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元旦过后，冬季的学期基本上进入尾声。根据教学安排，所有的课程基本结束，有的课程已安排复习，有的课程提前进行了考试。

庄达运他们的初中部开学迟了一个星期，结束也就晚一周。小学部是元月十四日前结束战斗，初中部是二十一日前考完所有课程。接县教委通知，寒假是从元月二十六日开始，二月十八日结束。大学也基本上是这个时间。

等待是令人焦急的，特别是这种决定命运的等待，更是熬人。

元月十日，庄达运从杨帆那里听说省里的阅卷工作已基本结束了，很快就要进行录取前的政审工作，前提是必须达到录取分数线。据说文科起档线是240分（加试除外），理科为260分。

杨帆和庄达运各自都算了算，杨帆预估自己在320分左右，肯定超过起档线。庄达运预估在270分左右，也应该没有问题，关键是庄达运加试的英语，成绩不知怎么算。

通过打听，杨帆得知县中学的一名英语老师参加了阅卷，姓方，这方老师原来也是这个大学的老师。于是，杨帆计划来联系这位方老师，好让庄达运去跟他聊聊情况。

时间约好元月十六日周三下午，方老师有空。于是，庄达运带着杨帆的介绍信，去县中找这位方老师。

这次去县城，接受了上次高考的教训，老老实实到车站乘车去。周三早上一早，庄达运就来到离家约两公里的公共汽车站，等汽车。

据说这个车不好乘，人特别多。这趟车是县城到他们公社镇的车，每天一趟，上午来上午走。往往车到公社镇那里后，返回的时候，人就挤满了。路过庄达运他们这里时，经常会因为人太多，挤不上去。为了确保能够顺利去县城，有些人只好跟着车去公社镇，再乘回头，多付一个车费。

庄达运也是不得已，车子过来时就上去了，到公社镇后不下车，再坐回来。

车到底站后，庄达运找了个合适的位子坐了下来。不一会儿，下面的人陆续上车了。

半个小时后，人已经上满一车了。巧的是，庄达运一抬头，看到公社的教育委员也上车了。他是全公社主管所有学校的负责人，在教师心目中，教育委员就是教师的大书记啊。车上已满满的了，座位早已没有。庄达运一看教育委员上来，怎不能让他站着，赶忙招呼让座。

这个教育委员很有特点，身高足有一米八十，五十岁左右，独眼，据说那只瞎了的眼是年轻时与人打架给伤害的，后来成了残疾。后背头，头发总是梳理得油光发亮的。公办教师出身，但对待像庄达运这样的民办教师也还是比较关心的。

见到庄达运给他让座，也就没有客气，并关切地问道：“小庄，你怎么这么早到这里来了？”

庄达运就把与县中学一位老师相约的事，小声地叙说了一遍，但没有说是问高考成绩的事。庄达运脑子还是转了一下，不愿把请假的事让教育委员知晓，就说是英语教学中有些问题，跟方老师约好，今天下午去请教，又怕在家门口挤不上车，就跟车过来了。

教育委员也认识这位方老师，在外语教学中是个名人嘛！听说庄达运去请教，从心里还是比较认可的。“对，你们年轻人就是要多像老教师学习。听说你对外语挺感兴趣的？”

“是的，在高中时一直担任英语课代表，回到农村后，也一直没有丢。”

“这很好嘛，不论学什么，就要坚持下去。你们的初中部现在怎么样？”

庄达运就把初中部的教学安排及开课情况做了简单的介绍，最后道：“我们那才开始办，困难肯定不少，不足的地方也在努力改进之中，希望您有空多去指导指导呢！”

这位教育委员原来是公社中学的校长，现在负责全公社九个大队的中小学教育工作，所有学校的教职员工的配备都要经过他审批。庄达运他们初中部刚设立时，他就亲自来考察过，对教师情况也比较了解。今天同达运聊了几句，感觉庄达运这个年轻人勤奋好学，又有思想，便立即对他有了好感。

汽车开了，在乡村的碎石路上开得也不快，但颠簸得还是比较厉害，时不时地有人招手搭车，果不出所料，到庄达运他们村的那站路的时候，车上已挤不上人了。

车子上了正规马路后，也快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教育委员又问道：“小庄，你今年报考大学了吗？”

“报了。”庄达运如实回道，“现在还在等消息呢！”

“好像第一批的成绩快出来了。”

