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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生命从这里开始 第15章 惹祸的红玫瑰
作者:红雨| 字数:10103| 更新时间:2018年12月13日

春夏交替的季节,院里的树叶舒展着浓浓的嫩绿,柔和的阳光夹着细风,荣军们在护理的陪同下,各自以不同方式享受着大自然赋予的一切美好。

身为特护的陈希荣穿着雪白的工作服,她没有戴口罩,白帽下露出的黑发映衬着白里透红的瓜子脸,显现出白衣天使的青春靓丽,柳眉下的丹凤眼含着的愉悦,高挑的身材显出迷人的格调。她肩上挂着军用水壶,手里玩着一根柳条,正轻轻地挥舞着,与手扶双拐的朱彦夫并肩散步。装上假肢的朱彦夫身着整齐的军装,鼻梁上架着墨镜,如果不是腋下夹着的双拐,很难看出他是一个没有手脚的特残。陈希荣用眼镜遮挡着他眼睛的缺陷,把他装扮成了一名威武的军人。俩人不紧不慢地穿过场院,向院里来来往往的面孔表达着热情的问候,迈动的假肢“咯吱”地发出早已熟悉的节奏,敲打在俩人的心头。

望着大门前宽敞的马路,朱彦夫的思绪返回到六年前的那条五米多宽的马路上……

那是济南战役前夕,为扫清济南外围的敌人,上级命令李连长带着突击连必须于当天下午赶到指定地点,连队奉命,一路行进顺利,不料在接近周村时,竟然无法通过一条七八米宽的马路。路北有一栋建筑坚固的楼房,里面驻扎着几十个守敌,二楼上到处都是枪眼,向连队方向疯狂地扫射,把前进的连队压在路南的小水沟里抬不起头来。接连冲上去好几批爆破队员,都被敌人密集的子弹撂倒在马路中间,李连长气得直骂娘,这里的枪弹根本奈何不了楼房里的敌人,扔过去的手榴弹也啃不动厚厚的楼墙,像这样强行爆破除了白白牺牲流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李连长眼里几乎要冒出血来,时间在分分秒秒地流逝,而部队却潜伏在路水沟里动弹不得。

还不满十五岁的朱彦夫被连长死死地按在身边,看着倒在马路上的战友哭起了鼻子。

“有什么好哭的,要是能把敌人哭死,那就让所有的战士都来哭好了。”连长不耐烦地吼道,“给老子把嘴闭上!”

水沟有一人多深,朱彦夫抹抹眼泪,干脆背对着连长。“这个凶神,死了那么多战友,连哭也不许人哭,俺说过把敌人哭死了吗?”他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可不敢言语,就在他抹着眼泪时,突然发现不远的水沟里有几个汽油桶,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扭过身冲着连长喊起来:“连长,连长,俺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别咋咋呼呼的。”连长一直把他当孩子,对他的话并不当回事,只是觉得刚才吼了他一顿心里有些许后悔,才搭理一句,“你能有什么办法?”

“连长,你看,那里有几个油桶,我们可以用它作掩护滚过这条路。”朱彦夫见连长还没反应过来,继续说,“我们可以把炸药包点燃,塞进油桶里,俺就不信滚不到路对面去。”

“好,这主意不错。”连长的眼里闪出了火花,他命令几个战士抬过油桶,用铁铲连砸带割弄开了上面的铁盖,可是这油桶万一没滚到楼房脚下就炸了,岂不是瞎子点灯,要是有人在里面就好了。就这么个油桶,怎么能钻进去一个战士呢,就算是能钻进去,那薄薄的铁皮也会被子弹很轻易地穿透呀,连长心里盘算着。

“连长,俺个子小,就让俺钻进去吧?”朱彦张开双臂护住桶口,似乎不这样就被别人抢了去似的,“连长,就俺最合适,你就下命令吧!”

