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里的政治生态就是这个样，看来一下子是很难改变的了。

“大革命”虽然早已宣告结束，但那些工人阶级领导们仍然呆在学校里，虽不像当初那么左倾，可骨子里还是追求“思想挂帅”的。

第一次调资风波之后，学校的青年教师们的积极性受到很大挫伤，特别是近一两年分配来的77级和78级大学毕业生，他们中很多人也都是从教多年的老教师了。私下里，大家都在谈论一件事：怎么逃离这里？

4月份的时候，学中文的毛老师考取了市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消息传来，青年教师们为之兴奋，那是全市改革开放后成立的第一家律师事务所。文人们都知道，律师就是公平公正的代名词，伸张公平正义是社会发展和进步的象征。在改革开放的社会，它既是一个崇高的职业，又是社会不可或缺的职业，待遇和社会地位比教师肯定高很多。

5月初又传出，一位教化学的徐老师下学期要调市人民银行任职了。银行，那是管钱的地方，而人民银行又是管银行的银行，到那里工作，高大上啊！

庄达运也在想，自己的调动已经没有了可能。而这儿教师的状态也就这样，工资不高，也没有什么地位。当初在农村，还隔三岔五的与学生家长聊天。在家长们心中，老师就是先生，会给他们小孩带来聪明才智；即使到了临江市，也有家长看重英语，请老师辅导其孩子学习英语。这里呢，好像英语根本就不受重视。

一天上午，庄达运上完课，正在办公室看报纸，突然看到报纸上刊登出的招聘翻译人员的广告，招聘单位是钢城设计院，小雨同事爸爸的那个单位，国营大企业啊！翻译？这工作对一名学习外语的人来说，也是一个不错的职业啊！此外，那电影《小兵张嘎》中的翻译官不也是非常令人羡慕的？

晚上，同小雨商量后，庄达运根据广告上的要求，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周六上午，庄达运参加了笔试，考试的有五六十人，据说只招2名。第一次笔试过关的入选者，第二天参加口试。笔试后的当天晚上，庄达运接到电话，要求第二天上午参加口试。

电话是学校传达室的老王接的，他还真不错，接完电话后，立即跑到庄达运家通知了此事。

周日早上，庄达运又骑上自行车，赶到公司的口试教室。参加口试的共有十位，庄达运排在第二，口试后，一位负责考试的朱老师让达运等一会离开。

庄达运考完后，就在教室外面等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全部口试完后，那位朱老师单独把庄达运叫到隔壁的一间办公室，跟庄达运了解情况。

庄达运一一回答了朱老师的问询，最后朱老师说：“你先回去等通知，不过我们这个工作需要经常性出差，你如果被录取，就要有这个思想准备。”

庄达运出来后，已经十一点多了，骑车回去还得四十多分钟。还是先吃点东西吧！回头一看，路边有个小吃店，卖油条、麻球什么的。庄达运想，吃油条，得要有稀饭，干脆买两个麻球吧，一边吃，一边骑，也比较方便。

没想到，吃到第二个麻球的时候，由于咀嚼过快，又没有喝水，口腔内膜出现一个大大的水泡。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庄达运在路边停下车，先用手摸了摸，感觉比上次那个大，于是试着用两个手指将其掐破，血水顺口而出。庄达运连续吐了几口血水，过了一会，感觉血水不多了，但这时不能再吃东西了。因为麻球太硬，吃进去摩擦嫩肉，会很痛。

庄达运扔掉了剩下的麻球，紧闭其口，一口气骑回了家，赶快用水漱口，还是有血水。小雨看到，吓了一大跳，忙过来询问情况。得知是血泡，才放下心来。

两人一合计，如果换了工作，两人经常不在一起，眼看着小雨的肚子大起来了，小宝宝就要出生，那样会给家庭带来不少的困难。两个人都陷入了痛苦的矛盾之中。

晚上，庄达运躺在床上，思来想去，睡不着。耳边突然响起上次母亲过来说过的一句话：“现在能有这样的条件，就是很不错了，比当初在农村好多了。人要知足，‘人心不足蛇吞象’，以后要把家庭当作第一要务，过好日子。坚持几年，慢慢会好起来的。”所谓舍得，有舍，才能有得啊！庄达运越想越觉得还是放弃这次机会为好。想通了，感觉轻松了许多，睡意立即爬了上来。

