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过后，庄达运不得不按时返校。

第二天，下午没有课。庄达运对小雨说的情况，始终放心不下，又到小卖部，花了两块多钱，给母亲的学校图书室挂了个长途，把希望母亲能够尽快同自己姨娘协商的意思请表哥转告一下。

一个星期后，庄达运收到继父写来的信，说已和姨娘她们商量过了，让她小女儿下周就去达运家，帮照看小孩。

庄达运接到此信，心里才算好受一些。那小表妹初中毕业，辍学在家，到城里也可以长长见识。不管怎么样，有个大小孩，陪陪儿子，肯定要安全许多。为此，庄达运还专门给农村的姨娘和姨父写了封信，并寄去糕点，表示了特别的感谢。

一边是家里的困难，一边又是难学的外国语，真是得一心多用才行。

对于成年人来说，学习外语，的确会有很多障碍。比如，语音语调的问题，虽然跟着中国老师写了不少，但总还是不地道。就像一种传话游戏，只要有一点儿差错，后面就会相差很大，正所谓，差之毫米，谬以千米。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有本族语老师帮你纠正，并指导你模仿，你才能说出自然而地道、准确而不矫揉造作的语音语调来。

这次进修的班上，学校请来了一对美国小夫妻，三十岁左右，虽然没有什么教学经验，但年纪轻，精力旺盛，容易接近，又愿意聊天。这就给学习者带来了很好的学习机会。

一天下午，男外教约庄达运去逛街，好像这是他有计划的安排，这次轮到庄达运了。外教姓Stabin，出身牧师家庭，小时候一直随父母在越南生活，16岁后才回到美国读高中，然后上的大学。外教个头足有一米八十以上，身材魁梧，黄头发，络腮胡，一眼看去，十分的英俊。

庄达运身着一件蓝色腈纶棉羽绒服，陪着他，无论是身形还是衣着，明显落差一大截。先是逛街，一边逛街一边聊天，庄达运觉得正好帮自己锻炼听力和口语嘛！好像他也有这样的用心。逛街的时候，他买了几袋糖果，说是课堂上作为奖励品。

走着走着，外教带庄达运走进了附近的一所公园。公园里，人不多，比较安静。街上，两个人说话，都是扯着嗓子说，这里反倒要降八度了。交谈的话题，从英语学习、买东西、家庭情况，转而谈到了宗教信仰。

外教老师现身说法，叙述了他怎么开始信仰基督教的故事，并且巧遇了他现在的这位漂亮贤惠的妻子。把故事情节描绘得有声有色，就好像如果没有信仰基督，上帝就不会安排他的那次艳遇，他也就无法找到自己理想的另一半了。

庄达运虽然费劲地听他讲故事并不时提出一些问题，以便交流顺畅起来，但明显感到他在兜售信奉基督的那一套，只是不便打断他，反正可以听到标准的英语嘛！再说，他也是不敢明确要求庄达运信仰基督的。因为他们来中国做外语教师，国家有明文规定：不得传教和发展会员。

穿过公园，进了几个商店，又跑了几条街，一晃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庄达运一边听，一边集中精力，搜肠刮肚地寻找单词，组织问题，以便引发出更多的话题。这样，交流才不至于戛然而止。

由于不停地说话交流，大家都感到一些口渴。庄达运倒还可以忍受，可外教身高马大，消耗的快嘛。只见他掏出口袋里的糖果，给庄达运一颗，自己“咕喳咕喳”地嚼了起来。庄达运知道，这糖果可是越吃越渴啊！

见状，庄达运建议回校。

到学校里分手时，已快五点了。感觉他意犹未尽，还约庄达运，下次继续叙述有关基督教的故事。庄达运一边答应一边表示了谢意。

晚饭比较简单，庄达运花了一毛钱买了两个白面大馒头，又花了五分钱买了碗辣糊汤，既能填饱肚子，也能提供足够的热量。

庄达运吃完碗里的胡辣汤，正准备去洗碗，听到宿舍门口有人询问庄达运在不在这里住。于是，伸头一看，原来是杨帆！

“哎，杨帆？”

“嗨，庄达运，找的我好苦啊！”

