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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烽火硝烟 第10章 英雄魂
作者:红雨| 字数:11134| 更新时间:2018年12月08日

被汽油弹烧烤得滚烫的松土让刺骨的冷风一吹,温度急剧地降下来。刚刚还在火热之中冒着热汗的战士又开始感到寒冷,虽然脚下的松土还有一丝热气,但在零下几十度的寒流中,战士们打起了冷战。烈火和炮弹不停地撕扯着他们本来就已经很破的军装,很多战士的皮肉露在了外面。唯一与主力联系的电台在敌机狂轰滥炸中变成了碎片,工事掩体几乎被全部摧毁,隐藏在掩体内的所有伤员全部牺牲,现在全连官兵仅剩19人,都不同程度地受伤,没有一个不挂彩的。大部队到底什么时候能赶到无法知道,饥饿和寒冷比山下的敌人还要凶恶,时时威胁着战士的生命。坚守阵地阻击逃敌的任务还得继续完成,战士们带着疲劳,忍着饥饿,不顾身体的伤痛仍在高地上搜寻着阻挡敌人的武器,凡是能用得上的武器弹药都尽量从尘土里翻找出来。

老天爷像是不忍心再看着这美丽的山峰被糟蹋得如此不堪入目,又把团团洁白的雪花飘飘洒洒地向下抛洒。

急于逃命的敌人经过两次大规模的轰炸后,仍然发现高地有人在晃动,为了彻底扫清冲过这道闸门的障碍,敌人的第一次冲锋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了。

连长指挥所有尚存战斗能力的战士们迅速进入了前沿阵地。面对这些进攻的敌人,战士们充满了复仇的斗志,凭借巨石、弹坑和居高临下的有利地势,准备与敌人血战一场,寒冷和饥饿全被即将投入的战斗亢奋抛到了脑后,只要敌人不用炮火轰击,他们手里的武器就有了用武之地,憋在心里的怒火就有了发泄的机会。

敌人显然对自己超强的轰炸充满了信心。他们自信地认为,高地上敌人的抵抗能力已然彻底丧失,清扫山头的残存势力轻而易举,南逃的大门基本畅通无阻。自负的敌人得意地向高地接近,他们昂首挺胸、神定气闲,根本不把经过炮火血洗的山顶放在眼里,仿佛是碍于长官多此一举的面子无可奈何,只好爬到山上做做样子罢了。

连长和战士们从敌人毫不在乎、慢慢腾腾的样子里,发觉了敌人的这种自负。他们一个个摩拳擦掌,显得异常兴奋。要利用美国鬼子这种傲慢,给他们来一个下马威。

“隐蔽好,不要激动,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枪!”战士们一个接一个轻声地传达着连长的命令。阵地上一片寂静,只有越来越密的雪花在静静地飘落,敌人爬爬停停,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呼的喘气声渐渐传进了战士的耳边。敌人越来越近了:80米!50米!40米!“打!”连长一声大喊,手中的两颗手榴弹飞向了敌阵。早就等得不耐烦的战士还未等连长投下的手榴弹炸响,无数的手榴弹也铺天盖地地砸进了敌群。一阵阵轰天的巨响过后,战士们手里的轻重机枪随即发出了怒吼,雨点般密集的子弹向着敌人迎头泼了过去。这一场突然袭击,打得敌人措手不及,一下子被撂倒了二三十个,没被撂倒的吓得像一群受了惊的兔子,恨不得脚下生风,连滚带爬地逃下了山坡。

敌人的冲锋就这样被击退了。

这一仗打得很顺利,除了战士们没有受到损失外,还把渐渐冻得发抖的身子战出了一身热汗,战士们的精神达到了最佳状态。连长瘸着腿把战士们召集在一起,分析着眼前的形势,他说:“同志们,这一仗我们打得很轻松,是敌人的大意让我们占了便宜,也是我们坚守有利、阵地沉着作战两个主要因素取得的战果。我估计敌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进行疯狂的报复。现在的雪很大,敌人用飞机轰炸的可能性不是太大,这一点对我们是有利的。敌人会不会继续用大炮来进行轰炸?从眼下雪下的程度来看,能见度很低,估计可能性也不会太大,但我们必须要有充足的心理准备,不可大意。就目前的态势来看,敌人组织抢夺高地是他们争取时间的最大可能。眼下所有的掩体都已经报废,没有工具,修筑工事也是不太可能的。我提议,趁现在敌人还没有行动前,先准备好各自的武器,同时也要做好防止敌人炮火再次袭击的准备。”

