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庄达运收到的研究生录取《通知》要求，新录取的研究生必须在八月二十三至二十四日到校报到，然后接受一个星期的企业文化教育，九月一日后开学上课。

从暑假前开始，为了读研调档一事，庄达运在朋友、亲戚和老师的帮助下，进行了不懈的努力，几波汗水，几番情谊，都随着日渐接近的开学日期——九月一日，而成为泡影。最后的结论竟然是：找关系找迟了，如果早一点找对人，是可以解决的。

这话让人遗憾，也让人气愤。说明教委这读研的事也并非就是规定卡死的，只要“关系”到位，再难的事，也是可以解决的。一般的老百姓想做成一点事为什么这么难呢？

两个多月的努力，倒让庄达运坚定了去读研的决心，这不仅是关系到自己继续深造的愿景，更是对世俗的挑战。

经过与小雨周密商量，庄达运决定二十四日直接逃亡上海滩，继续求学之路。

临走前，达运交待小雨：他走后，会给学校领导写封信，说明情况。如果学校有人问起，就说与教委说过了，毕业后再回教委工作，以免学校索要庄达运住的房子。

八月二十四日一早，庄达运像往常出门一样，带着两个行李包和小雨、儿子一起去市里亲戚家。好在假期的清晨，校园依然比较安宁，除了远处操场上有几位晨练者，很少有人在路上行走的。

中午在亲戚家吃过早中饭，小雨和儿子把达运送进了火车站，一直送到月台上。

火车到站后，上下人很多。庄达运背着行李包挤了进去，站在车内的过道上。

不一会儿，火车徐徐开动。庄达运朝一直站在月台上的小雨母子挥手，让他们回去。这时看到平时十分刚强的小雨，泪水夺眶而出，庄达运也为之一振，心酸不止，好在收住了涌出的泪滴。

这本来是件高兴的事，却变成了逃难的感觉。真是悲催！

到达SH大学报到后，庄达运被作为应届大学生对待，即每月给七十元的生活补贴。虽然是大上海，好像是花天酒地烧钱的地方，但在学校食堂吃饭，一个月七十元也差不多。

庄达运算了下：早上一碗稀饭五分钱，加咸菜两分钱，再加上一个土司肉末花卷什么的七分钱左右，共计一角四分；中午半斤米饭一角，加一份回锅肉之类两角五分左右，共计三角五分；晚上两个馒头六分钱，一碗烂糊肉丝五分钱，共计一角一分钱；这样一天共计六毛钱左右，一个月共计十八元左右，加上零花，有二十五元应该够用了。如此计划，每月还可以节约四十元左右，经济方面已没有太大的压力。庄达运打算每月给小雨汇去三十元。

一周的企业文化教育主要是到当时全国最先进的国有大型钢铁企业宝山钢铁厂，参观一期工程项目，了解工业现代化以及现代化管理理念。对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整个过程，庄达运没有感到很新鲜，以前在钢城的时候，也去过钢厂参观过。但这里的现代化程度以及现代化管理理念，给庄达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正式上课前两天，院里发来了研究生培养计划以及本学期开设的课程，在注意事项中，明确要求所有同学必须在上课前去院里的图书室把课本教材借到手。

这倒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上课不需要学生买教材，院里提供，学生借阅。有的课本还明确两人一本，有的课程根本就没有教材。而且所有课本都是原版教材，据说是学校花钱在美国购买的，也有一些是外方赠送的。有一本文学读本后面标价竟然高达180美元，简直天方夜谭了。

从第一次院长、老师的见面介绍中，庄达运了解到，这里的研究生项目在全国十一家外语研究生项目中是唯一一个中美合作的教学项目，大部分课程由美方提供师资，所有课程必须在两年内修完，每年开设三个学期：春季学期、暑期学期和秋季学期。所有课程都折合成学分。毕业时可获得中美双方颁发的学历证书，后面如申请学位，首先必须满足规定的学分，成绩良好以上。

与不同的外国教师上课不仅感到新鲜，短学期的教学亦使人感到轻松。庄达运第一次感到这种课程设置的确很有意思，既保证了教师的精力充沛，也体现了学习者的学习中心地位。

全班十九位同学，大部分住校，有少数本地同学走读。其中，统分的16人，3人为定向委培。据说，委培的费用相当的昂贵，每人每年一万八千元人民币。十九人当中有12人是应届本科毕业生，7位是在职或往届生。因此，年龄相差比较大，年龄最小的才22岁，最大者32岁。