早上醒来，庄达运把自己准备放弃的决定告诉了小雨。小雨倒是比较乐观：“还不知道你能不能被录取呢！”

没想到，周二天下午的时候，庄达运收到了一封挂号信。回家后，拆开一看，是那个公司发来的录用通知书。由于早先做出了放弃的决定，庄达运也就没有兴奋的理由了。

小雨下班回来时，还没有等达运告诉她接到录用通知书的事，就忙道：“看来，你是不能换工作了。”

“怎么啦？”

“今天上午，我们厂长接到市轻工局的通知，参加一个紧急会议，下午回来后，即刻召开了厂里中层干部会议，传达了市委市政府的决议：撤销市制药厂，所有厂部人员由市轻工局和当地矿山公司协调安置。”

“这可是件大事啊！”

“是的，主要是药厂自投产以来，一直亏损。”

“那工作安排怎么办？”

“现在开始，可以自找门路，自己找到的，厂里给办手续，并奖励两百元交通补贴。找不到的，由轻工局和矿山公司统筹安排。”

“找找你们厂长夫人帮帮忙？”

“现在厂里乱的一塌糊涂，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谁也管不了谁。”

“有门路的人多不多？”

“好像不多，大多数是坐等上面统筹安排了。”

“那我们也只得坐等了。”

“不坐等，还能怎么样！你我都是平民百姓，既没有背景，也没有靠山，只能任人宰割了！”

几天过后，又是周末。庄达运计划着周末去市里转转，一来看看小雨父母，二来会会同学，也是顺便了解了解工作跳动的行情。

周五晚上，达运和小雨正准备吃晚饭。有人敲门，达运开门一看，是楼上的柳妈。柳妈的老公是这个学校的副校长了，一家刚从内蒙调来不久。两口子和庄达运是老乡，柳妈性格爽直，和小雨非常能够谈得来，一有空就下来找小雨聊天。正是从她那里，小雨了解到内蒙的马铃薯比本地的马铃薯好吃，且营养价值特别高。不仅能够抗氧化、防衰老，还可以治小便失禁。

达运看到柳妈，忙问道：“柳妈，有事吗？”因为平时，柳妈下来玩，一般都是在饭后，很少在饭前的。

“小庄，”柳妈冲着达运道，“我们家来了几位客人，有一个是我们老家的中学校长，我们家老柳不会喝酒，晚上你上去帮我们去陪陪酒吧？”

庄达运心想，这个事还是可以的，自己在农村还是可以喝个半斤八两的，于是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小雨在一旁，听说让达运去陪酒，倒是挺开心，毕竟也是交际嘛，热情地问了一句：“柳妈，需要什么菜吗？”

“哎，对了，如果你们家有鸡蛋，借我几个吧！”

“拿去吧，”小雨从厨房的盒子里抓了十只鸡蛋，递给了柳妈。

庄达运随柳妈来到他们家，进门后，突然发现四位客人中，有一位是自己在农村时公社中学教英语的章老师。几年不见，章老师还是那么瘦。章老师是“老三届”，因家庭成分是富农，随父亲下放到“五七”干校，其父亲一直在那里劳动改造，后来学校改为五七大学，他就改做物理老师了。章老师高中毕业后回到父亲身边，因为是独子，没有到农村去，但也没有安排工作。后来公社成立中学，请他做代课教师。“大革命”结束后，他由民办教师转为了公办教师。

他很擅长数理化和英语，特别在英语方面，自学成才，当然，这肯定与他父亲曾经留法有关。当时，庄达运在农村教数学和英语，每年暑假教师培训，章老师是英语组组长，庄达运就在他这个组。他对达运跟广播讲座学英语，很是赞赏。今天，两人竟然见了面，真是意想不到的事。经介绍，为首的那位秦校长，是柳校长的老同学，现是老家县中的校长。章老师也是被秦校长挖去的人才，现任县中英语教研组组长，并兼任全县中学英语课程召集人。

几个人分宾主落座，柳校长倒酒。柳校长自己不喝酒，对酒席上的一些规规矩矩也不甚了解，加上平时的儒雅风格，好像跟酒就没有缘分似的。看他手上拿酒瓶的方式，就知道不会倒酒。从哪边开始，他也是糊里糊涂，一会儿帮左边的人倒一小杯，一会又帮右边的人倒一满杯。他的小学同学秦校长实在是看不下去，就主动接过酒瓶，道：“还是我来给大家斟酒吧！”

