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夜风吹来，丝丝凉意，我和那人一前一后，走在河堤上，不知不觉，我们竟然来到永定河边。远处一艘船靠在岸边，虽然亮着灯火，却看不清里面，只是能看见人影晃动。

这里离我家并不远，只是偏僻，夜半时分，更是愈发空旷。我虽然心里有几分害怕，但还是很稳健地走着，特别是戴着出云剑，心里多少踏实一些。

那人一路上并没有说话，只是领我绕了一圈，才奔这河堤来，想必是怕人跟踪。

大约半个时辰，我们已经来到大船边，从里面跃出四个人，俱是夜行衣，面戴黑纱。那人和其中一人耳语几句，这四人迅速消失在夜色当中。

那人示意我上船，我略一踌躇，从船舱内走出一人，呵呵一笑，道：“都到这里了，你还怕什么？”

“廖大人！”

眼前的人正是那廖建忠，他虽然是一身便装，而且满脸笑容，不同于昔日不苟言笑的他，但我还是万分惊喜，眼泪夺眶而出。

廖建忠扶起刚要施礼的我，拉着我进了船舱，而身后那人跟着进来，哈哈一笑，道：“尖着嗓子说话真累！”原是花十春，我赶紧拱手道：“花大哥！怎么是你？到了我那里，只管现身就是，何必装着别人？吓得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花十春撇撇嘴，道：“你那府上，卧虎藏龙呀，我敢不小心吗？我真怕你突然动手，惹来太多人。”我一愣，廖建忠道：“你的府中，有许多眼线，我们本来是路过京城，私下来探望你，不得不小心行事！”

我顿时明白，连连点头，廖建忠领着我到了里面坐下，笑着看看我，道：“又长高了不少，身体挺壮实的，怎么样？这段日子过得不错吧？”

听了这话，我顿觉有些委屈，种种不快，一股脑涌上心头，让我几乎再次垂泪，但转念一想，自己大小也是个千户，堂堂男子汉，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忙深吸一口气，笑道：“还算可以，只是不如大人在的时候，过得开心！”

廖建忠一笑，拍拍我的后背，道：“你的委屈，我多多少少是知道的。还不错，你许多事做得都很好，处事越发熟练了。那个钱彩，没少难为你吧，他就是那种人，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我鼻子一酸，勉强笑道：“习惯了，毕竟我不是他的人，能让我安安稳稳在治安司就不错了。”

花十春气哼哼道：“这个钱彩，没有啥本事，偏偏有个好哥哥……”廖建忠摆摆手，转身对我道：“近来建州女真动荡不安，有些头人公开闹事，辽东总兵不能公开讨伐，朝廷便选派了我和十春去辽东办事，秘密处理了几人，返回途中，经过京城，便悄悄来看看你。时下京中很乱，鱼龙混杂，你做事更要小心，最近可有什么要紧事情？”

我点头称是，又把白莲教和巨龙镇的事情说了一遍，廖建忠沉思片刻，道：“白莲教是在拉拢你，他们发展的势头很猛，不少京中官员都偷偷入了教，锦衣卫里也有不少人加入，嗨，世风日下，不少别有用心之人，就开始蠢蠢欲动了。建州女真，倭国海盗，再就是这个白莲教。”

“白莲教本来是国朝严禁传教的，渊源你也清楚，只是近年来，太平日久，管理有些松懈，特别是皇上与众不同，使得他们得以堂而皇之，招摇过市，弄得京城乱七八糟。”廖建忠说着，不住地叹气，这些我多少清楚，只盼望他能够指点迷津。

廖建忠似乎看透我的心思，道：“你查抄了彩云轩，也便得到了那里的财物，庆幸是你没有私吞，而是交到镇抚司。只是钱彩那厮贪财好色，真不知他会如何处理那些财物？”

花十春道：“交到镇抚司，那就和张英没有关系了。”“不然，但凡贪婪财物的人，总会找个借口推到别人身上。我猜测，之所以钱彩让张英去巨龙镇，就是做替罪羊。”

我心中一凉，廖建忠又道：“刚才我说过，现在的京城，鱼龙混杂，各方势力都在扩充，虽然我们不太懂皇上的心思，但我想，明白人还是很多。但凡大乱之后，必有大治。也许皇帝是故意做给臣民们看，也许有一天，他会一鸣惊人！”

