。而这里是程大户的庄园，如果我们现在追查起来，怕传出去不好。毕竟，这里要来很多人。”
刘丰点头，道：“这也是我担心的，那林公公有什么安排？”“嗨，不如报个服毒自尽吧，就说锦衣卫在这里发现马敬的行踪，他躲避不及，服毒自尽。然后张英写个行文，报给司礼监，刘公公就给批了吧。”
刘丰一笑，道：“此人乃是老祖宗的心腹大患，除掉他，那张英可是立大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