庄达运赶忙把杨帆让进宿舍里。宿舍都是上下铺，每间四张床，八个人，挤得满满的。学生都是这样的。杨帆见状，建议出去，到操场上叙叙旧。

原来，杨帆毕业后分配到下面市里的一个省属建筑公司，呆了一段时间，觉得学无所用，就离开了。与钢城的老婆离婚后，又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个副县长的妹妹。这位副县长姐妹俩，父母是南下的干部，现已退休。姐姐对杨帆十分看好，就把妹妹介绍给了他。其妹妹正好是在杨帆所读大学的计算机房工作。与杨帆认识后，两人也有了一些共同语言。相处半年后，两人就领证结婚了。婚后两人分居两地，也不好过。这时，做副县长的姐姐出面，把杨帆调到了省城的一个新成立的干部经济管理学院当老师。

讲到高兴处，杨帆掩饰不住内心情绪，情不自禁地道：“唉，当官，和不当官，真是不一样！”

庄达运在来省城进修前，也给杨帆去过一封信，以为他仍然在那个建筑公司。后来一直没有收到回音，庄达运也就忘记了。不想，那封信由原单位签改投到了现在的干部经济管理学院。杨帆收到信后，就想给庄达运回信的，可开学后一直比较忙，加上学校刚分了一套住房，需要打理搬家。上周刚搬好，今天下午就赶到达运信上说的进修学院，问了几拨人，才问到达运他们的寝室。

“哎呀，你先来封信，就清楚了哇！”庄达运道。

“怎觉得离你这里不远，骑车不到二十分钟就能过来嘛，也就懒得写信了。”

“时间过得很快，现在有孩子了吗？”

“是的，造人这活比学习来到容易，不经意间的事，哈哈！”

“几岁了？”

“差三个月，两岁。对了，我今天来就是邀请你到我们家做客的，你看哪天方便？”

“那是要登门拜访一下的，周末吧？”庄达运以为杨帆这次来是要还上次借的十五块钱的，既然没有提，那就当资助了。

“一言为定，就这个周日中午，到时我来接你。”

“不用，你把地址写给我，我做公交车过去。”

“那也好。哎，你们现在进修的还是英语吗？”

“是呀！你在学校教什么课？”

“我前两年准备攻物理的，还报考了中科院周光召教授的研究生，就是外语不是太好，没有成功。这次到了这个学校，我就改攻经济学了，准备明年报考复大大学经济学研究生。哎，你英语这么好，有没有报考研究生的计划？”

“暂时还没有呢！”庄达运被杨帆问出一身冷汗来，心想就这次来进修，老婆孩子在家受苦受难，哪能只顾自己啊！

“要早做计划，我们这一代人真的不容易，既然上来了，就要不断攀登！不能混个一官半职，也要在知识的海洋中活出自我来！”

“你说的很有道理，可家里丢不下啊！就这次出来，没有老婆理解和支持，也是不可能的。”

“那倒是，你家小雨挺能干的，一个人在家，又上班又带孩子，真不简单。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的进取，也是为他们创造更美好的明天啊！想想，如果你当时不奋斗，现在还是在农村。如果你现在不奋斗了，明天可能继续呆在那个郊区矿山中学，孩子的教育都会成为问题。我们的父母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培养了我们读完高中，剩下的路就应该我们自己走。现在恢复了高考，正是我们这些草根翻身求解放的大好时机，现在不干，更待何时？”

几句话说的达运心潮澎湃，虽然还没有到热血沸腾的地步，但也给庄达运注入了一剂兴奋剂。真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觉了。

庄达运送走了杨帆，心里一直在矛盾中。杨帆说的没有错，可现实的确也是困难重重。就现在的进修而言，把老婆孩子丢在家里，已经是十分的勉强了，要两年的时间才能毕业，还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底呢！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既然走出了第一步，再走一步是否更好？特别是对自己和小雨辛苦建立的家庭来说，会不会更加有利？如果自己再提高一步，读个研究生，外语的研究生很少啊，有个外语研究生文凭，就不会在中学当老师了，起码也可以去大学做个老师，环境和收入肯定比现在强很多，对孩子的日后教育肯定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庄达运清楚地认识到，读研究生肯定是一条光明大道，现在主要的矛盾在于家里小雨的负担太重，孩子无人照看，的确也是个现实问题。上次暑假里，和母亲也探讨过这个问题，母亲倒是可以过去帮着带孩子，但她在大学的工作就丢了，以后没有劳保，也是后顾之忧。达运母亲甚至提出请一个人来帮看孩子，费用由她来承担。作为劳累了一辈子的母亲，也算是在继续为达运他们劳心的了。