秦校长上身条纹短袖衬衫，小背头，双眼皮下闪着两颗略微突出的大眼睛，高鼻梁，一说话就笑，嘴巴里露出的一颗大金牙，十分的显眼。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比较爱干净、爱讲究的人，一副旧时知识分子派头。他手下的一名李主任赶忙站起身，道：“如果大家不嫌弃，还是让我给大家服务吧！”

秦校长想都没想，把酒瓶交给了李主任，道：“好，就你倒吧！”

庄达运知道，凡是自己要求当酒“司令”，给别人斟酒，本身起码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自己有一定的酒量，二是能言善辩，劝别人喝酒。

李主任先给秦校长斟酒，然后给柳校长斟酒，两位既年长，又都是校长级的。可柳校长却伸出一只手，盖住了自己的酒杯，“我不能喝酒。”

这下，让李主任犯难了。在柳校长家，别人替他服务，自己却不让斟酒，怎么办？李主任转脸看着秦校长。秦校长也觉得这老同学有点不懂规矩，起码也得把自己的杯子斟起来啊！于是出面调解道：“老柳，你先少斟一些，等会我帮你喝。”

几个人都斟上了酒，柳妈还在厨房忙着后续的菜。李主任请柳校长致辞。柳校长突然语塞，平时开会的时候，跟老师们讲的一套套的，到喝酒的场合却不知说什么好了。为了避免尴尬，柳校长清了清嗓子，看了看秦校长，然后环视一周，好像找到了话茬：“欢迎各位到我这里来，粗茶淡饭，请各位见谅！喝酒！”

说着，柳校长端起酒杯，其他人员也都端起酒杯，嘴里一边说着“谢谢”，一边咽下了杯中的酒。这是规矩，主人举杯，肯定是要干杯的。一般需要连干三杯，代表酒过三巡。第一杯是表示欢迎，第二杯是祝福，第三杯表示常来常往，然后开始相互敬酒。

这敬酒也是有讲究的，一般是主人先敬酒，如果主人酒量不大，就会选择性地敬几位重量级的客人，这时其他人也可以互敬。但如果主人酒量尚可，一般都会从右手边开始，一个一个敬过去，一圈结束。如果主人酒量很好，来的客人也都是主人的好朋友，主人会明确要“打通关”，即主人按顺序每人敬一杯，必须喝干；一圈下来之后，其他人也必须“照章办事”，每人敬一杯，依照主人的样子敬酒一圈。如果有人不能喝，那得请别人代劳。

这次玩不转了，柳校长不喝酒，自己举杯，别人都干了，他自己杯中的酒还是那么多，看来的确不懂得这些潜规则。第一杯之后，就出现了冷场的尴尬局面。庄达运一看，这陪酒的角色就要表现了。于是，站起来，道：“柳校长不胜酒力，他杯里酒由我代喝，然后我替柳校长打个通关吧。”

庄达运以柳校长的名义从柳校长右手边开始，每人敬了一杯，杯子虽然不大，每杯十多克，左右各来一圈，一共十杯下肚，才二两多嘛，小开思啦！

庄达运坐下来后，还是觉得两颊发烫，赶紧端起茶杯，喝了一杯凉茶，吃了块土豆。这时，秦校长给予夸赞：“小庄老师好酒量。既然是代老柳打的通关，下面我也得照章办事了。”

秦校长也喝了十杯，其他三位也不敢怠慢，一一效仿。但到了英语章老师那，卡了起来。章老师胃不好，不敢多喝，自饮两杯，算是过关。二斤白酒，很快就要见底了。

柳校长看到大家脸红脖子粗的，都像老朋友一样，亲切交流，毫无拘束，很是开心。倒是柳妈提醒道：“不要喝醉了，伤身体的。”

庄达运看看酒瓶，大约还有三两多酒，就主动提出再敬秦校长和章老师一杯。那个李主人突然嚷道：“庄老师，我们都打了通关，你自己好像没有打吧？”

这时，大家好像醒悟过来了，刚才庄达运是替柳校长打的通关，自己的确没有打。柳校长倒是好心，出面调解道：“看在前面代我喝的份上，小庄就来一圈吧？”