连长看到战士们分头忙碌的身影,鼻子里竟然有些发酸。这是一群多么可爱的战士啊!从接到抢占高地的命令开始急行军起,到现在将近四十个小时,翻越一百五十多里的雪地,又经过大半天激烈的战斗,一会儿是火海中的高温烧烤,一会儿又是冰天雪地透骨的冰冻。在这场生与死的较量中,他们忍受着失去战友的切肤痛楚,他们忍受着饥饿伤痛的极大疲劳,竟然没有一声埋怨,没有一丝畏惧,仍然是那么顽强,那么坚毅。连长的腿被弹片割伤了,走起路来一拐一瘸的,为了节省纱布,他只是从裤子上撕下一块布片捆住了伤口。血水从裤腿里流了出来,他怕被其他的战士看到,便悄悄地抓起雪把已遮不住腿肚子的裤腿下的带血的腿杆反复擦洗,嘴里却说:“用雪擦擦,对防冻有好处。高指导员,现在干部损失比较严重,部队只能打破班排建制,由我们俩统一指挥了。你胳膊的问题马虎不得,还得让卫生员好好包扎一下。”

指导员的左胳膊被子弹打断了,虽然经过简单的包扎处理,在刚才的战斗中又受了震动,流出的血已冻成黑色的硬块。指导员摇摇头:“没这个必要,纱布不多,后边的战斗还很残酷,省着急用吧。老刘啊,我在想,要是敌人再出动飞机大炮怎么办?”

“这是个大问题,有什么好的对策呢?依靠我们的地形和现有的武器,如果鬼子单用人力进攻我们是能够阻挡的,可这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哟,狡猾的鬼子下面会出什么样的牌呢?”连长摸着满嘴的胡茬看着雪花飘飘的天空,“但愿这雪下得再大再密些。”

指导员也望着雪蒙蒙的天,说:“鬼子的飞机实在可恨,为了抢夺时间,他们会不会冒雪再派飞机过来?”

败回的敌军遭到了上司的一顿臭骂,敌军指挥官很难相信在这样的轰炸下竟然还有炸不死的军人,除非山顶上还有大炮和轰炸机根本无法摧毁的防空防爆工事,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高地就不可等闲视之。他们不能就这样困死在这雪路上等着后面的追兵把他们活活吞噬,飞雪漫天能见度不高,炮击的位置不好确定,有限的炮弹不能如此盲目地消耗,于是,他们又组织所有的士兵冒着飞雪向二五〇高地发起了第二次进攻。

进攻的敌军吸取了目中无人的教训,两百多敌军散开队形,向着高地攀爬,他们猫着腰,专拣沟坎、石头作掩护,一步一步向阵地逼近。

漫天大雪转眼就给曾经炸得不堪入目的高地铺上了一层耀眼的纯洁,荷枪实弹的敌军像蚂蚁一样践踏着纯洁蠢蠢欲动。他们见高地上没有任何反应,便开始大胆地直直往前冲了。突然,几支冲锋枪同时打破了紧张的气氛,接着几挺机枪“嗒嗒嗒嗒”喷出了火舌,不知是雪路太滑,还是突然的枪击过于猛烈,走在前面的敌军溅着血浆翻滚在了雪地上,走在后面的也抱着脑袋在雪地上滚翻,刚刚还是杀气腾腾的敌军,被枪声搅成了一锅粥,龟缩在山下半天不敢动弹。

敌军指挥官气得发疯,颤抖着手拿起话机近乎绝望地呼救,要他们的空军不惜一切尽快支援。

“连长,不好,听,好像是‘黑老鸹’来了!”担任瞭望任务的战士大声叫起来,“黑老鸹”就是敌人的飞机,战士的喊声还未消失,空中就传来刺耳的轰鸣,“咚咚咚咚”的机关炮,打得阵地后面的高坡雪土乱舞。

阵地上除了几条还没有完全填平的战壕外,再也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掩体,从敌人飞机机关炮发射的位置来看,飞机里的敌军还没有完全找准他们的目标,他们被眼下茫茫雪雾迷住了视线。连长和指导员赶快组织战士按照他们事先的部署,三人一组在不同位置很快成立了五组防空战斗队,每个战斗队配有一名肩枪战士、一名射手及一名副射手。他们要向这批冒着飞雪轰炸的敌机展开搏斗!