庄达运越想，心里越烦乱，无法去教室里上自习了。于是，一个人，走到校园外面的公园里散步，转了一圈还是无解。

最后，庄达运来到图书馆，看看报纸吧！

也真是天意，庄达运随手拿起了一沓光明日报，翻着翻着，看到了下一年的研究生招生广告。仔细一看，是理科专业方向的，就是没有外语的。但从考试科目中，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考研究生是要考外语的，那么考外语方向的，是否就要考另外一门外语呢？

庄达运正在疑惑的时候，外面进来一位同学，拍了拍庄达运的肩头，在旁边坐了下来。庄达运回头一看是自己同班同学小迟。小迟比庄达运小几岁，外语成绩也不错，但他对外语不是十分的感兴趣，总觉得外语不会有好的发展前途。

“老庄，你打算考研究生？”小迟低声问道。

“哪里，刚才随手翻到了，就顺便看看。”

“那你看好了，给我看看。我是打算明后年去试试。”

“是嘛，你考外语？给你吧！”

“我不准备考外语，想考逻辑学。”

“哎，倒是个好主意，英语作为你的外语，比较容易。”

“是啊，所以，我现在的精力不打算放在英语上了。”

“哎，如果要考英语专业的研究生，是不是要考第二门外语？”庄达运问道。

“听人说，是要的。我那个大姨子比较清楚，上次问过她。”

小迟小伙子一米七六的个子，头发自来卷，一表人才，就是普通话不标准，说话速度忒快，像打机关枪。有人夸张地说，听他讲汉语不如听他讲英语容易听得懂些。

他在来进修前，是县城一中学的英语教师。一个多月前，与县城标准件厂的一职工结了婚。老婆有个姐姐，是工农兵学员。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并结婚成家了。大姨子在省教育委员会工作。老婆每每谈起，都显露出羡慕的眼神。上次来复式时，老婆带他一起，就住在大姨子家。听说大姨子也想读个研究生。因此，小迟老婆对小迟也有同样的要求，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要跳出县城，就得读书上进，像姐姐他们一样。”

其实，小迟也是个要求上进的小伙子，学习意识特别强，加上老婆这么支持和鞭策，干劲就更大了。改变家庭的命运，好像就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了。

庄达运心里盘算起来，考二外倒不害怕，前几年跟着广播听过一些日语课程，课本都买了几套。这次来进修，还有一门日语选修呢！主要的问题还是家丢不下啊！

虽然庄达运心里七上八下的，无法做出决定来，但对二外的学习倒是给庄达运提了个醒：不管考还是不考，多学一门外语总是好事。俗话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嘛！

光阴荏苒，一晃一个学期就过去了。

放假时，庄达运买了不少糖果和糕点，踏上了去钢城的班车，回去过春节。

整天呆在市内，特别是在校园里，对外界的季节变换不是太敏感。除了天气给人的影响外，土地、农田、庄稼、山色等等已没有什么印象了。

长途班车早上六点半离开省城，驰骋在国道上，正好可以领略一番。

窗外路两边的护基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枝，在寒冷的北风中索索发抖，远处的田野一片土黄色，没有了秋日繁忙的景象，有的地方是翻过的土块，呈现出黑黄色。庄达运知道，这里的土质还是不错的，现在是在翻土歇荒，以备下一年种庄稼。偶然闪现的山丘，树木稀疏，荒凉一片，远不如当初在农村时看到的草浪。

太阳在前方的地平线上早已升起，但很快就被灰灰的云层所遮盖。看得出，这样的天气是不会下雨的。其实，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下雨了，路边的小池塘几乎干沽。