若说“一鸣惊人”的典故，我是知道的，是那春秋时期，楚庄王继位，三年吃喝玩乐，不理朝政，任用奸臣，直把朝廷弄得乌烟瘴气，忠臣都以为这位楚庄王就是昏君，只是右司马伍举不肯信，有一天他来到君王座驾旁，对楚庄王讲了一段微妙的谜语，说：“有一只鸟停驻在南方的阜山上，三年不展翅，不飞翔，也不鸣叫，沉默无声，这是什么鸟呢？”楚庄王说：“三年不展翅，是为了生长羽翼；不飞翔、不鸣叫，是为了观察民众的态度。虽然还没飞，一飞必将冲天；虽然还没鸣，一鸣必会惊人。你放心，我知道了。”经过半年，楚庄王就亲自听取朝政，被废除的有十项政令，被启用的有九项政令，诛杀大奸臣五人，提拔隐士六人，因而国家能被大力整治。带兵讨伐齐国，在徐州大败了齐军，在河雍战胜了晋军，在宋国汇合诸侯，终于使楚国称霸天下。庄王不因为小事而妨碍好事，故此能有好的名声；没有过早显露，故此能有好的功绩。所以说：“越是大才能的人通常越晚成功，越是大的成就往往越不可估量。”

廖建忠的话，让我心一动，这位正德皇帝，虽然听闻把朝政大权给了刘瑾，自己做事也由着性子来，但大多数人都说这位皇帝非常聪明，只是他的聪明劲，究竟放在哪里？

廖建忠见我怔怔出神，示意花十春到外面，然后对我道：“巨龙镇别看是座镇子，却号称‘小京城’，这你就懂了吧，那里的局面，不亚于京城。白莲教也好，钱彩也好，让你去那里，就是因为那里混乱。更重要的是，那里是我们锦衣卫昔日一位大哥隐居的地方。”

我满脸惊讶，眼睛盯着廖建忠，廖建忠依旧平静，缓声道：“你刚来锦衣卫的时候，锦衣卫就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包松被钱通杀害。此事是你亲眼所见，但你知道背后的原因吗？”

包松被杀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事情，那晚的经历，有时候就是一场梦魇。而我更担心的是，我只告诉廖建忠包松被杀，私藏图册的事情，却没有告诉他。因为包松临死的时候，让我把东西交给包小柏。虽然我一直找机会给他，但我确实担心廖建忠知道我藏东西的事情。

而我现在是不能说的，只得硬着头皮道：“还请大人明示？”廖建忠一笑，道：“大明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倘若依靠官府衙门来管理，只怕有些事情鞭长莫及，所以太祖皇帝安排了锦衣卫，刺探天下事情。自从太宗皇帝恢复锦衣卫以来，锦衣卫便尽心尽力为皇帝做事，虽然有时候我们并不讨人喜欢，但我们确实在维护大明江山。而我们更多时候是考核朝臣，所以朝臣们对我们可谓恨之入骨。大明建国将近二百年，锦衣卫和朝臣的争斗一直没有停息。当然，胜负手在于皇帝，皇帝喜欢我们，我们日子就好过，皇帝讨厌我们，我们日子就难过。无论好过难过，我们一样都要过，丝毫不敢松懈。弘治爷对我们一直打压，而牟指挥使也是规规矩矩办差，所以，整个弘治朝，锦衣卫不显山不漏水，但牟指挥使为人内敛，却不含糊，从英宗朝以来，锦衣卫都在默默发展自己的势力，也就是番子，我们的眼线。”

我顿时明白，廖建忠说的就是那本册子，心头“嘭嘭”乱跳，却也故作平静，听他道来，“据说到牟大人这代指挥使，锦衣卫外面的番子能有一万多人，他们遍布天下，各地信息朝发夕至，这些人莨秀不齐，锦衣卫一向有百户大人专门管理，只是可惜，原本是包松负责，直接向牟大人报告，包松遇害，牟大人致仕后，又被通缉，究竟有多少番子，锦衣卫上下都不清楚。”

我大为不解，问道：“按说番子都领月例，我们重新登记就是。”廖建忠点点头，道：“你说的不无道理，确实有少部分番子主动备案，但大多数人却失去联系。你知为何？”

我摇摇头，廖建忠道：“太祖皇帝统御天下，方方面面都定下规矩，若说锦衣卫世袭罔替，除非特殊功勋，方可入门。其余人等，只能做些眼线，就是这番子，各色人等，都可以做。以往锦衣卫役头，看准一些人，便拉入门下，做了番子，刺探世间消息，发给月例。而役头定时汇报番子动态，经历司严格把控，再有镇抚司百户负责汇总，上报指挥使。只是番子中，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其中不乏奸滑狡诈之辈，他们往往私入民宅，借名捕捉，拷讯无辜，索取贿赂，诈骗客商资财，无恶不作。更有甚者，拉拢役头，贿赂百户，败坏锦衣卫名声。而我们却不掌握番子名单，若无首告者，我们往往无从下手调查，非常被动。所以，我们一定想法找到名单。”