三架轰炸机像三只巨大的飞鹰在高地上空盘旋,一颗颗炸弹、一颗颗燃烧弹带着呼呼的风声坠落下来,高地在火海中激烈地颤抖。轰炸机越飞越低,几乎擦着了腾起的火苗……

连长挥舞着手臂指挥着战斗队对空射击。“哒哒哒哒”“嘟嘟嘟嘟”几挺重机枪吐出的火舌死死地盯着飞机绕来绕去……

郑福庭正对空射击,突然看到一股大火蹿上肩枪的战士刘方锡,焦急地喊:“火!就地滚,放下枪就地滚一滚!”

刘方锡听见了,没有回头,任凭身上的火蛇撕咬,牢牢地叉着双腿挺着身子肩扛的机枪,好像那火不是烧在他的身上,而是烧在一截没有生命的木桩上,他嘴里高声地回道:“别管我,你只管打!打下狗日的!”

郑福庭的手只是稍一停顿,又扣起了扳机。其实,他的身上也同样燃起了火苗。汽油弹溅射的汽油,燃着了地面,无论是前面的还是后面的人都置身在火海里,但是,这火没能阻挡住机枪吐出的火舌。一架敌机不知是油箱被打着了还是飞行员被打中了,终于冒着滚滚的浓烟号叫着向山下栽滑,拖着一条火龙般的尾巴,一头扎在对面的山坡上,“轰”的一声爆炸了。可惜,这声巨响刘方锡再也无法听见,他被活活烧死了,他是站着死的,他的身体和机枪连成了一体。

这声爆炸的巨响,吓得另外两架轰炸机掉头就逃。这惊心动魄地陆空激战,仅仅持续了几分钟,就在这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结束了。

敌机一走,战士们就丢下枪,在地上翻滚,他们的手上、脸上全都是火,这火粘哪烧哪,战士们把手、把头狠命埋插到滚烫的松土,可只要一露出手脸,火苗马上就是一窜,整个身子被烧得“吱吱”作响。伤势较重的战士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量,无声无息地任凭火苗吞噬着生命,在火海里痛苦地扭曲移动着自己的身体,直到生命痛苦地终结。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山下敌军的临时军营里。飞机的炸毁给敌军造成了极大的心理恐慌,这个出乎意料的结果将给他们以后的求援带来难题。他们无法摸透这个神秘的高地到底还有多少还有多强的阻击活力,他们好不容易从几百里以外的重重包围中挣脱出来,不甘心就这样失去他们继续逃生的机会,哪怕是天黑前这昏暗的一点光线,他们也要利用起来,绞尽脑汁地尝试这最后的一搏。

炮火开路,成了敌军不假思索的选择。坦克炮,大炮,又抬起了头,向着朦朦胧胧的高地发出了他们近乎绝望的嘶叫,高地在这嘶叫的爆炸声里,又被撕去了刚刚换上的白色外衣。炮火一停,疯狂的敌军又像蚂蚁一样涌向高地,结果,又是那熟悉的轻重机枪唱着让他们的胆战心惊的歌,让他们的十几个士兵躺在那片被炮火冲洗过的地方,做了异国他乡的鬼魂。

天完全黑了下来,敌军的冲锋不得不终止。这个在白天让他们胆战心惊的高地,在夜幕下更不敢踏足,他们只好绝望地部署营地四周的防线,心跳地龟缩在这里寻找机会再作垂死挣扎。

夜。二五〇高地上。飘飘飞雪刚刚把山野被战火撕开的裂口覆盖,就疲惫地停住了,好像也进入了休息的状态,风这时像来了精神,尖啸的口哨让一股股寒冷尽情释放,经历火海和激战的战士们被这一热一冷的极端反差搞得疲惫不堪。山下的敌人不知是为了给自己壮胆还是怕山上中国将士对他们偷袭,阴一炮阳一炮向着高地不时“咚咚”敲两下丧鼓。