“还有第二批吗？”庄达运疑惑地问道。

“应该有，上周地区教委有个电话会议，根据我们地区考生的情况，可能要扩招一些。”

“那太好了。”

“我们公社中学也准备扩大规模，如果你没有去上大学，愿不愿意到公社中学来教学？”教育委员突然问道。

这应该说也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平时一般只有公办教师才有调动的可能，民办教师的调动是非常困难的啊！公社中学是全公社最权威的学校，也是最有保障的学校呢！庄达运如果能够到那个学校教学，以后进修、报考等机会多多啊！

庄达运心想，是不是让个位子，教育委员一时兴起，故意吊吊自己的胃口？不过，真要是他愿意帮忙，调动一下当然可能。于是，庄达运笑道：“那当然好哇，不知道我是否符合公社中学的要求啊？”

“这样，下学期开学前，你如果没有接到通知，就来找我。公社中学正在物色几个科目的老师，英语老师也在其中。”

这话让庄达运心里充满了一种喜悦，但也不便于表露出来，赶忙应道：“好的，非常感谢您！”

汽车很快进了县城。教育委员要到教委去，在终点站的前一战下车了。

庄达运告别了教育委员，继续坐到终点站。

从汽车终点站出来，走到县城那所中学，还有三公里多的路。但约的是下午，现在是上午九点还没有到，这几个小时到哪去打发呢！庄达运突然想起，听说高中班上有两个同学，毕业后因都是独子没有下放，一年后被招工在县水泵厂。要不趁这个时间去看看他们？

于是，庄达运就打听这个水泵厂的地址，在县城南面。虽然路有些远，但从那里到方老师的中学还是比较近的。

庄达运背着他那小黄包，就顺着别人指引的方向找了过去。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找到了县水泵厂，在门口的传达室登记后，传达室师傅不知道两个人的姓名，就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翻旧了的花名册，在花名册中一边找，一边问是那一年进厂的，庄达运也不肯定，就随便报了个年份。老师傅找了半天，终于在花名册的底部找到了那两位，姓赵的是在钳工车间，姓吉的在销售科。赵是男同学，吉是女同学。门岗师傅问先联系哪位时，庄达运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先找姓赵的。”

电话过去后，不一会，赵同学从车间出来了。

庄达运一见，“哇，两年多未见，变大样了嘛！”

“庄达运，你今天怎么有空到我们这来了？”赵同学问道。

庄达运就把与县中学老师约定一事叙说了一遍，趁有时间特地过来看看老同学。赵同学与庄达运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就是好同学。初中时，中午下学后，赵同学还经常邀请庄达运他们几位去他家玩。他家就在街道上，据说他家成份不好，他父亲是个富农，家里前后院子挺宽敞的，特别是中间的天井处有个石榴树，每到秋天，树上挂满了石榴，赵同学都会摘几个送给同学们吃。庄达运经常去，有时自己就到树上摘一个玩玩。有一次，一不小心，滑了一跤，差点掉进石榴树旁边的枯井里。虽然赵同学比庄达运长两岁，但在学校期间看不出来。当时，全校学军，根据班主任的要求，一个班为一个排，庄达运是排长，全排共有四个班，庄达运跟班主任老师保荐赵同学做了一个班的班长。到高中后，两人还是同位。但毕业之后，庄达运去了农村，赵同学留城，后来招工，两人联系就少了。

见面后，赵同学的反应，有点令庄达运失望。基本是庄达运在说，赵同学大多时候在摆弄手中的螺丝刀。看到赵同学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庄达运遂转过话题，问道：“听说我们班还有人也招到这个厂了？”

“没有啊，到目前为止，我们班就我一个人在这个厂，不过甲班有个同学在这里，好像当初跟你关系不错的？”

“谁？”庄达运明知故问道。

“吉霞同学啊！要不要见见？”

“见就见见呗！”

赵同学立即走到车间里，用内部电话，打通了销售科，找吉霞接电话。不一会儿，赵同学出来了，脸上露出苦笑，道：“不好意思，庄达运，人家有事，不愿见。好像当初你俩把来往的书信丢了，给别人捡到后交给了班主任？”

庄达运也苦笑了一下，道：“那都是过去的事啦！今非昔比了，你们是工人嘛，见我们农民是会有所顾虑的。你也在忙，见到你就很好了。我回去啦！”

