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想过，一个德才兼备的儿子，竟然会被母亲说成逆子，一个理由竟然是不懂得变通。人的秉性是天生的，所谓龙生九子，性情各异，郭勋是老大，却是八面玲珑，可谓人见人爱，而这武定侯，除了会带兵打仗，其他方面只落得刻薄寡恩，不好接近。一位母亲尚且不待见，何况其他人呢？

父亲听了，不觉笑道：“老夫人言重了，武定侯爵世袭罔替多年，一直平安无事，还不是口碑在耳。当今天子圣明，世间虽传武定侯不好接近，但结交群臣，也非长久之计，与其背负刻薄之名，保全武定之位，孰轻孰重，老夫人应该清楚吧？”

“这个……”老夫人有些迟疑，父亲又道：“大明肇始之初，多少功臣勋贵，如今还剩下多少？还不是居功自傲者居多，不遵纪守法，私欲横流，虽有免死金牌，但惹得雷霆之怒，一样丢了性命。武定侯之所以这样回避群臣，在下以为，也是为了避免祸事，小人不群，君子不党，爱憎原本都是意气风发之事，想必武定侯深思熟悉，才如此做为。”

老夫人听了，示意青儿姑娘扶她下榻，青儿姑娘赶忙过去，扶着老夫人穿好鞋，又扶着走了几步，老夫人思考片刻，回过头来，对父亲道：“先生说的有几分道理，只是，只是如今的大明，嗨，如先武定侯的话，儿孙自有儿孙福，老身操心的事情，未必是坏事！”

父亲呵呵一笑，道：“老夫人的话，在下不敢苟同，寻常人家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您是侯爷家的诰命夫人，哪个孩子不听您的呀，就算武定侯，还不是怕您怕得要命！”

老夫人轻叹一声，道：“我知道他也不容易，为国戍边，拿命传承郭家的荣耀，我一直劝他回到京城来，可他就是不听。嗨，儿大不由娘，先生去见他的时候，告诉他，我不会再生他的气了，他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只求他让我安度晚年。”

父亲大笑，道：“老夫人真是言重了，我虽没有见过侯爷，但侯爷这般挂念您的身体，他必定是个孝子。”老夫人一愣，道：“你们真不是他请来的说客呀？难得先生这么会说，青儿，拿一百两银子给先生，谢谢先生解开我的心结。”

青儿姑娘应了一声，父亲也没有推辞，而是笑道：“多谢老夫人赏赐，如果可以，在下愿为老夫人开些药方，您气色虽然很好，但天气马上转凉，还是需要调息的！”老夫人点头，笑道：“这就是先生所谓以术得财吧。”

二人俱笑，我也长吁了一口气，老夫人看见我，道：“他是何人？”我刚想说话，父亲道：“我的儿子！”老夫人上下打量我几眼，道：“你跟随你父亲行医，可要多学本事，医者父母心，天下病人多得是，救死扶伤，也是积善行德。”我忙施礼道：“多谢老夫人教诲，我记住了。”

老夫人呵呵一笑，对父亲道：“一看就是孝顺孩子，和我的勋儿差不多。”想必这个勋儿就是郭勋，父亲看看我道：“我岂能和老夫人相比，您是儿孙满堂，我就这么一个，至今没有成家立业。”

老夫人一愣，细细看我，道：“这孩子又高又壮，长得漂亮，还怕娶不到媳妇？”一句话，惹得几个丫鬟偷偷直笑，那青儿姑娘也大大方方看我几眼，我顿时脸红，父亲道：“如您的话，儿大不由爹！”

“哦，这孩子也不听话？”老夫人笑着问道，“你怎么不听你父亲的话呢？他可是一位有见识的先生。”我忙道：“回老夫人，我不是不听话，只是我常年在外，和父亲聚少离多。”接着，便把自己的身份说了一遍。

老夫人听了，满面春风，又细细打量我几眼，点头道：“不错，不错，果然是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做了锦衣卫的千户，前途无量呀！可惜我没有这么大的孙女嫁给你，否则，真想招你做孙女婿！”