为了抵御强烈的寒冻,连长组织能活动的战士扒下敌人尸体上的服装,没有躲避寒风的掩体,他们只能靠敌人的棉衣棉裤来渡过这个滴水成冰的夜晚。他们在刺骨的冷风中靠着雪色的昏光,把战友的尸体拖放到一起,堆放在弹坑里,就着还没有完全从火热中冷却的雪土进行掩埋。

风在哭泣,大地在默哀,战士们的心在滴血中燃烧,他们用双手捧着与战友告别的誓言,他们向风诉说着对祖国对家乡对亲人的强烈思念,他们谁心里都十分地清楚,如果大部队不能在天亮前赶来,他们将会与他们的战友一样,将躺在这个高地上永远化作山脉。

战士徐风明只剩下一条能动的胳膊,他用那只好手向战友的尸体覆盖着雪土,打破肃穆的沉闷,说:“他奶奶的,如果我明天躺在了这里,你们在这里掩埋我,记得把我身上的这身美国皮给扒掉,我的爹爹是老红军,过雪山时穿着半截棉裤,肯定不愿见到我穿着美国皮去见他。如果有活着能回去的,一定记着给我的老婆带个口信,要她别再等我了,趁着年轻另外再找个人家……”

一贯反感战士说不吉利话的二排长杜卢民没有阻止徐风明的话,徐风明是他排里的战士,他知道徐风明刚跟老婆结婚第五天就被通知归了部队,从那以后就没有再与老婆见过一面。虽然这话说得很不吉利,但这话说得也挺实在。徐风明不是党员,只是一个普通的战士,一向说话很随便,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也不会喊什么震撼人心、鼓舞斗志的口号,但他今天的几句“遗言”却是那么沉重,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一向严肃的指导员高新波默默地听着,也没有表示反对,在这种时候,暂且忘却了炮火,暂且忘却了饥饿和寒冷,能自由自在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能自由自在地想点个人心事,能够把生死看得如此坦然和无足轻重,能够把死后的名节看得如此重要,这种平平凡凡的语气早已升华为一种潜在的伟大了。

徐风明的托付,撩拨起了所有人的情愫。朱彦夫渴望能将他寻找弟弟朱彦坤的期盼,化作神奇的梦境带给沂蒙山的母亲;图说话吉利的杜卢民也希望风儿能把他的思念和祝福送到家乡,送给弓着背、推着独轮车负担着一家生活的老父亲;还有一向严肃的指导员能渴求闭上眼睛看到老家河南南阳那一条条熟悉的街道,看到妻子那一张含着脉脉深情的脸庞以及临别只有两个月大小的儿子的天真笑容;就是从小失去了亲人、戎马半生的连长刘步荣,此时此刻也是思潮泉涌,多么想再亮起嗓子吼几句孩提时代的信天游,看一眼巍峨耸立的延安宝塔山,或者回到上海铁花厂与老乡姜大山品上几口香辣香辣的老酒;还有,还有……

战士们手捧着牵肠挂肚的眷恋,终于堆起了一座座高高的坟茔,终于堆起了对敌军充满胸膛的愤怒。

一排长郑福庭和卫生员王青拖着疲惫的伤体回来报告:他们几乎找遍了所有敌军的尸体,也没有找到一听西洋罐头或其他什么吃的。他俩是带着所有战士的希望摸下山腰解决肚子的期盼的,他们的消息使极度疲劳、极度饥饿的战士只好咽了咽口水,捧起地上的积雪来欺骗早已空空的胃。战士们激战一天,把本来就空荡荡的胃折腾得只剩下喘气了。

