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家玲还没有见到母亲面,也不想再做过多纠缠,认为这个价格还能接受,说:“二百整。”
“我已经让了很多利了,本来是两身才送上面我说的东西的,你现在一身,我还要送你那些东西,你说——”
“棺材罩我们不要,就鞋和帽子。”
“那这烧纸,花圈什么的要不?”
“烧纸要一把,再给我一盒火柴。”
“行行行。反正今天也没有开张,不赚你钱,就当开个头彩。”
任家玲手伸进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一个小手绢,打开来,取出仅有的二百元,交到女老板手里。
女老板拿着钱,也不验真假,在半空中摇晃着,说:“您可真是神了,刚好。”
这个马屁一点水平没有,任家玲不说话。
这时候的任家玲仿佛临界于阴阳之间,脸上的表情白里透黑,黯然神伤。她带着女老板为她包好的寿衣,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太平间走去,心思分明不在走路上。
任凡哭了好一阵,劈头盖脸,黑天黑地。直哭到眼眶红了,眼泡肿了,眼睛涩了,眼泪干了,声音没了,脸上的肌肉也抽搐了,才被看门的拉到外面坐下来。
看门的倒了杯水递给任凡,满脸同情和可怜,说道:“孩子,不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
看门的这几句话不知说过多少边,不知对多少人讲过,几乎已经到了套话的地步,但这一次,这几句却由衷的发自真心。
任凡自然不知这几句话的情谊,权当作站着说话不腰疼听了,难受与伤感一点没有减轻。
看门的又说话了。
“孩子,我看你这年龄一定也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看门的看看任凡,接着说,“你要赶紧去买寿衣,否则时间长了就穿不进去了。”
任凡喝进嘴里的水杯拿了下来,瞪着眼睛看对面说话的人。这时候才想起姑姑还不见踪影,急忙出门跑了。
看门的叹口气,自言道:“唉,可怜,可怜。”
看门的坐下来,摇头自叹息。
任凡出门跑回病房,正好几个护士收拾卫生,缠着任凡说,这个病床你们既然不住了,请将你们的所有东西清理掉,不要影响我们的卫生。
人走茶凉——没有比这四个字更能确切形容任凡面前场景的话了。任凡恶狠狠的瞪着这几个护士,像是瞪着勾走他奶奶魂魄的无常鬼一样,一股拼命的冲动像是一颗胸腔里破裂的心,血液四溅,无法抑制。任凡眼里充满血丝,红的像一只小白兔,一只要咬人的小白兔。
护士们毕竟也是人,虽说不幸沾染上了铜臭和阶级眼等社会性公开疾病,但基本的人情味还是有一些的。也或许是我们任凡拼命的眼神换回了我们护士的灵魂,惊醒了我们护士麻木的牛劲。
其中一个护士站出来说:“我们的意思是你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妥善的放在一块,免得丢失,这样我们也好帮你照看着。”
说任家玲拿着买来的寿衣服径直走进太平间。看门的问:“女子,你……”
任家玲脑袋里想着昨天晚上母亲说的话,后悔着自己早应该想到母亲的心思,责备着自己粗心大意,丁点没有听见有人在跟她说话。
看门的拦住任家玲,问:“女子,你这是看哪位?”
“我妈。”
“你妈是谁?”
“我妈就是我妈。”
看门的解释道:“我是问你妈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推进来的?”
“哦。”任家玲应了一句,往里走。
看门的只好跟着任家玲。
任家玲一直走到最里面,走到一具尸体旁,跪下来,一言不发,颤抖着。
看门的说:“女子,你跪错了吧!这是别人的亲人。”
任家玲没有说话,掀开盖在尸体上面的白布。老人慈祥的脸又重见天日,只是这一会儿功夫,脸色又蜡黄了,头发又多了几丝被冰渣缠绕着。
看门的郁闷,想任凡是不是说了谎话。但转念一想,世上会有三条腿的蛤蟆绝对不会有这么孝顺的儿媳妇,悄悄离开了。
能把生死之间的门,没一定关系没一定胆量,你想也别想。在太平间看门是个肥差事。生可以是偶然,但死却一定是必然。人死以后,从洗澡换衣服化妆到火化入殓安葬祭祀,这一整套服务,看门的都可以帮顾客安排妥当,包顾客满意。只是这一次,看门的怎么也不忍心推荐高档服务给这位仙逝的老太太。他不是同情老太太,也不是心疼哭的死去活来的任凡,更不是可怜只犯傻而不流一滴泪的任家玲。他只是敬重老太太,他听早晨来送尸体的大夫说了老太太家的贫穷,说老太太自杀是为了孙子省钱上学。这些话他不信,因为他觉得世界上没有这样的人。直到见到任家玲,他才可以确定,老太太的人品是真的,心是纯的。
看门的端来一盆热水一只新毛巾,放到地上,说:“给你妈洗一洗换上新衣服吧。”
任家玲长出一口气,仿佛这口气憋了好久。颤抖着,抽噎着,洗洗毛巾,给老人一下一下,有力又小心的擦拭着身子脸面。
换上衣服,任家玲取出一根红线绳绑住老人的双脚。分开的双脚勉强合在一起。
做完了这些,任家玲走到看门的面前,说:“叔,你能帮忙叫辆车么?晚上拉我妈回家。”
看门的说:“医院有专门的灵车,只要付费,其它的没有啥问题。”
任家玲对看门的深深鞠了一躬,准备出门去。
看门的喊住任家玲,说:“你来之前有个小男孩,不知道是你……”
“我是他姑。你刚见到他了,那他现在人呢?”任家玲心里的石头是突然生出来的,接受了也便放下了。
“我让他买寿衣去了。”看门的说完脸一红,心想,完了,要是那孩子再买一身就重了,到时候退不了,反成了麻烦,自己真是好心办了坏事。对任家玲又说:“要不你帮我在这儿守着,我出去找找他去,这都是我多嘴。”
“不用了,叔。我自己去吧!”
“我去,我去,都是我的错。”看门的拦住任家玲,手脚麻利的往外走。
任凡收拾完属于自己的一切,用脚踹开门走了。他带着沉重的东西走进太平间。太平间冷清的地方,这时候有了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