这一条线，还真有些古迹遗址可供游览的。比如离省城一百多公里的地方，就有两口大大的水塘，据说是三国时期，曹操远征江东孙权期间带兵休息的地方。为了方便部队长期居住，他们在相隔十里的两个地方各挖了一个大水塘，供部队日用和炊事所需，分别取名秦官塘和熊官塘。后来，为了更好地灌溉农田，这两个大水塘一直保留了下来。庄达运在农村那会儿，还去过这两个官塘考察过。当地人每提起这两个水塘，都感到一种无名的自豪。

沿途虽然也不乏有一些迷人的风光，比如一些名山、秀水，但这个季节大多给人一种苍凉的感觉。当然，这种感觉在城市里是很难体会到的。由此，也引起庄达运对这几年来为生计而奔波辗转的思考：在农村的时候，就想着如何脱离农村；进城了，成为拿着工资、住上国家分配的房子的城市人，却又在考虑怎么成为一名吃饱穿暖的幸福城市人。接着又是成家立业，育儿养家，一直在不断追求，其实就是在谋生，为生计而努力地上进。至于个人对社会的贡献，除了有一点教书育人的自豪感外，恐怕与社会贡献度相去甚远。感受最深的就一个字“累”，累并快乐着。看看，不少的中学同学，现在还在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也是累。大家都在累中生活！这与从西方文学作品中看到的社会好像很不一样，比如马克吐温笔下的主人公，为了生计，不惜一切代价，挤入上流社会。而我们这里好像还看不到什么上流社会呢，也可能是自己眼界不宽吧！

庄达运一边漫无目的地思考着，一边又想起了自己未来的发展规划，但一转念又想起了小雨含辛茹苦，一个人带儿子度过的日日夜夜。

快到中午的时候，客车来到江边码头，所有乘客都得下车，先让汽车驶上渡船，然后乘客再排队上去。据说这是为了安全。

许多乘客还不情愿下车，个别乘客非要坐在车上，与车子一同开上渡船，觉得这样比较划算。码头上的乘警经常上车赶人。其实，危险的确也是存在的。

信息显示，自1983年汽车轮渡码头建成以来，经常有汽车开上渡船时突然失控滑入江里的事故发生。前一年的春节期间，刚下过雪，路面湿滑，有两辆客车先后滑入江水里。虽然码头上有应急打捞船，及时把客车一一给拖到岸边，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里面乘客物品都遭受损失，驾驶员也受到很大的惊吓。

庄达运再次在渡船上登上汽车的时候，船已经渐渐靠岸了。放眼望去，钢城就在眼前：冒着浓烟的几座大烟囱一直不停地向天空输送着黑灰色的煤烟，可能就是这些钢厂的煤烟，把整座城市变成了灰色：灰色的墙壁、灰色的屋顶，连远处的几座小山也变得灰蒙蒙的。

庄达运不禁想到古罗马帝国最繁荣的城市庞贝城因维苏威火山爆发而在18个小时后被火山灰掩埋的可怕情景，显然这里是不适合人们生活的啊！以前，自己带着老婆孩子在这座城市一住就是几年，从来没有感到过可怕！是自己愚昧吗？今天看来，突然有了这种感觉，是不是自己有了些觉悟？会不会也像英国大文豪狄更斯笔下的雾都？是不是工业革命带来的必然产物？是不是这一代人在进行“四个现代化”建设和发展过程中所必须承受的后果？难道是自己在外面开拓了眼界，对现实问题有了新的领悟？

这些问题似乎在动摇着庄达运对这座城市的感情，但却找不到解救的途径，也不知道是自己对了，还是错了。但有一点是清晰的，那就是：重工业城市给社会创造了财富和价值，但却牺牲了环境和健康。

这样一想，庄达运顿时感到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的确有很多潜在的危害。但又怎么样呢？个人是无法改变这种状态的，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逃离，带着妻儿逃离。可路在何方？

不想，不觉得压力大，一旦开启了这样的思考，思维就像脱缰的野马，漫无目的地在寻找突破和出路。这大概就是学习的结果。正所谓：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

真道是：井底之蛙萌自在，

小圈一周秀可爱。

四壁回荡声声响，

狂风暴雨无伤害。

一日水涨爬井外，

顿觉天地本分开。

回首俯瞰污水口，

诧异惊愕成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