连长和指导员看着眼前缺腿断臂、浑身是伤的战士,直言不讳地分析了面临的处境和任务:“现在全连队总共就剩下我们这十一位活着的战友了,大家都是伤员,没有药品医治我们的伤痛,没有纱布包扎我们的伤口,没有粮食填饱我们的饥腹,没有任何东西能挡住我们头上的寒天飞雪,我们已与主力部队彻底失去了联系,我们所面临的困难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解决。但我们要相信,团首长在牵挂着我们,彭总指挥在关注着我们,毛主席也正关注着我们在朝鲜战场的每一位战士,全国人民和朝鲜人民也在关注着我们的每一场战斗的结果。为了配合主力部队歼灭这股逃敌,为了给新中国减少一丝安危,到了牺牲我们全体生命的时候了,作为战士,这是对我们严峻的考验,也是我们至高无上的光荣。在这样的困境中,为了凝聚我们的战斗力,作战意志是我们战胜困境的动力,作战武器是延续我们生命的保障,加强领导是有力打击敌人的关键。经过商量,除了连级的连长和指导员外,三个人为一排,排长分别由郑福庭、杜卢民、朱彦夫担任,三个排长作连队干部的替补,按伤亡的顺序,死一补一,生死为令,自行接替。谁活到最后,谁就指挥到底。这是我们最坏的打算,大家也可能都活下去,也可能全部战死,但只要有一口气在,就得打下去,就得把敌人拖一分钟,直到大部队的到来,直到我们生命的最后一刻。现在以排为单位,先把武器备好,三个排轮流监视敌人动向,轮换休息,对敌人的散炮不要理睬,抓紧时间休息,准备迎接更加残酷的战斗。”

随着“嗤——”的一声刺耳的尖叫,一道耀眼刺目的强光撕开了黎明前的夜幕,把整个二五〇高地照得雪亮。照明弹的强光照醒了高地上半睡半醒的战士,还未等战士们在惊诧中反应过来,几架轰炸机就轰鸣着冲向高地,丢下数枚燃烧弹后迅速抬头消失在夜空,高地顿时又成了火的海洋……

战士们一个个变成了火球,在火海中翻滚,在火海中挣扎,在火海中不得不扒掉裹缠在身上的火源……

这是敌人精心策划的一场陆空袭击战,火海里的战士还在痛苦地挣扎,敌人疯狂的炮击又在一颗接一颗照明弹下开始了野蛮的骚扰。成批的炮弹呼啸着扑上山头,一道道弹光划着弧线覆盖着高地的每一寸土地,恼羞成怒的敌人懂得时间对他们的含义,轰炸已达到狂癫的极限。沉寂的高地,转眼变成了血与火的海洋,像一口巨大而沸腾的油锅溅进冰冷,山石四射,弹片横飞……

炮弹的爆炸声渐渐稀疏,十来分钟的强烈轰炸又把高地变成了焦热的松土,天还没有大亮,浓烟还在翻滚。

阵地西侧冒着黑烟的松土里,伸出了一只炭火般的黑手,只见土动了几动,爬出来了一个战士,是朱彦夫,他艰难地挣扎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抖掉满身的烟土吃力地抓起冲锋枪,他满脸乌黑,只有两只眼睛在乌黑中转动,高地上除了烟雾就是烟雾中还没有完全熄灭的火焰,他不敢相信眼前的凄惨景象,张开嘶哑的喉咙大声喊起来:“阵地上还有活着的吗?还有吗?”

除了偶尔炸响的炮弹,没有听到任何回音。朱彦夫揉了揉眼睛,终于发现身边不远的地方有土在动,他提着枪几步奔过去,急忙扒开焦土,露出的是沾满了泥土的血糊糊脑袋,朱彦夫认不出这个战士是谁,抱起那个战士的腰用力一拖,那个战士的身上竟然是血糊糊的一片,整个下半身被炸成了碎片,朱彦夫的心猛地一沉,这个人难道是连长!

“阵地上还、还有多、多少人?”此人就是连长,连长终于说话了,嘴里的血往外直涌。

“连长!”朱彦夫不相信这是真的,在他的脑海里,连长是不会变成这样的,从渡长江打南京开始他就一直跟随着这个连长,在无数次枪林弹雨中他只是受了几次轻伤,战士们都说他是个福将,他自己也说子弹见了他会绕着道飞,擦破点肉皮那只是子弹跟他开的玩笑,那该死的炮弹怎么会把连长炸成了这个样子?他连想也没想就冲着阵地大喊大叫起来:“王青,王青——”

此时,朱彦夫忘记了王青也早已编入了战斗队,忘记了连长是他从泥土里爬出来碰到的第一个活着的人。

“来了!”真没有想到,王青还真的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

“快,快救救连长!”

