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石头（微型小说）

刘纲要

监狱设在城西的马家巷。

孙胜义从监狱“释放”回村，刚出马家巷就遇到了表兄张树林。表兄一副神秘的样子，左右看了看，使劲向他招手。孙胜义跟着左右看看，没发现什么，就快步朝表兄靠过去。

表兄飞快地把头上的斗笠盖在了孙胜义脑袋上，一条汗巾搭在了对方脖颈上，慌慌张张地说：“你好大的胆子，也不怕被人看见。”

孙胜义从表兄严峻的脸上，看出事态不妙。就说：“‘活阎罗’已经把我放了，还怕什么？”

表兄说：“我娘特地叫我们几个轮流等你，我等你三天了。”

“姑妈咋了？”

“我娘没咋。她担心你搬石头。”

“搬石头？我可不是绊脚石。”

张树林摆摆手，说：“一两句话说不清，咱们换个地儿。”说完，把手推车的把手递给了孙胜义。孙胜义也没推辞，推起车就走。出了城门，张树林不走大路，而是走向了旁边的小路，走进了青纱帐。

两个人坐下来。不等孙胜义问，张树林就告诉他，新一区的区长李焕志，被“活阎罗”诱降收买了。正是他出卖了你，又放风说，你孙胜义也“自白转生”了。

“胡说！我没有自白！”孙胜义义正词严。

“谁说得清呀。区委书记鲁杰亮都被搬石头了，被群众用乱石打死了，很惨！”

“打死了！”孙胜义愣住了。

一阵可怕的沉默之后，孙胜义说：“没想到，鲁书记制定的政策，把自己给‘砸’了。”

在整个县里，这个事件的震慑力很大，根据地的人谈“搬石头”色变，好像回到了“白色恐怖”时期。根据地支持共产党八路军的人，一天天减少。

说起来，这个“活阎罗”，他才是最大的绊脚石。日本人投降后，他才把部队带回县里，企图独吞抗日胜利果实。回来之后，他对抗日根据地实行反复的扫荡残杀，如今改变策略，对根据地的干部、民兵实行“自白转生”，只要承认跟共产党办事是错的，就可释放。搞得根据地“鱼龙混杂”，人心惶惶，互相猜疑。

据说，区长李焕志被释放，因担心“搬石头”，转而真的投降了。“活阎罗”每次到根据地扫荡，都会带上他，要他从群众中指认区村干部、党员和民兵。现如今，根据地形势十分紧张、艰难。党员、干部、民兵纷纷躲藏起来。过去赖以隐蔽的地道、地窖也不能用了，只能睡在山头上或青纱帐里。

“那我怎么办？我总不能真的投降吧。”孙胜义不无忧虑地说。

“是呀，我娘的意思，先躲一阵再说。”

正说着，背后卷起一阵风，刹那间，那阵风变成了几个人影从天而降，盖住了孙胜义、张树林兄弟。

“你是不是‘自白转生’出来的？”一个声音厉声问道。

“我没有自白，我只是说自己是劳工，在学校打杂。”孙胜义回答。

“既然‘活阎罗’把你抓了，就肯定是被人出卖了，证据确凿，又怎么会放你？”

孙胜义无言以辩。

张树林说，这应该是“活阎罗”的诡计，让我们互相残杀。

“据说，孙胜义跟李焕志关系密切。”

“李焕志出卖我了，跟我是敌我矛盾了，再也不可能关系密切了。你们想一想，我哥哥在‘活阎罗’那里当差催粮，被冤枉打死，还罚我们家赔三十大洋。我们家一间半青砖屋子卖掉还债，现在上无片瓦遮身。我恨不能生吃‘活阎罗’，怎么可能‘自白’？”孙胜义为自己辩解。

“别说没用的！你老实交代，出卖了那些干部！”

孙胜义瞪着说话的那个人，大声争辩说：“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孙胜义是什么人。你们这是自相残杀，最高兴的是‘活阎罗’。这样下去，你们自己会不会变成鲁杰亮第二。”

这句话，让几个人都愣住了。张树林也帮腔说：“是呀，鲁杰亮之所以被乱石打死，那是招人恨呐。多少人被他‘搬石头’处死。”

过了一阵，有人说：“我们民主表决吧。同意把孙胜义‘搬石头’的举手。”

看着他们一个个迟疑地举起了手，孙胜义苦笑，说：“不劳你们‘搬石头’，我自己了结。”说完，声音软了下来，又说：“只一条，千万不要跟我娘说我是‘搬石头’死的，就说我是被‘活阎罗’杀了的。”

话音一落，孙胜义就朝路边的大石头撞去。

孙胜义没死，脑子受了重伤，留下了后遗症，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糊涂的时候，就会搬石头砸人，口里喊着：“搬石头”“搬石头”，吓得周边的人四处乱窜。

一直到1948年4月，县委书记在“晋绥干部会”上传达中央领导讲话，才纠正了这股“搬石头”的极左思潮。只有孙胜义犯糊涂时，还在喊着“搬石头”，人们听了，仍然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