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永涛改完戏词已近黄昏，他手捧着一沓纸张，直奔中山公园而去。

天气极是闷热，空中云层越积越厚，乔永涛不由加快了脚步。中山公园亭内，范晴叶正练习着戏功，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乃至眉目神情，让赶来的乔永涛看得入神，他从京剧大师身上看到写意艺术的超越于生活表象的美，却同样也从范晴叶身上体察到植根于现实生活的写实艺术的深人于腠理内心的自然美，笑道：“师妹的动作是越来越成熟了，甚至能窥透了女人生活中的精神世界。”

范晴叶停下动作，走到乔永涛面前道：“师哥，你就别夸我了。”

乔永涛把一沓纸张递给范晴叶道：“这是修改好的戏词，有些地方还是比较生硬。咱们唱戏的，都把‘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清”、“撬三不撬四’奉为金科玉律一般。”

范晴叶拿过纸张，看着上面的戏词，并没有做声。乔永涛说的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这样的，无论在那一出戏，那一段的唱词中，对于“辙口”没有不合上的，不过每句都须合辙，岂非又是一件挺麻烦的事情，因此凡是属于一三五等上句的“词儿”，能合上“辙口”的固然是更好，倘使合不上“辙口”也无关紧要，所以说一三五句的“辙口”是不论的，至于二四六等下句呢，那末非把“辙口”合上不行，不然的话，他们就叫“撬辙”，要为识者不齿的，故而二四六句的“辙口”，要分得清楚才对，那“撬三不撬四”这句话，也就是说逢上句的“词儿”可以挠，逢下句的“词儿”是不能挠的。

乔永涛问：“听说方燕班要招收你们进班？”

范晴叶回：“来是来了，但被我拒绝了，我和师姐在天桥唱唱戏，还能养活我们自己。”

乔永涛追问道：“我觉得你志不在此，如果有机会还是走出去，说不定能成为像梅葆玖这样的角儿。”

范晴叶赶紧打住道：“可别取消我了，我能唱上戏，就已经算是烧了高香。”

乔永涛点头道：“那倒是，本来好好地一个大家闺秀，不愁吃不愁穿，偏偏选择一个这样的又苦又累的行当。”

范晴叶拽住乔永涛道：“师哥，打今儿起，不准再提什么大家闺秀。”

乔永涛踱了几步，言归正传道：“你先看看戏词，要是没啥问题，我就先回去，咱师父还等着我。”

范晴叶道：“我也得回去了，咱一道，戏词的事情，我今晚上看看。”

天气闷热，周洪珍有些担心，自言自语道：“这死丫头，跑哪里去了？”说完，便拿起布子擦起二胡。

在韩八爷的徒弟中，周洪珍是所有徒弟中最吃苦的一位，但天资最差，不得不让这位爱徒学起了乐器。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二胡适合周洪珍，但二胡学奏难精，往往经过几度寒暑的苦功，不一定能摸透它的门径，甚有十年八载，也可能一无所获，所以能达到造峰极者，寥属无几，外行更微，可见二胡的难度。

周洪珍有自知之明，上不了台，当不了角儿，就努力成为幕后的角儿，她努力练习手音，手音要打准，需要有好的腕力。

韩八爷为了这徒儿也是煞费苦心，指点迷津，督促练习手音之法，虽说比练戏功少了些挨打，但内心的煎熬，也是可想而知。

“这练习手音之法，当以先从二黄入手，西皮次之，盖二黄按字紧密，西皮按字开疏，二者稍异，按指开疏，则不易准，按指紧密，则不易乱，宜矣。二黄便于初学也，初练腕力，须多拉快板，则腕力日强，久之自能大开大合，一弓不苟，尺寸合度，快慢整匀，所谓指有轻重，弓有顺逆，丝毫不容相差。”

韩八爷的话一直让周洪珍记在心里，当然也是吃了不少的苦。

范晴叶满头大汗地走到了周洪珍的跟前，把戏词往前一扔，热的大口喘着粗气。

周洪珍问：“戏词改好了？”

范晴叶回道：“改是改好了，但唱起来还是有些难度，好几个人的戏份改成了我一个人的独角戏，越来越像说相声。”说完，无奈的笑了出来。

周洪珍道：“实属不易，要不咱再请几个人？”

范晴叶摇头道：“临时搭班子也没那么容易。”顿了一会儿，看到周洪珍手中的二胡说：“师姐，你都不怕多练几种流派毁手，我怎么能怕这点挫折呢？”

周洪珍赶紧解释道：“这可别提了，记得有一次给晨光社拉琴，可我对他们的演员风格、旋律很陌生，拉的我满头大汗。这次之后，我觉得琴师应当多会几种流派，才能出色地完成伴奏任务。当年我涉猎其他流派时，有人劝我‘千万别拉多个门派，毁手’。我那时年轻，不谙艺事戏理，曾为此疑虑。”

范晴叶应道：“多面手琴师也有不少。像徐兰沅同时为谭鑫培、陈德霖、梅兰芳操琴；王少卿在前边为王凤卿拉京胡，后场给梅兰芳拉二胡；沈玉才为同场老生、旦角伴奏都精彩熨贴，还会打鼓、吹唢呐。”

周洪珍叹了口气道：“也多亏了师父，我有了‘毁手’的阴影，向师父请教，结果挨了板子。但后来后来我听说，他认为毁手之论靠不住、没道理，操琴伴奏就应当都会，不赞成一台戏换几位琴师的作法。他教诲青年，在学习上切忌懒惰，要博学深研，做到既专、精，又多能。”

范晴叶道：“指音好是练出来的，无论是按、揉、滑、弹，轻、重、快、慢，全凭功力。”

周洪珍应道：“关健是先具备坚实的基本功，对其他流派肯下苦功去学、练，后来我也了解到各种流派有其不同的风格品味，如拉程派时，左手的弹、打、揉、滑基本功应样样具备，时时要用，尤其柔腔多，伴奏时相应地揉音就多些，右手收音时，轻声，拉长弓，有时一弓拉奏十余个音符，要专门学习，非其他流派所能代之。程腔中常有由弱到极弱、似断非断的旋律，以表现人物细腻的幽怨情感。尚派演唱也有由弱到极弱的时候，但要断，断后突*起，弱后骤强，反差很大，戏剧效果强烈，表现巾帼英杰的雄姿。”

此时阳光越发明净，院子里几株老树抽出新条，满院有了些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