“不!不要管我!鬼子、鬼子可能……”连长正吃力地说着,突然意识到什么,他猛地挥起双掌用全身的气力把朱彦夫和跑到身边的王青推向两边,只听一声尖啸,紧接着就是“轰”的一声巨响,一股巨大的气浪把王青和朱彦夫推出老远,等他俩在浓烟升腾、泥土撒落中再回头看时,哪里还有连长的影子?连长刚才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弹坑,弹坑的四周冒着股股青烟,破碎的衣片还在空中徐徐飘落……

“连长——!”朱彦夫和王青失声痛喊,撕心裂肺!

阵地上到底还有多少活人?阵地中段,徐风明还活着,但看样子伤得也不轻,斜躺在一个弹坑里,正昏昏欲迷,朱彦夫摇醒了他:“看见指导员没有”

“没有,一直没看见。我是刚从地狱里钻出来的。”徐风明的腿好像断了,爬在那里不能动弹。

“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监视敌人,防止敌人的偷袭!王青,你往东,我往西,看看还有多少战士,抓紧时间组织新的战斗力。”朱彦夫带着命令式的口气吩咐完毕,又开始在阵地上仔细寻找起来。从徐风明的身上他看到了希望,他要找到指导员和其他的战士。

硝烟还没有完全散尽,阵地上到处是炸碎的枪支和衣服碎片,到处是殷红的血迹。阵地西侧有几段交通壕还可以走人,朱彦夫跳进去,沿壕沟朝前小跑,终于看见了躺在一块的三位战友,但他们都已经牺牲了,机枪还挺立在沟沿上。朱彦夫的心一阵阵发紧:难道阵地上再没有其他的活人了?在一个弹坑里,传出了一声痛苦的呼喊。啊,还有活着的!朱彦夫一阵惊喜,竟然是他要找的指导员高新波!

指导员高新波面朝西侧趴在弹坑里,左腿蜷缩在身下,右腿直愣愣地平伸着,腿部涌出的鲜血已将整条腿染红。弹坑外留着一条长长的拖动身体的血痕,看样子指导员是从埋着的地方爬过来滚进这个弹坑的。

“指导员!”朱彦夫心疼地来到指导员身边。

见到朱彦夫,指导员已经散乱的眼神突然又聚起了光亮,虽然嘴角不停地颤动,但一直没能发出声音。朱彦夫轻轻地帮指导员翻了一个身,他这才发现指导员的胸前全都是血,身下的泥土已变湿好大一片。看到指导员那满是黑灰的脸上两片嘴唇干得泛灰,他连忙跑到崖边,用枪托敲下冰块,然后把冰块放在指导员的嘴边,冰冷的潮润唤回了指导员即将消失的知觉,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吐出了一句话:“阵地的情况怎样?”

“报告指导员,战友的伤亡还不大清楚,我正在和能活动的战士分头寻找。山下的敌军现在还没有动静,估计很快会有新的动作。指导员,你忍着点,我给你包扎伤口。”说着,朱彦夫呼地从腿之上撕下片破布条来。

“别,别,没有……必要了!”指导员由于说话太用力,他的眼睛又闭上了。

朱彦夫正要包扎伤口,见指导员又昏迷过去,他鼻子一酸,一把把指导员揽到怀里,肩背上的伤痛差点也使他背过气去。他感觉指导员的身体正在渐渐冰冷,他看见指导员闭着的眼里滚出了两滴晶莹,终于忍不住喊道:“指导员,你快醒醒,你不能走啊,连长刚刚牺牲,我们不能没有你啊!”

“连长牺牲了?”指导员的眼睛又猛地睁开,他急促地喘气着,费力地说:“彦夫,要,要坚持啊,你就,就担任总指挥,这是命令。”

朱彦夫抹了一把脸,哽咽着喉咙表示:“指导员,你放心,人在阵地在!”