庄达运心想，时间过的真快，当初77年高考后，自己在班上是属于比较年轻的，现在在班上已经是大龄中的老二了。时不我待啊！

一天早上，研究生招办的李老师让同学带信给庄达运，让他中途课间休息时去一趟研招办。

得到信息后，一下课，庄达运就来到研招办。原来，小雨按照达运留下的电话，打过来的，让达运等电话。今天正好是小雨当班，也算利用职务之便，打的长途。

电话中，小雨叙述了达运走后，学校发生的一些事。

学校接到庄达运从上海寄去的信，即派校长秘书到家询问。小雨就按照达运交待的跟秘书老师做了解释。秘书汇报校长后，倒没有再询问什么了，迅速向上级教委汇报，并立即停发了庄达运的工资。据说，教委人事科十分恼火，经过研究，决定要派人来庄达运上学的大学调查。还让庄达运的原来中学也派一名教师陪同。经过沟通，中学得知教委指派了位女副主任，也就挑了位女教师，上海人，而且是庄达运一个教研组的凡老师一同前去。

庄达运将钢城教委准备派人来学校调查的事告知了研招办的吕主任和李老师。他们都表示，没有问题，主动权在庄达运手上。

周末的一天，原中学的同事严老师来学校看望庄达运。他本人就是上海人，中学毕业后，便下放到庄达运他们那边。1978年参加高考，考取了钢城师范学院英语专业，毕业后也分配到庄达运那个中学，并且在一个教研组。庄达运出去进修后，他也在联系回沪的事宜。

见了面后，两人都很高兴。庄达运就在食堂请他一起吃中饭。

“这儿条件有限，不让喝白酒。我们每人一瓶啤酒，如何？”庄达运道。

“好好，下次到我家去，咱们可以喝喝白酒。”严同事笑道。

以前庄达运在中学的时候，严同事经常去庄达运家小酌，那个时候白酒，两人一瓶，庄达运常常把严同事喝得当场睡觉。

两人一边吃，一边聊起天来，从那所共同呆过的中学到市教委，又到严同事这次调回上海安排工作，两人聊得很是开心。最后，严同事问道：“哎，你们这研究生学习紧张吗？”

“跟老外学习，都不是很紧张。”

“有收获吗？”

“当然有，如果说本科段学的是知识，那研究生段学的就是方向，特别是理论方面。语言学习，不管是理论，还是应用，都应该跟老外后面学，进步才快。”庄达运深有体会地总结道。

午饭后，庄达运送走了严同事，并应约下周去严同事家看看。

上次小雨提到，钢城教委来人调查一事，可两个星期过去了，还没有什么动静。

一天，庄达运利用课余时间，跑去研招办，询问钢城教委来调查的事。

吕主任不在，李老师告诉庄达运，的确是有两位老师来过，吕主任接待的，中午还请她们吃了个午饭。都是上海人，很好说话。对方了解情况后，没有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特别是吕主任表示，如果教委要人，等毕业后可以回去嘛！

这倒让庄达运放心不少。

又过了一段时间，庄达运突然接到原来一个教研组凡老师的一封信。凡老师在信中坦言，她陪教委的领导来大学调查过了，原以为庄达运是违规操作，后来知道完全是合法程序，不存在什么徇私舞弊的事，教委后来也就未追究了。

凡老师甚至还建议，庄达运如果毕业真的回去，最好先落户上海。这样，她们有同事愿意与庄达运对调，并愿意给庄达运一万元的补贴。

这上海户口真是值钱呐，一万元，一下子就是万元户了！

虽然庄达运没有理会这种复杂的户口问题，但还是考虑起毕业后的打算来。从当下看，档案在钢城教委，自己也表态，毕业后愿意回去，回教委？人家没有回应，回钢城？做什么？

突然，庄达运想到钢城有所大学，在市中心，如果能够回到那个大学，做一名大学老师，也是为家乡做点贡献啊！再说了，当地就有顺口溜：家里一人在钢厂，一年四季不愁粮。这钢厂的福利特别的好，逢年过节，什么都发，大的微波炉、电风扇，小的包括油盐酱醋、米、面、鱼、肉，甚至卫生用纸，都不需要买的。这钢城大学，应该也差不多吧！

于是，闲下来的时候，庄达运分别给钢城市政府、钢城大学和钢城研究院分别写了自荐信，介绍了自己，希望毕业后到这些单位工作，类似于求职信。

信发出两个星期后，庄达运真收到了钢城大学师资科的回复，信中表达了对庄达运的热切期盼。这让他很是开心，于是就找到研招办吕主任，谈及自己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毕业后回钢城比较实际。现在有钢城大学愿意接受，怎么办理手续？

吕主任道：“小庄啊，我们跟教委的同志是说过这样的话，但回去也不是白回去的啊，你的培养，是国家掏了钱的，学校掏了钱的，他们如果真想要你回去，就得认这些费用。”

