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晴叶一大早就到了商埠，街市纵横，店铺林立，五行八作，一派繁华景象。

周洪珍拿出二胡拉了起来，这段时间，范晴叶要去一个茶叶铺换戏装，茶叶铺不大，范伟霆直接给范晴叶买了下来，明面上是卖茶叶，实际是为了范晴叶能有个地方换衣服，如果一个女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换衣服，未免有失体统。

茶铺连年亏损，范文生也不过问范伟霆，这种小生意，对范文生来说，根本不值一提，自己儿子有点正事干，心里也算知足了。

范晴叶赶紧上了妆，换上了戏服，走到街上，周洪珍见到范晴叶已经装扮完，就把二胡停下了。

范晴叶对周洪珍说：“咱们唱《三娘教子》的片段吧。”

话音刚落，周洪珍再次拉动起琴弦。

有钱人去戏楼看戏，没钱的穷人就在街上看戏。凭借范晴叶这一副好嗓子，并不是没人请她去戏楼唱，而是她就像在这一带把小翠花的顺裕班给压下去。逐渐地，范晴叶在这一带吸引了大批的戏迷。

“薛倚儿好一似无弓之箭，老薛保好一似浪里舟船。将身儿来至在机房织绢，等候了我的儿转回家园。”范晴叶的一招一式，一个水袖，一个眼神，都需要靠手来传递，手是戏曲演员的灵魂，每一个手势动作，都要经过六七年的刻苦训练，才能达到举手到眉边，拱手到胸前，云手如抱月，指手到鼻尖的演出要求。

小菜花从心底里看不起街上卖艺的戏子，用韩八爷的话说，同为戏子，何必为难彼此。可小菜花却不这么认为，总觉得范晴叶在侮辱梨园行。她手里提着糕点推开韩八爷的门，进了大厅。大厅的墙面上是一片的玻璃，晨光照进来，照在韩八爷的身上，照亮了他的头发和皮肤。

小菜花凑到韩八爷的跟前：“师父，精神可好？”

韩八爷一见到小菜花，心里就不大舒服，但还是强忍着情绪，手里转动的核桃速度也满了下来，问：“你怎么有时间过来了？”

小菜花坐到韩八爷的对面说：“师父，怎么说范晴叶也是你的徒弟，整天在大街上唱戏，真是丢咱们庆华班的脸。”

韩八爷笑了几声：“无论是她还是你，都已经不是庆华班的人了，她就算是不穿衣服唱，也和我没什么关系。”

乔永涛急匆匆地走进大厅，对韩八爷说：“师父，戏袍送来了。”

小菜花没有搭理师哥乔永涛，乔永涛从心底里也不待见小菜花，韩八爷跟着乔永涛去了另外一个房间。韩八爷凑近戏袍，慢慢地抚摸了几下。

乔永涛故意抬高了说话的声音：“这云锦是仙人用来惩恶扬善的。”

小菜花虽然还待在大厅，但还是听到了乔永涛话中有话，但守着韩八爷，她也不敢放肆。

韩八爷盯着华美奢侈的戏袍，有百蝶蹁跹的，有祥云团花的。蝴蝶的翅膀反映着绸缎的柔光，栩栩如生像一只活物，啧啧称道：“讲究！”

乔永涛说：“师父若是满意，我去把尾款付给人家。”

韩八爷摆了摆手说：“去吧！”

小菜花见乔永涛走出门，又凑到韩八爷身边，刚要启齿说话，被韩八爷抢了个先：“要是没别的事情，你就先回去吧。”

这是明摆着赶自己走，小菜花闷闷不平，她不明白，为什么戏班所有的人，都站在范晴叶的身旁，论天赋，自己要高范晴叶不止一点半点，论刻苦，自己也没有输给范晴叶。

不可否认，韩八爷当初非常看好小菜花的天赋，真是唱青衣的好苗子，可韩八爷得遵梨园古训，就是“学艺先学德，做戏先做人”。艺有多高，首先要有德。做人都不会，还做什么戏？

小菜花在戏班里，凡事争第一，范晴叶这些晚来戏班的学徒，没少受她的欺负，这些韩八爷都看在眼里，但韩八爷都忍着，只有一事，让韩八爷忍无可忍，那就是小菜花和一个富商的公子厮混，虽说这世道里，不论官宦富商，还是优伶名娼，仗着点财势就胡搞八搞，道德伦理对这些人来说就是形同虚设。可小菜花算不上什么名伶，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日，韩八爷还未到戏楼，就看见戏楼外围满了人，韩八爷十分诧异，挤上前去准备看个究竟，却听见一位妇人对着戏楼破口大骂：“小菜花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给我出来！”

他抬头望去，一位妖艳的姑娘正站在楼上，轻蔑地冷笑着，定睛一看真的是小菜花。小菜花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她究竟出了什么事？

韩八爷一阵迷惑，连忙询问身边看热闹的一位路人，这位路人笑着对他说：“吆！这不是韩八爷吗？你这个当师父的都不知道？你的徒弟小菜花勾引孙家织布厂的三少爷，被三少爷的媳妇找来了，孙家是济南最有实力的织布厂之一，三少爷的媳妇口口声声地要把小菜花赶出济南呢！看着吧，这下有好戏了。我劝你啊，赶紧离开，闹不好，得连累庆华班。”

韩八爷双眉紧锁，向上张望着，并不停地朝里挤。只见这位少妇越吵越凶，最后竟然拿起身边的东西向戏楼里砸去，幸好小菜花反应及时，把头侧到一边才躲过了这一劫。小菜花不急不忙地整理了一下衣物，轻蔑地对着妇人说：“慢慢砸。”