指导员似乎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宽慰,又安详地闭上眼睛,并吃力地拉起了朱彦夫的手。朱彦夫一把握住指导员像冰块一样的手,两人好像有无数的话语,都在这一握中尽情地交流。指导员又猛地睁开眼睛死死地看着抱他的这个战友,断断续续地说:“记住,一个连的消……消亡,在一场……战争里……可能不算……什么,可你要想法,把这悲壮……记录下来,告诉……后人,这种……精神,这种……胸怀……,让历史……记住……他们,记住……英雄魂……”指导员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就变成了无声。

朱彦夫知道指导员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完,但他分明看到指导员耷拉在怀里的脑袋,分明感受到了指导员停止的呼吸,分明看到了指导员还在看着他的那双没有闭上的眼睛。正在这时东边传来了急促的枪声,朱彦夫知道,一场生与死的决战开始了,他伸出手在指导员的脸上轻轻一抹,为指导员合上了双眼,然后操起他的冲锋枪冲上了阵地前沿。

天已经大亮,晨风像刀子一样削着高地,从嘴里呼出的白雾挂在胡须上瞬间就变成了冰渣。

活着的战士都是破衣烂衫,从敌军尸体上扒下的衣服,早在黎明前那场火海里脱掉,早在那场火海里变成了灰烬、变成了碎片,战士们只能穿着护不住身体的破得不能再破的军装在雪地里坚守阵地。敌人的这次进攻遭到了仅剩八位战士的猛烈还击,由于太冷,进攻的敌军连路也走不稳,山上的机枪一响,大部分敌军就吓得滚了回去。整个高地的八位战士除了原卫生员王青和被指导员任命的总指挥朱彦夫能走动外,其他的都成了脚不能动的重伤员。为了坚守阵地,战士们要求他俩把他们一个个分两人或三人一排拖到防守的险地,在地上扒出一个隐蔽的小坑作掩体,然后由他俩分别把武器放到他们的面前与来犯之敌作生死搏斗。

他们渴望逃下山的敌军再次进攻,天太冷了,极度的饥饿已使他们变得虚弱无力,但这种严寒的环境也让他们无法忍受,只有打起仗来才能给虚弱的身体带来一丝热量。机枪、手榴弹都搬到了各自守候的阵地面前,有了这些武器,是完全可以阻挡敌军的进攻的,可是,敌军一逃回去就不见露面。

朱彦夫来到了理应是总指挥的杜卢民跟前:“杜总指挥,你说这敌军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想困死我们?”

“不要叫我总指挥了!”一向爱开玩笑的杜卢民板着严肃的脸,伸手摸摸面前已全部掀开了盖的手榴弹,“朱彦夫,别推三阻四的,关键时刻必须统一指挥。这个总指挥就是你,你心里应该清楚。估计敌人的炮弹打完了,他们一定在图谋如何尽快地拔掉我们这颗钉子,抓紧一切时间去逃命……”杜卢民分析着。杜卢民的眼睛被弹片炸瞎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在这生不如死的寒冷阵地上,如果不是为了阵地,他早就拉响了手榴弹给自己一个痛快的归宿,可他不能啊,他是排长,他是党员,他必须要给战士们带头,带头忍受着比死还可怕还难受还难以持续的生命,用这个生命来保护阵地、来拖延时间。

敌人绝对不会放弃他们的求生欲望,也绝对不会在这里拖延时间。朱彦夫认为杜卢民的分析很有道理,他决定再到东头去看看情况,给在冷冻中受着极度摧残的战友们鼓鼓劲。

在东头最边沿的一个大弹坑里,三个战士跪坐着把枪紧紧地顶在肩窝,手扣扳机,虎视前方,严阵以待。

“同志们,快卧下,这样容易暴露目标,也容易冻坏身子!”朱彦夫来到他们的身边,心疼地劝导,可是,他们竟然倔强地坚持着自己的理念,根本不理睬这个“总指挥”的关心。朱彦夫关切地从背后拍了下他们的肩膀,这一拍拍得朱彦夫的心猛地一沉:原来他们已被活活冻死了!他们的身体已与高地冻在了一起,这就是他们在最后一次扣动扳机的刹那间,留下的永恒!