“那怎么行呢！”李主人第一个反对。

庄达运毫不犹豫，打了两圈，酒瓶正好喝光了。此时，大家也都差不多了，章老师已感到酒力不支，跑到旁边的沙发上靠着去了。秦校长在和柳校长热烈地回忆他们同学们中的趣闻轶事，李主任和其他两位老师在谈论学校放假的事宜。

庄达运见此情景，也以倒茶的机会，跑到章老师那聊起天来。

“小庄，你在这个学校干了多久了？”章老师问。

“我先前在临江市干了一年不到，到这个学校也才一年。”

“这里待遇不错吧？”

“待遇一般，倒是感觉年轻教师没有什么奔头，”说到这里，庄达运压低了声音。

“哎，我的一个同学在省教委，上次听他说，全省准备与武汉大学合作，培训中学教师，英语被列为首批。”

“是嘛，那怎么选拔呢？”

“估计是通过考试吧！”

庄达运心想，能够有机会提升自己，虽然没有更换工作爽快，但也是一种途径，“曲线救国”嘛！庄达运正要问下去，这时，柳妈已把饭盛好了，柳校长招呼大家回位。

最后一杯酒，叫饭来终，喝完杯中酒，吃饭。不喝完，不得吃饭。

吃饭的时候，秦校长冲庄达运调侃道：“小庄啊，看看你有没有兴趣，如果想回家乡，我那里非常欢迎你！”

“你干嘛？挖人呐？”柳校长笑道。

“我就喜欢好学上进的年轻教师，特别是男教师，哈哈！”

“老秦不能有偏见，妇女能顶半边天哦！”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这趟过来，”秦校长继续道，“一是参观学习，二就是网罗人才。搞教育没有人才，怎么行？”

“有人才，还得有待遇啊！你们那有什么改善的待遇吗？”柳校长问道。

“我们有很多激励政策，除男女朋友不能奖励外，其他都可以奖励的。”

“老秦倒是胆子大，敢干！向你学习啊！”

“我们压力大，农村人把孩子送你那，就指望考个大学、大专的，改变世代种田的命运啊！”

秦校长的一席话，说得庄达运从心里认同。真想遇到这样一位领导，但嘴里不好说。当然，庄达运也清楚，酒后说的话，一般都要打折扣。听其言，还要观其行呢！下次回去，倒是可以打听一下，不管怎么说，怎不好从城市跑回到县城去啊！

由于秦校长一行晚上要赶回市里，第二天去另一中学交流，吃罢晚饭后，他们即匆匆赶往镇上的汽车站，坐最后一班车去了。

庄达运回到家，自感到超过酒量，经电风扇一吹，酒往上涌。达运赶紧跑到水池边，吐了出来。

吐后，小雨递了条毛巾，让达运洗了把脸，又喝了杯凉开水。达运重新坐下来，缓了一会，才感觉舒服一些。

庄达运把章老师关于教师进修的消息告诉了小雨，并开始谋划起两步走的计划来：先出去进修，然后再图调动。

面对现实，庄达运思前想后，当初在农村当民办教师，每天晚上都会憧憬着奔向城市并能够成为城市一员。现在可是梦想成真了，但感觉并没有那时想象的甜美。工作虽然轻松，但人际关系却十分的复杂，相互防范，又相互竞争；生活有了大的改善，用上了自来水，烧上了煤球炉，但生活并没有什么品位，只能说是过一天有一天。就好比井底之蛙，突然蹦到井口外面，对外面瞬息万变的环境反而不适应了，一下子跟不上节奏了。如果说从农村到城市，有很多习惯不适应，那是自然的，比如卫生习惯，农村不讲究，但城市里就要讲究起来。比如，进门换鞋，每天不仅要扫地，还要拖地等等。特别是上厕所，在家里上，上完厕所，要用桶里接的滴水冲洗厕所。这些都可以慢慢适应，可很多适应，不是靠自己努力就可以做到的，比如一个学校的人际关系，复杂到你无法想象，你若想做什么事，必须左顾右望。如果想变换工作，不仅要想方设法去钻营，还经常是磕头无门。现在不仅要考虑家庭，还要考虑未来的小孩，小孩培养，老人的抚养；特别是小雨又面临二次安排工作，压力山大啊！

想着，想着，达运终于困了，脚都没有洗，靠在床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