戏楼是韩八爷租的场子，再这么闹下去，估计戏楼的老板会直接把庆华班赶出去，整个济南城也不敢请庆华班来唱戏了。

妇人听见小菜花这么一说，更加气愤了，直接让身边的伙计砸戏楼。韩八爷见状，急忙走到妇人的面前，说道：“这位太太，有话好好说不行吗？弄出人命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妇人从上往下扫视了韩八爷问：“你是谁？”

韩八爷回道：“我是她的师父。”

妇人骂道：“一起打！”

没等伙计们动手，戏楼的老板蒲升闻讯赶来，大声呵斥道：“谁在我这里撒野！”

妇人一脸怒相，回道：“我！”

韩八爷赶紧凑到蒲升的跟前，悄悄的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蒲升说：“我和孙老爷子是多年的交情，我劝你现在收手，我一概不追究，若你执意要闹下去，别怪我蒲某人不看孙老爷子的面子。”

妇人也不傻，能开得起戏楼的人，肯定认识三教九流的人，便说：“走就走，但我不会放过她。”说完，让伙计们跟着自己走了。

不出所料，庆华班也被戏楼赶了出去，这场闹剧，也成为了庆华班由盛转衰的转折点，小菜花被韩八爷赶出了庆华班，更大的悲剧是那位三公子至始至终未露面，小菜花也成为别人眼中的笑柄。

范晴叶唱完了戏，卸完妆，这时来往人群已经很热闹了。大多是些穿梭于街巷之中做小买卖的商贩。百姓家早起一开门，就能买上许多东西。济南深宅大院极多，商贩们需得一嗓子喊透青砖重瓦才有生意做。经年累月这样磨练下来，嗓子敞亮浑厚且余音缭绕。

在济南，还是数甜沫最好喝。点上一碗甜沫，热气腾腾，端至眼前，金黄“甜沫”之中，菠菜嫩绿、豆腐皮雪白，粉条透明，看之，犹如青山水墨，闻之，香气扑鼻，尝之，微咸略辣，五味俱全。配上两根油条，一个茶鸡蛋，再来上一碟小咸菜，嗤溜嗤溜喝到嘴里，热乎乎的顺入腹中，真是浑身畅快，五体通泰。

范晴叶隔几天就要去喝一碗，喝不着就浑身不得劲，像有瘾头。

街道远处的洋车缓缓驶来，车上一人，冷峻的面容显现出一脸的焦灼。此人在黄府四合院门口停下，下了车，然后把钱直接扔到了地上。拉洋车的都是城市贫民，下苦力谋生，混穷买不起车，多是租车而拉。凄风冷雨，烈日炎炎，仆仆道上，劳人草草，年复一年。车夫从地上捡起钱，拉着车就走了。为了生计，他们已经放弃了所谓的尊严。

从洋车上下来的人是黄晓东，丝绸店黄逸峰的儿子，进了门，院子里静悄悄的。这时的黄逸峰正在后花园，带着一个铲子，一把铁锹，带着几件金银玉器，亲自细心装在檀香木箱子里的，都埋在花园儿里一棵石榴树下，边埋边观察有没有人偷看。

当黄晓东要走进后花园的时候，黄逸峰赶紧装作给石榴树松土。黄晓东走到父亲的身边说：“这些活交给仆人们干就行。”

黄逸峰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水说：“这人啊，不能老坐着，得活动一下筋骨。”

黄晓东问：“我娘呢？”

黄逸峰回道：“陪你妹妹苗苗去街上买首饰了。这女人啊！就是喜欢穿金戴银。”

黄晓东明显感觉出父亲有些不对劲，绝对不可能活动筋骨，松松土那么简单。事情蹊跷归蹊跷，黄晓东也不感兴趣。刚要转身离开，被黄逸峰喊住：“晓东啊！这世道不太平，凡事多长个心眼。”

世道不太平，依然有人家载歌载舞，石天林专门在府中的花园里搭台唱戏，雕花红漆的栏杆，戏棚子上盖着顶，客人们按尊卑入座，石天林坐在相当靠前的位置，临近一桌是石晓蕾和石琼两个姑娘，其它的几桌是石天林的亲戚。

石天林最近生意火爆，声势了得，把他当今济南最为欣赏的几个京剧名伶都请来献唱，而且是搭着唱，唱对戏，唱最出名的折子，在一个戏台上。

石府的莺歌曼曼，自然会引起范文生的不满，可范文生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自己家不允许搭台唱戏，但不能干预别人家听曲儿。当然，在范老爷子眼里，更是看不上石天林这样的商人，经营买卖的都是地底下的东西，不但晦气，而且伤天理。在他看来，石家生不出儿子，就是这门行当遭了天谴。最近挣了一大笔钱，估计就是战事要紧，钻了漏洞。

戏台上两名戏子畅快淋漓地对完了一场戏，弦乐停住，他们还没有立刻从戏里醒过来，站在原地互相望着发愣，台下却一片叫好声。

石天林说：“《红绡》这戏真是越往后越好听，好似初月出云，清朗敞亮，丹田音托着腔儿。”说着说着，石天林也哼了起来。

范晴叶路过石府，听到了院内的曲调儿，不由的对周洪珍说：“这《红绡》，还是尚小云唱的有神！”

周洪珍问：“师妹听过尚先生的戏？”

范晴叶回道：“三年前，张宗昌在济南督办公署设礼堂为他的父亲祝寿，从北京请来了梅兰芳、尚小云等名伶演戏，我有幸去听了听，其实，在1922年他和王瑶卿、马连良到上海，演毕回到北京后，就自行组班‘双庆社’，着手编排新戏了。他的第一出新戏是《红绡》，在一九二三年在广德楼初次上演。”

周洪珍不由得扭头朝范晴叶看过去，眼神里有些微的吃惊和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