最后，吕主任从庄达运的实际情况着眼，给庄达运出了个主意，让他和对方提出委托培养的方案，这样既对学校有利，对庄达运也很划算，起码可以在这个单位立即开工资了。

庄达运知道，班上有同学就是有单位委托培养的，毕业后回本单位。

仔细考虑后，庄达运给钢城大学师资科复信，解释了相关情况，提出了三个条件：一是帮助把自己的档案从教委调到钢城大学去；二是转为委托培养；三是帮助把达运妻子小雨调入大学，安排相应工作。

钢城大学师资科很快便发来回复，说第一和第三条都没有问题，就是第二条，不知道有什么规定。

庄达运随即去研招办询问，吕主任把委托培养的表格和相关规定给了庄达运一份。拿到这些文件材料，庄达运就立即把它们寄给了师资科。

师资科又回复说价码太高，每年一万八千，能否酌情减少些，请庄达运帮忙。

这下，好像自己变成了两家的商品，自己还要帮着买家砍价。

既然加入钢城大学，他们又答应了另外两个条件，自己就成了钢城大学的一员，帮着砍价也算名正言顺了，只是砍的是自己的身价。

庄达运鼓起勇气，又找到研招办的吕主任，希望以优惠价把自己卖给钢城大学。吕主任也很为难，这可要汇报上级定夺。

没想到，钢城大学师资科为了重视这笔“交易”，师资科长汪老师还专程来到上海，找到庄达运的宿舍，与庄达运面聊了几分钟。

一来，他们不认识庄达运，没有见过面，不知道人是否有缺陷，二来也是进一步与庄达运联络感情，就相当于来个面试了。其实，后来庄达运知道那汪科长也是上海人，顺便也就回了趟老家。

临走时，那汪科长表示一切都比较满意，就是希望培养费降到一个整数（一万/年）。

之后，庄达运一直在泡研招办和跑研究生部，叙述自己的困难，希望得到各位领导的同情和支持。这其中，吕主任还是帮了不少的忙，在向领导汇报时，申述了两个理由：一是钢城那里比较落后贫困，二是庄达运已是正规录取生，可以作为有偿分配处理。这样学校不仅没有损失，还可以小赚一点。最后以每年一万元的价格，同意庄达运转为委托培养生。

这件事就这么办成了，庄达运很是开心。虽然是降低了自己的身价，也算是给钢城大学节约了经费。

这下也有理由与钢城大学谈条件了，人还未到就立功了嘛！

庄达运给汪科长写信，请他协调，尽快帮他把小雨调钢城大学，同时把教委的档案调到钢城大学，也就是兑现另外两个条件。

这段时间，庄达运的精力主要集中在学习和联系回钢城工作的事情上，对外界的一些事没有太在意。

一个周末，和同舍的同学出校门，到外文书店看看外文资料，回来的时候被门岗拦住了，说要登记。更为离奇的是，当天晚上就有学院里的总支书记找到宿舍来谈话。

原来，上海市几所高校老师和学生近几日都“上街了”，要求政府信息透明，反对腐败，加强媒体监督，活跃思想阵地。这事本来不是坏事的，但在某化工大学，学生这样的诉求却演变成校方与学生的对立，甚至有学生被门岗保卫处打了，造成其他高校声援，又因政府处理不力，几所高校学生会约好一起走上街头，举旗示威。

赤手空拳的大学生上街，只是造个声势。俗话说：秀才造反，十年难成。但围观人群太多，不仅影响了交通，还影响了城市形象。政府就下令各高校，不让学生集体走出校门。

结果是物极必反，不让学生集体走出校门，学生就分散走出校门，然后到指定的街上集合。

书记找到庄达运，问明情况后，才知道他们不是参加那种集结的。书记松了口气，庄达运他们也松了口气。

寒假回去的时候，庄达运找到钢城大学师资科的汪科长，想进一步落实三个条件。这时才知道，师资科拟定的进人方案需要得到教务处和人事处的批准，才能生效。不过，汪科长说一定尽快促成这事的解决。

1987年春季，没有想到，上头下文，把前段时间学生上街的事定性为资产阶级思想自由化，凡参与的学生都要写检讨，态度不好的都将受到不同程度的处理。

研究生中发现一名学生在广场上振臂呼喊过口号，算是参加者，都以监控摄像为准。据说没有振臂或做出参与动作的，算旁观者，不作处理。

最后，该学生受到严重警告处分，毕业分配可能受到影响。这在学生中引起不小的反响，但多数同学对此是持不理解的态度，特别是那些参加了集结活动的学生，态度更是激烈，准备在学校里拉横幅示威，后被学院做工作，压制住了。