廖建忠说着，目光直勾勾看着我，我吓了一跳，莫非他知道我拿走了不成？

心中想着，口中依旧道：“只是去哪里找？”忽然心一动，道：“廖大人，按说这册子，经历司应该有副本吧？”廖建忠苦笑一声，道：“不瞒你说，确实有两本，正本在牟大人手中，副本在那经历司。所有人都清楚，谁得到这本册子，便可以找到这些人，便可以知道天下消息。牟大人致仕之日，已经有人开始索要，对，就是那刘瑾，牟大人知道刘瑾即将掌权，这册子落入他手里，只怕朝廷再无宁日，当着来人的面，一把火烧了，这也得罪了刘瑾；而另外一本，在经历司包小柏手里，包松暗中调查一些事情，拿走册子，继而他遭了毒手，册子也下落不明。”

我默默点头，回想着那天夜里的情形，心中犹是后怕不已，廖建忠重重叹了口气，道：“你和我说是钱通杀的包松，原本以为册子会在他手里，派人暗中监视，结果一无所获。又想会不会他把册子交给宫中，便利用一些知晓的眼线调查，嘿嘿，还是没有特殊事情发生，想来这册子还没有泄露出去，会在谁手里呢？”

瞧着廖建忠着急的样子，我真想告诉他实情，但我不能说，廖建忠又道：“不瞒你说，我们调查这件事很久了，终于找到一些眉目，这巨龙镇住着昔日锦衣卫沈琼。”

这个名字，竟然有几分耳熟，想必是我在哪见过，我仔细想了想，记得陆松曾经在经历司发现，成化年间锦衣卫百户沈琼调查过神刀门。只是不知道那位沈琼，是不是廖建忠所说的沈琼，当下略一踌躇，廖建忠已经看出我的变化，疑惑地看我一眼，我忙道：“大人，我曾经在经历司，看见过成化年间锦衣卫百户沈琼调查神刀门的记档，所以有些耳熟。”

廖建忠一笑，道：“你果然长进了，对，就是那位沈琼。他也是我们锦衣卫的前辈了，和牟大人是一起入门的，两人相交深厚，而且他就负责经历司，锦衣卫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知道，所以，我们想到沈琼应该知道那本册子的内容。”

“您是说，沈琼应该有副本。”我心中一亮，若找到副本，那对于我的怀疑就会减轻些，但想到沈琼也在巨龙镇，而我明明知道，他的老家在江浙一带，留在京城，不免又有些糊涂。廖建忠道：“沈琼本来因为牟大人致仕，他也告老还乡，不想牟大人得罪刘瑾，后面的事情你也清楚。行动失败后，邱公公便把和牟大人关系密切的人，统统抓了起来，本来想放在诏狱，又怕京城耳目众多，便押到了巨龙镇。话到这里，我也实话实说，巨龙镇有东厂的监狱。”

东厂在京城的东安门外，几间房而已，地方确实不大，往往罪犯都放在我们锦衣卫诏狱里面，不想他们还在巨龙镇设置了监狱，我真是一点都不知道，不免尴尬一笑，廖建忠也是一笑，道：“这不怪你，没有几个人知道的，但，既然知道了，就要守口如瓶。”

我点头，廖建忠听听外面动静，缓声道：“负责东厂监狱的人，你也认识，便是那钱通，他刚刚上任。”我吃了一惊，“怎么会是他？”

“这也是我特别紧张的地方，你也知道，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斗，我们背后说，正德八虎，彼此之间什么关系，不言而喻；八虎之外的较量，更加严峻。贾敬、江河、田凤安、林生，以及钱宁，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明争暗斗，就是想获得八虎公公们的权势。所以，到处培植自己的势力，东厂大狱，何等重要的地方，钱宁钱公公，把他的弟弟安排进来了。”

我不禁说道：“这位钱公公，我倒是见过，非常和蔼，和钱彩大人以及钱通，一点都不一样。”

廖建忠呵呵一笑，道：“这也是他厉害的地方，见到谁，都是笑呵呵的，但做起事来，绝不留情。他一开始依附阁老，阁老们走了，他又想投靠刘公公，刘公公没收他，他转身就投了寿宁侯，攀上了太后的高枝，就算刘公公神通广大，皇上还不是向着自家母后。所以，钱公公很快把控住镇抚司，自家在御用监，还挂名司礼监太监，厉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