“这么快就走了？那我送送你。”

赵同学一直把庄达运送到门岗外，自己又回车间了。

庄达运从水泵厂出来已近十一点了。这就是当地报纸上曾经报道过的水泵厂？庄达运回头又看了看挂在大门口的牌子，白底黑字，的确是县水泵厂，生产的水泵很有特色，据说是高压泵，产品出口到许多国家呢，效益应该很不错。社会上有句顺口溜：进了水泵厂，如入保险箱。成家不用愁，“三转”带“两响”。

庄达运心想，在这样的工厂当一名工人应该是十分光荣和自豪的，就现在自己的情况，如果想成个家，还真是个问题，恐怕买个30块钱的手表就算不错的了，什么自行车、缝纫机那肯定是无法解决的，更不要谈什么像样的收音机和电视机了！跟人家的差距太大了，难怪曾经的老同学也这么淡漠起来，曾经的相好连面都不想见，也都在情理之中嘛！

庄达运一边走，一边想，看来的确需要改变自己的这种状况。

走到县城中心时，看到上次考试住宿的旅馆，旁边有个“大众饭店”，上次在这里吃过，价量都还比较适宜。于是庄达运就走了进去，中饭总要吃的。

这时，饭店里食客不多。庄达运找了个沿街窗户的饭桌，坐了下来。不一会儿，服务员就过来，问达运吃什么。

庄达运看了看递过来的白纸菜单，想起上次最喜欢吃的青椒炒肉丝，就直接向服务员点了这个菜，一碗米饭，菜是2角5分，半斤米饭是9分钱，一共3角4分。

趁着炒菜的空，庄达运向服务员要了杯白开水。

开水还没有喝完，菜和米饭就上来了。青椒肉丝的确不错，量也比较多。平时是看菜吃饭，今天得看饭吃菜了，感觉菜吃不完。一是辣椒比较辣，二是数量也的确够足的。

最后，饭吃完了，菜还有三分之一的量。庄达运心想，上次也是没有吃完，造成浪费，这次可不能再剩下，于是就着那杯白开水，把剩下的青椒肉丝全给包圆了，感到一阵轻松。

庄达运起身结账，然后出了饭店，准备往县中学那边去。

一转身，却看到大学的卢司务长走了过来，他也看到了庄达运。这位司务长与达运的继父关系很好，对庄达运也不错，平时达运过去，经常看到他与继父喝酒。他有两个女儿，老大比达运小两岁；小女儿做过庄达运的学生。庄达运打过招呼后，司务长问道：“达运，你是什么时候来县城的？”

“卢伯，我是今天早上过来的。”

“什么时候回去？”

“想下午回去，但车票还没有买。”

“那你跟我们车回去吧！我们都是坐林场的车过来的，下午大约四点钟，你在长途车站旁边的岔路口等我们，那儿会有几个人一起搭乘。”

“那太好了，谢谢卢伯！”

真是运气，这下子，下午回去已经无忧了。

中午十二点半的时候，庄达运便来到县中学，找到了教师办公楼。离下午上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呢！就在周围等着吧！正好旁边有个卖水果的小店，庄达运就在小店门口转悠起来。

中午休息的时候，学生们回家吃饭了，老师们回去休息了，校园里显得很安静。店老板先是以为达运要买什么东西，后来发现达运不进店，于是就问道：“来找人吶？”

“是的，”庄达运如是道。

“找学生？”

“找老师。”

“老师基本回去吃饭休息了，要一点半才上班呢！”

“是的，我等一会儿。”

老板也是个热心人，正好没有什么生意，就多聊了几句。

“虽说是一点半上班，但也有老师提前上班的。你在这等就找对地方了，所有教师上下班都会走我这门口过，呵呵。”

“是嘛，那你认识不少老师了？”

“当然，基本上都认识。你找哪位老师？”

“一个教外语的方老师。”

“认识，好像是合肥人？”

“差不多，我还不太认识！”

“没关系，他若过来，我指给你看。”

正说着，有一两位老师模样的人，从教师宿舍那边走过来。

“哎，小伙子，后面那位就是你要找的方老师。”店老板小声跟庄达运嘀咕道。

庄达运顺着店老板示意的方向看过去。的确有两个人过来了，前面的是个女同志，后面是个男同志，个头不高，身材瘦小，跟杨帆描述的差不多。

庄达运谢过店老板，转身迎了上去。“您是方老师吗？”庄达运恭恭敬敬地问道。

“是的，你是哪位？”