老天爷好像也不忍心看到这幅悲壮的用生命完成的雕刻,既像是为他们哀悼送上洁白小花,又像是为他们添加一床无尘的软被要将他们厚厚地覆盖……

山下的敌军果然如杜卢民判断的那样,他们向高地打完了所有的炮弹,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孤注一掷的精心策划,还是被高地还击的枪声搅得一塌糊涂。于是,他们再次向他们的空战队发出的求救。他们的空战队被朝鲜人民军和中国首批雄鹰死死缠住了翅膀,无法寻找机会前来援助。他们像一群困兽,看着漫天袭来的大雪,所有的幻想都已破灭,终于决定倾巢出击,几百敌军冒着大雪开始了疯狂的进攻。

朱彦夫从小与雪有着不解之缘,使他在寒冷中练就了超人的体魄,敌人的犹豫竟长达三个小时,三个小时的冷冻夺走了所有坚守在阵地上的战士的生命,只有他还在孤身奋战。

在西侧最高阵地上,他将战友们留下的三挺机枪摆在三个不同的位置,收集了所有的弹药,在每挺机枪边堆放着开了盖的手榴弹,做好了充足的战前准备。当漫山遍野的敌人逼近他的枪口时,他滚到这挺机枪前抓起枪猛扫一阵,扔出几颗手榴弹,又滚到那挺机枪前再抓起枪猛扫一阵,打得敌人叫苦不迭……

朱彦夫终于饿昏过去,阻击的枪声突然停息。

被强烈的阻击打怕了的敌人,不敢确信阵地上没有了还能动弹的生命,他们在虚张声势的叫喊中接近高地,仍然不敢盲目靠近,扔去手雷进行试探。爆炸的弹片炸伤了朱彦夫,炸醒了朱彦夫,他突然翻身爬了起来,如惊弓之鸟的敌人被突如其来的“战神”吓得抱头后退……

朱彦夫的眼睛看不到光亮,朱彦夫的耳朵被震得听不见任何声响。他的心里还记得还有遍山的敌军没有消灭,可他看不见也听不到,急得他连忙用双手去搓自己的双眼。肚子太饿了,他终于听见哗哗的泉水在头顶流动,溅出的温泉沐浴着他的头,一道道清泉像蚯蚓一样爬过他的脸爬到他的嘴边,他太渴太渴,张开大口贪婪地饮着,有了可口的泉水,他的手好像又碰到了果腹的山果,他太饿太饿,迫不及待地把到手的果子抓到嘴里,送给了饥饿的胃,直到这时他才隐隐感知一股血腥在胸腔里冲撞,难道是喝下了自己的血,难道是吃下了自己的眼珠?他下意识地用手摸摸自己的头,满头是黏糊糊的血,他急忙用手摸自己的眼,左眼是留着热血的洞!

他为自己惊得心跳,周围的敌军被他吓得胆寒。

敌人看着他,走近他,有个敌人想见识见识这个中国的军人的眼球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东西,一个敌人举起枪刺划开了他的肚皮,朱彦夫终于“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这敌人没有见到眼球,只看见流出体外的肚肠,又凶残地抬起了刀尖……

一个敌军头目阻止了即将再划过去的刀尖,颤巍巍地对着朱彦夫竖起了敬佩的大拇指!敌军带着敬畏、带着羞耻离开了高地,他们没有闲心来品味谁是英雄,他们要抓紧时间登上他们的汽车,赶快离开这个噩梦般的地方。

朱彦夫还没有死,他被冻醒,他被痛醒,他的头脑开始清醒,他的耳朵恢复了听力。他睁开被血冰覆盖的右眼,看到了他的枪,他要用枪命令自己与连队的战友们为伍,他要用枪来结束难以忍受的痛苦。可是,他的手握不住枪,他的手冻得失去了知觉,他努力地翻动身体,他要从这山上滚下去,他不愿在这里活活冻死、活活痛死。突然,山下又传来激烈的枪声,火力是那么猛烈,声音是那么遥远,啊,是主力部队赶来了,我不能死,我要回到我的部队!他辨别着记忆中的方向,用信念支撑着冻僵的四肢在雪地里向前爬动……

由于这个连队作战英勇,为与数股敌人激战的主力部队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这股南逃敌军终于在他们即将登车逃跑的关键时刻,被彻底歼灭了。

团长和政委站在缴获的战车上向着高地举起望远镜,忽然他俩同时发现,在白白的雪坡上有条如蚯蚓般的动物在爬行……

“高地上还有活着的战士!”团长说。

“没错,是我们的战士,一定要救活他!”政委激动不已。

团长和政委亲自奔向朱彦夫,他们终于看到了这个普通的不知道姓名的战士,昏迷在爬行的雪地上,身后拖着一丈多长的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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