众人大笑，我只觉得满脸发热，赶忙道：“多谢老夫人好意，在下还没有想那么多。”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看你真不错，今天我很高兴，我的丫鬟也很漂亮，如果你喜欢哪一个，我可以送给你。”老夫人竟然说出这样的话，那些丫鬟们听了，都掩面而笑，却偷偷来看我，我如何担得起，不觉满脸是汗，看着父亲，父亲笑而不语。

而那青儿姑娘瞧我一副窘态，不觉抿嘴一笑，道：“老夫人，您就别拿张大人开玩笑了，他脸都红了。”老夫人亦是大笑，道：“好呀，我觉得你们挺般配的，不如把你送给张大人吧！”

青儿姑娘听了，粉脸一红，拉着老夫人道：“老夫人，您是觉得我伺候您不好吗？为啥要赶我走！”老夫人捏了她一把，道：“我当然舍不得你，只是你也不小了，总不能跟我一辈子吧，女人最光鲜的时候就这么短，找个好人家嫁了，才是正理。张大人少年有为，你跟着他，会很好的。”

青儿姑娘拼命摇头，两眼蓄满了泪水，我见状，忙道：“多谢老夫人好意，如此盛情，在下属实不敢当，既然老夫人身体无恙，我和父亲还要去见侯爷，就此别过。”

老夫人点点头，道：“多谢你们能来给我看病，去和侯爷说，我病好了。他怎么报答你们，我就不管了，不过，这青儿是要给你的，你别以为她身份低下，她也是功臣之后，暂时在我这里寄养罢了。”

一句话臊得我无地自容，只得和父亲匆匆离开。待出了门，未及我和父亲说话，郭实满面春风，正与朱化有说有笑，见我们出来，连连施礼道：“大人果然医术高明，老夫人今天难得大笑，侯爷已经知道，大人快快有请！”

武定侯居住的地方，是一座草堂，虽是古香古色，却也看得出有些陈旧，只是两名校尉威严地站在草堂门口，以及远处小树林里拴着的白马，以及兵器架上插着的各种兵器，让你顿时明白，这里的主人是位武将。

郭实领我们走进草堂，已有人哈哈大笑道：“神医来了，神医来了！”一位魁梧的中年男子迎了出来，此人生得相貌堂堂，皮肤黝黑，络腮胡须如钢针般扎里扎煞，浓眉大眼，鼻直口阔，说话声音高亢，此人便是武定侯，与郭勋一奶同胞，却迥然不同。

我们连忙施礼，武定侯赶紧相搀，道：“你们治好了我母亲的病，我该谢你们才是！”大家分宾主落座，武定侯看看我，又看看父亲，道：“老母病了大半年，府里请来许多名医，甚至宫中太医，也来给她瞧病，皆是无功而返，今日您们二位治好了，我定当重谢。郭实，去拿五百两黄金来，送与两位神医。”郭实应了一声，便要下去准备。

我想着宁博阳的事情，赶紧起身道：“侯爷且慢！”武定侯看看我，笑道：“我差点忘了，我知道你的身份，也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还不是那位宁百户，放心，他过得好好的，看在他举荐你来给我母亲看病，并且治好了，我决定放了他，让他跟你走！”

我没料想武定侯这么痛快，不觉心花怒放，连连施礼道：“侯爷真是大人有大量，我代宁百户再次谢过侯爷。您放心，那位老人的后事，我们全力承担，并且亲自去扶灵，深表歉意。”

武定侯点点头，道：“这还是应该做的。我确实很生气，我那兄弟和我出生入死，好不容易做了游击将军，你们却……嗨，若非老夫人的缘故，只怕你们休想脱身。”武定侯一脸严肃，甚至有几分杀气，我心中有几分害怕，只得应声道：“嗨，侯爷有所不知，我们做锦衣卫的，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上司差遣，勋贵指使，不得不从，而锦衣卫所用校尉，都是世代卫户，承袭下来，难免良莠不分。宁百户奉命护送建宁侯，怎敢不尽心尽力，只是他做事操切，管教不严，以至于此，说来也是让人又痛又恨！但我想，他本是无心之举，误伤人命，所以，还请侯爷包涵。”

武定侯一笑，道：“听说你们是结义兄弟，看来你为了你这个大哥，也是竭尽全力。既然说到这里，于公于私，我都会答应放人的。”

