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迟迟，从西门的两侧向北的大街上，老百姓兴高采烈地边走边讲：“看戏去！”

小菜花的戏班以火一般的兴头，火一般的演技，在那火一般的暑夜里，演出了火一般的戏文。观众更以火一般的热情，火一般的感受，报以火一般的热烈彩声。前台与后台，台上与台下，真像一盆火似的炽热，迫使千余观众，一个个手不停挥地摇动折扇，就像千余只白蝴蝶，翩舞于戏院的每个角落，腾不出手来为小菜花鼓掌。

小菜花的戏能火，完全在韩八爷的意料之中，本来这徒弟就是唱戏的好料。但令韩八爷感到意外的是，戏楼的老板蒲升居然能不计前嫌，允许小菜花在戏楼唱戏，真是应了那句古话：有钱能使鬼推磨。

乔永涛在一旁整理着戏袍，院子里有几位师侄加练着戏功。

韩八爷连续咳嗽了几声，乔永涛赶忙把茶杯端到韩八爷面前，说：“师父，怎么又咳嗽了？多喝点水！”

韩八爷喝了几口水，说：“不碍事，这几日嗓子有点疼，旧毛病了。”

乔永涛劝道：“师父，实在不行，您就回屋歇息。”

韩八爷笑道：“老了，有些不中用，我再坐一会儿。”

乔永涛从韩八爷手中接过茶杯，没有再吭声。

韩八爷继续说：“永涛，你觉得咱们庆华班的出路在哪里？”

乔永涛含糊了一阵，试探着说：“师父，有句话说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我觉得应该把范晴叶师妹喊回来，他们心里装着庆华班。”

韩八爷笑道：“范晴叶几斤几两，我了如指掌。她和小菜花各自自立门户，不但饿不死，或许能闯出一片新天地。范晴叶天性善良，但有一股子犟劲，从小没少受苦。而小菜花的天资要比范晴叶强，貌韶秀，目有神，嗓音圆亮，可惜喜欢投机取巧，整日花天酒地，早晚会毁了嗓子，很担心她走上一条不归路。”

乔永涛欲言又止，他非常明白，韩八爷早已经把范晴叶当成庆华班的门外之人，无论怎么劝说，估计都无济于事。

韩八爷看了一眼乔永涛，眉宇紧锁道：“我考虑庆华班的下任班主，非你莫属。”

韩妮儿正提着一篮子菜进门，听到这话，便停下了脚步，妆模作样地摘着菜。

乔永涛赶紧推辞道：“多谢师父器重，可我自知无能力胜任。如今剧坛全盛时代，名角多如繁星，各班对峙，倍极火炽。需要一个有才能的人来扛起戏班的大旗，何况师父身体健朗，没必要让出班主的位子。”

韩妮儿赶紧放下手中的菜，走到韩八爷和乔永涛的身边，对乔永涛说：“谁说你不能当庆华班的班主？我觉得你可以。”

乔永涛赶紧解释道：“其实我很明白自己在戏班的地位，我天资一般，吃不了梨园行这碗饭，最多靠写写戏词为生，若是我当了班主，根本不服众。”

韩八爷叹道：“那就先不说班主的事情，你抽空想想庆华班如何活下去，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咱们没戏演，可不行啊！”

乔永涛应道：“我去寻寻门路。”说完，便转身朝门外走去。

韩妮儿赶紧追出去，喊道：“你是不是傻，我爹都松口了，你不赶紧趁机接下来。”

乔永涛笑道：“如果咱们两个人来竞争这个班主位置，我觉得你比我合适。”

韩妮儿知道说不过乔永涛，可乔永涛的内心仿佛有一股莫名的不安宁，从哪方面讲，庆华班的班主人选都不可能轮到自己，但师父说这话，应该是话中有话。他没在理会韩妮儿，便径直地朝苗家巷走去。

温伟正在院子里浇着花，见乔永涛到来，便问：“趁着夜色来找我，有啥事？”

乔永涛回道：“出了后宰门街，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虽然是无心走到温伟家，可对于乔永涛来说，温伟早已成为仅次于韩八爷的师父，只不过温伟不收徒，早些年一直给梅葆玖等京城的戏曲演员修改戏词，后来回到济南在一所大学任职，专门教授古代文学。

温伟看出了乔永涛忧心忡忡，便让他先坐下，旁边的桌子上摆着一个茶壶，一个茶杯，清幽安静的院落让乔永涛感到了些许的平静。

乔永涛看着一直在浇花的温伟，开口问道：“温师傅，刚才我从庆华班出来，我师父让我接手庆华班。”

温伟并没有一丝惊讶道：“顺理成章，你不接手庆华班，于情于理，还真是说不过去。”

乔永涛打断道：“真是高抬我了，我连台子都上不去。”

温伟将手中的浇水壶狠狠地放在地上，问道：“怎么？看不起剧作家？”

乔永涛赶紧解释道：“我可没有，只是觉得这些年奔着登上戏台，成为一名角儿。没想到……”

温伟看着一脸忧伤的乔永涛，讲解道：“永涛啊，你对戏的理解有偏差。一个好的文字工作者，能写出一个戏本，有了这个戏本，他们才能有戏演。再说说，咱们修改戏本，这就是给戏曲语言看‘病’，戏曲是演给人看、唱给人听的。是否文顺理通的标准下，结合表演来看，不能孤立地在文字上打圈圈。”

乔永涛给温伟倒了上了茶水，温伟坐下道：“戏剧语言，公之于众，要精而且简，虚里藏实，唱、念、做、打，都要从词句中来。空泛的词，得不到亲切的效果，松懈的词，弄不出紧张的气氛。但目前的戏曲中语病也存在不少，这任务就交给咱们这些剧作家。”

一阵风过，空气中掺杂着泥土的味道。乔永涛望着黑夜中的月亮，陷入了沉思。而在天桥，范晴叶一到台上，浑身是劲，不问有事无事，便横一个身段，竖一个动作，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本领，在一场戏里便全部端到观众的面前。

周洪珍拉着二胡，范晴叶心与戏合，场上胡琴拉到那里，她便会跟着想到那里，做到那里，与剧情发展、舞台气氛、人物性格紧密结合，毫不凿柄。

范晴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观众则看了半天，只觉得眼花缭乱，根本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或者为什么要这么忙。但是大晚上不走进戏院，少花钱或者不花钱看一场戏，岂不是美事。可范晴叶就是喜欢唱戏，她的眼神好，可是她到台上就从来不轻易耍眼神，等到需要的时候，却一瞪眼就能使人吓一跳。所以会有这样大的魅力，关键就在于他能把力气用在刀口上，平常不轻易乱耍。她不论是一举手、一抬足，或者是一颦一笑，都要力求其“准”。

不过，达官贵人还是走进了戏楼，小菜花的顺裕班热闹有趣，新奇出彩，令整个济南城嚼了半个月。范伟霆对戏曲无所兴趣，但也搞一张戏票去听听。毕竟小菜花是自己亲妹妹的竞争对手，虽然范晴叶多次告诫范伟霆，舞台上的事情，还是在舞台上解决，但范伟霆还是想替范晴叶出口恶气。他一进戏楼，抽着香烟在那儿发呆，突然戏演到需要大笑的时候，演员就首先必须把气吸进丹田，然后脸上和眉眼之间都洋溢笑意，最后再扬声大笑，这样就会笑得“淋漓尽致”，笑到观众也随之眉飞色舞。这一声笑可让范伟霆吓了一跳，他刚要出口谩骂，但见身旁的人都拍手叫好，便气的直接离座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