“我是庄达运，杨帆介绍我来找您的。”

“对，对，那你跟我到办公室来吧！”

庄达运跟在方老师后面，朝办公室走去。

方老师四十来岁，上身中山装，头发打理得十分光亮，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一副学者派头，虽然个头不高，但显得十分精干，说话语气也十分和蔼可亲。

进了办公室后，方老师让庄达运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然后在一个小架子上取下一本杂志，坐到庄达运对面，听他介绍情况。

庄达运先做了自我介绍，同时递上杨帆的介绍信。方老师听了庄达运的介绍并接过介绍信，然后给庄达运递过一张纸和笔，让达运回忆着把英语考试中的翻译部分再翻一遍，那部分是大头，占四十分呢！。

庄达运花了大约二十多分钟，把试卷上的那段汉译英翻译了一遍，极力与考试时的译文保持一致。译完后，把纸递给了方老师。

方老师仔细看了一遍，说道：“很不错嘛，根据你这个水平，你的英语整体成绩应该在80分以上。”

对于总分120分的试卷，能够拿到80分，据方老师认为是相当不错的。然后，方老师又问了一些其他科目考试的情况，庄达运都一一给予了回答。

最后，方老师道：“那入选应该没有问题，你回去等着好消息吧！”

不知道方老师是安慰，还是鼓励。反正听了方老师的话，庄达运出来时显得非常高兴。

这时，中学下午第一节课下课铃响了，庄达运立即意识到，才两点半，时间还早。

完全可以走着去汽车站那边了。

到了司务长告知的岔路口，没有其他人在，估计自己来早了。

庄达运就在路边的柳树下等着，估计等了约四十分钟，终于看到司务长的夫人和另一位不认识的男同志一起走了过来。庄达运迎过去，打了个招呼。司务长夫人介绍道：“这是我们学校后勤的小苏，下午可能有好几位要搭这个车呢！”

又过了一会，又来了一位，司务长夫人他们认识，早上一起过来的。大家都站在路边等着，这样庄达运反而觉得踏实了，说明肯定有车。

“四点多了，”旁边的小苏看了下手表道。

“估计快过来了，”司务长夫人接道。

正议论着，一辆三吨半的敞篷货车开了过来，司务长坐在副驾驶位上。车子开过庄达运他们的位置，在前方靠路边停了下来。这次得等停稳了再上，庄达运心想，要接受上次的教训，不停下来是不能上的。

车停稳后，一个接一个，从侧面爬上了车厢，庄达运最后一个爬了上去。

都上去之后，车子还没有启动，大家以为还在等人。

一会儿，驾驶员传出话来：“车子不走了，大家一起下来！”

这下大家都十分惊讶，怎么不走了呢！司务长夫人下车后，就走到驾驶员跟前，问驾驶员什么时候走。

这个车是当地一个林场的，驾驶员的爸爸姓吴，在大学任职，还是后勤的一个副校长。因此，学校有什么事，一般都会拉他们的差，学校给予驾驶员一些补贴。

庄达运和那位吴副校长也十分熟悉，他有两个儿子，老大在林场开车，就是现在的驾驶员；老二高中毕业，闲在家里，经常与庄达运一起玩。

司务长夫人去问的时候，驾驶员流露出车上怎么会有陌生人，不能带。

司务长立即明白了，庄达运早上没有跟车过来，中午时才告诉他的。于是司务长忙解释道：“哦，那个小伙子是我们学校后勤主任的儿子，叫庄达运，我中午告诉他过来等车的。”

“那怎么也没有跟我打招呼就上车了！？太不拿我当回事嘛！”驾驶员愤愤地道。

司务长夫人见状，立即回到人群中，小声对庄达运道：“你去跟驾驶员打个招呼。”

驾驶员是很牛逼的，不让你搭乘，你就没有办法，还不能因为自己耽误了大家。

庄达运就走到车头驾驶员窗口，道：“吴大哥，不好意思，下午没有买到车票，想搭你的车一起回去？”

“啊，早说啊！上车吧！”

庄达运惺惺地回到人群中，告诉司务长夫人：“同意了。”

这样，大家又重新爬上车。

庄达运下午从方老师处获得的一点高兴劲被这突如其来的傲慢击得粉碎，就这环境，哪有尊严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