据说，在这些同学的毕业档案中都记有一笔，这对他们毕业分配多少是不利的。而且听说，就因为学生上街的事，全国的大学毕业生将不能够招进政府机关工作。

为了响应“学有所用、服务社会”的号召，庄达运与班上另一位同学，利用闲暇时间，收集整理了一套《英语高考十年真题及解析》，供学生学习使用，同时也象征性收一些费用。

没成想，一下子卖出去一千多份，很多外地人得到这个消息，还专门写信来购买。小本经营，收获还是不错的。庄达运戏称：“一个学期两个人的中餐大排钱没有问题了。”

这期间，庄达运还是保持着与钢城大学师资科的联系，总希望他们能够尽早解决他的后顾之忧，但一直没有确切消息。

六月份的时候，庄达运他们的教学已进入到第三个学期，需要转到湖南大学，研修两个月。

庄达运看到，中间有一段的休课时间，就计划回趟家，然后走家里辗转去湖大。这样，一方面可以当面与钢城大学的领导沟通汇报一下，以便推进问题的解决。另一方面，也可以回家看看。

等再见到其他同学们时，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没有想到的是同寝室的一位陆同学却没有来。一问，才知道，被开除了。原因是这小子利用大家休学的时间，在宿舍里约了一老乡女孩，中午休息时在宿舍里裸体上下铺，被对面仪表实验室的同学们看了个清楚，并报告了校园保卫处。保卫处保安跑去突然敲门，几乎是破门而入，抓了个现场。

学校责令学院立即处理。经研究，学院只好以对精神文明建设不利为名，将其劝退。

庄达运无不感到惋惜，那小子是保送上来的，年龄比庄达运小近十岁，但很聪明，学习成绩很好，经常还跟庄达运讨论一些社会问题。前一个学期还提到大学期间没有谈过恋爱将是无比遗憾的事，没想到他却有些操之过急，缺乏经验啊！据说学院院长去宿舍找到他宣布处理决定的时候，手都在发抖。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

湖大的环境非常生态，坐落在岳麓山下，校园与岳麓山连在一起，自然环境非常优美。北面的山上有岳麓书院和著名风景点爱晚亭，是散步游玩的圣地。离校园南面不远处，便是湘江，橘子洲头在它的中间。傍晚的时候，很多游泳爱好者便来到岸边，享受畅游湘江的快感，尽管有规定不让私自下水游泳。

庄达运和几位同学，每到周末必去爬山。上山的路只有一条，路两边有不少地摊。有卖小挂件的，有卖小吃的，特别是油炸臭豆腐，很是吸引人。

对庄达运他们来说，最好奇的是有很多算命和看相的先生，一只手上拿把鹅毛扇，一只手上端着个小茶壶，地下铺着一块五颜六色的布，旁边还有一个抽签的竹筒子。每当庄达运他们几位走过的时候，就有人喊庄达运留步，说他的面相很值得一看。

有一天，在同学们的推波助澜下，庄达运就挑了一位胡须比较长的师傅，让他看看，反正不要钱。那位看相师六十岁左右，下巴下一束美髯很有老先生的风韵，满脸的沧桑，给人诚实、厚重之感。他一面招呼着庄达运，一边道：“小伙子，你的面相很好，我给你好好看看，不收你费用。如果我说对了，哪天你想起我来，再来感谢我。”

于是，他让庄达运在他跟前的小板凳上坐下，仔细端详起达运的五官，然后让达运把左手伸给他看。他左翻翻，右瞅瞅，口中“啧”声不断。最后，分析道：“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直眼平，一看就是富贵相。少则两三年，多则三五年，你就会官运亨通。”

旁边的凌同学故意想试试真假：“你看看他的未来婚姻情况怎么样？”他们都清楚，庄达运已是孩子的爸爸了。

那看相的不慌不忙道：“这位小伙子，不仅官运亨通，婚姻也是美满的。”这话说的多圆滑，不论什么情况，都可以这么说。同学们相视一笑，庄达运示意走人。老者看出庄达运他们不是太相信，有些着急起来。

“小伙子，”老者冲达运道，“你到我跟前来，我有话交待你。”

庄达运就起身向老者跟前凑了凑，老者低声道：“小伙子，你不信没有关系，但有一点我要告戒于你，以后不论你做什么官，最好与家人保持一定距离。”

“为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你相信我，你的命太硬呐。”

庄达运越发不可理解，其他同学催促道：“走吧，走吧！”

老师傅好像感觉到了大家的不信任，就又丢了一句：“如果在三、五年之内，这位如果不做官，你们就来砸我的摊子！”

庄达运双手合十，连连表示感谢，笑着和大家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