我再次施礼，武定侯道：“做锦衣卫也是不容易，以前名声很臭，和文武百官几乎水火不相容，亏得弘治爷宽严相济，加上你们锦衣卫里遇到好的指挥使，特别是牟斌，做事公正，甚得人心，只可惜他退休了，如今的锦衣卫，怕是不如从前了。”

说着，武定侯看看我，我忙道：“侯爷说的是，我们现在就是听差办事。”武定侯道：“太祖爷设立锦衣卫，初衷还是好的，只可惜有人给走歪了。如今听说你们的指挥使大人一天都不在卫里，专门跑到司礼监门口听差，可有此事？”

锦衣卫指挥使石义乃是刘瑾一手提拔的，确实很少看见他在锦衣卫，但我外放到治安司，也不是太了解，当下说道：“回侯爷，属下在治安司当差，很少回卫里，至多能看到镇抚使大人，确切情况真是不知。”

武定侯点头，道：“你确实实在，多少不讨上司喜欢，不过，很对我脾气，大丈夫怎么能做卑躬屈膝，蝇营狗苟的事情呢？”我连连称是。武定侯站起身来，道：“我在边关，防的就是鞑靼，他们总想着进关，却越不过我的雄关！往年几番试探，都被我打得落花流水，不敢再来。但他们近年来也学精明了，要么绕过居庸关进犯京城，要么派人装成商贾，混入京城，所以呀，你在京城做治安司的老大，事情也是不少。”

我猛然想起殷华来，又听武定侯道：“居庸关巡城御史张钦，多次向我汇报，说最近不少蒙古人进京，他们一定是不坏好意，刺探大明。我本来想和皇上说说，可皇上扔给了司礼监，司礼监那几位，我见都不愿见，这事就交给张大人了，鞑靼之中，小王子可谓文武双全，却最为阴险，此人诡计多端，一面操练人马，一面不时窥视大明，而且他善于拉拢汉人，好像有位姓殷的汉人，给他做谋士。”我听了一震，莫非是殷周？

“我平生最痛恨汉奸，多少大明将士在保家卫国，他们却卖国求荣，所以，张大人若是抓到他们，一定把他们处死，已绝后患。”武定侯仍是愤愤道，“如今的朝廷，风气不正，可谓奸臣挡道。只盼望皇上一日醒悟，重振大明国威。”

“这个自然，我是治安司千户，京城治安自然是头等大事，侯爷放心，若有可疑之人，我定当处置！”

“嗨，我那不争气的弟弟，也让我操心。”武定侯忽然话锋一转，我没想到他会提这个，而朱化却有了几分精神，武定侯道：“郭家到我这代人，有七个兄弟，都是一奶同胞，偏偏他们都不肯习武，只有我追随父亲，袭了爵位，兄弟情也淡了不少，特别是二弟郭勋，和我简直不共戴天，是不是朱化？你来这里，也是奉他的命令来察看我的状况吧？”

我们俱是一愣，朱化却很坦然，上前施礼道：“侯爷，小的已经是张大人的属下，但也受二爷嘱托，来看看您。”“你倒直爽，他怎么不来看我？”武定侯忽然有些感伤，道：“五年了，他都不肯认我这个大哥吗？”

“侯爷说的哪里话，二爷这些年来，也渐渐理解侯爷的苦衷，郭家靠军功起家，如果不能为皇上镇守边关，那就是辜负列祖列宗的辛苦了，所以，二爷一面学习武艺，一面找人编撰了许多书籍，什么《水浒传》、《英烈传》，都是他花钱刻印的，就是为了弘扬男人大丈夫的英雄气概。”

武定侯听了，忍不住笑了，道：“这个老二，做起书商来了，他和朝廷官员可以来往？”朱化道：“多少有些，不过，都是闲散之人，汇集到一起，吟诗作画而已，不过打发日子而已。”

武定侯一撇嘴，道：“这等无聊事也做，岂不是辜负郭家的荣誉？你回京，尽管和他说，好生往做官的方向努力，说不定将来还能袭了爵位，只不过，人心要正，别弄出麻烦来，让老夫人跟着着急，他是老夫人最疼爱的儿子，好生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