看着朱彦夫这种样子,要是放在平日,连长非笑得上去照他身上打一巴掌不可,可此时此刻,李连长笑不出来,反而心里阵阵发紧,眼前的这个孩子还不到十五岁呀,个子是那么小,还没有长枪高,他确实不忍心下这个命令,他也不愿意看到这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出现什么意外。理智告诉他,战情不容许他犹豫,战情要他下这道命令。他就狠心命令战士们把几床被子放进水里打湿浸透垫好桶壁,这才让朱彦夫圈了腿窝进去,让他脚朝里头朝外,怀里揣上炸药包。连长有些不放心,又将几套浸了水的棉衣也捂在他头上。看着朱彦夫的头缩在桶里,连长这才向战士们发令投出一排手榴弹,趁着浓烟四起,大伙一用力就把油桶推上了路面,连长大手一挥,油桶就“咕咕噜噜”地顺着路面往路北楼房滚去。

朱彦夫感觉得油桶翻滚时外面的子弹在密密麻麻地敲打,震得他头昏脑涨,有穿破铁桶的子弹钻了进来,像烧红的铁丝插到水里“丝丝”直响,他心里正在盘算到达楼房的时间,忽然感到“咚”的一声,油桶停住了,外面的子弹好像也不再咬着油桶不放,是不是跑歪了道?朱彦夫用手一顶,露出脑袋一看,油桶刚好停在楼房墙边的一个小坑里,他爬出油桶,见对面的战友长枪短枪都在掩护配合他的行动,就以闪电般的速度抱起炸药包一拉导火线,从身边的一个窗口里扔了进去,然后拔腿像兔子一样冲向他早已瞅准的方向。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半边楼被送向了空中。

战士们高喊着朱彦夫的名字冲向尘雾滚滚的残垣断壁,朱彦夫笑呵呵地从一块大石头背后钻了出来,他竟然毫发未损,喜得战士们把他抱起来直向头顶上甩。

“真不敢想,你就一点也不害怕?”陈希荣惊得忘记了自己是个大姑娘,两只眼睛好奇地盯着朱彦夫的脸,“在那个时候你还能跑动,要俺早吓瘫了,那炸药包炸起来可是非常厉害的。”

朱彦夫坐在草地上,背靠着大树沉浸在少年的时光里:“害怕就不当解放军,那时的我虽然个子很小,但跑起来能追上野兔,一人高的墙垛只要双手一搭就能翻得过去,连长和指导员忒喜欢我这野劲,全连就数我能跑。”

“那次李连长肯定要狠狠地表扬你了。”陈希荣打开水壶送到朱彦夫嘴边,“来,润润喉咙。”

朱彦夫用残臂夹着水壶仰起脖子咕咚了两口,自豪地说:“岂止是表扬,还给我记了个小功,那是我第一次立功,心里别提有多高兴。李连长总共给我记了两次功,只可惜第二次以后他和指导员都牺牲了。”

“那第二次军功是怎么立的?”陈希荣一见朱彦夫沉下了脸,生怕他又深陷于对牺牲战友的怀念之中,连忙打断了他的思绪,“告诉俺嘛,是怎么立的?”

朱彦夫望着前方,紧锁着眉头回忆说:“那是在打潍县的时候,我们连冲到了城墙之上,一鼓作气消灭了城墙上的守敌,该进城了。进城就必须下城墙,前面有敌人的堡垒过不去,后面已经被炸塌回不了,只能从这里下去。那城墙很高,估计不下三丈,我们的梯子还够不着一半,有些战士就勇敢地向下跳,可跳下去的战士全都牺牲了……”

陈希荣焦急地问:“全都摔死了?”

朱彦夫摇摇头:“那城墙里面是空的,敌人就躲在里面,把我们从城墙上跳下的战士当活靶子打了。”

“那可怎么办?”

朱彦夫的思绪又飞回到济南战役的外围战场……

炮声滚滚的潍县。城墙上,突击连的战士急得团团转,城墙脚下已躺着好几位战友的尸体,城墙腰之上的小洞口里不时喷射出火舌,洞口里传出敌人疯狂的叫喊:“跳呀,不怕死就跳吧!”听着敌人得意的声音,战士们气得干瞪眼就是没有办法,就在城墙上与敌人打起嘴仗来。

朱彦夫没有叫喊,他上看看下看看,左看看右看看,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忽然他想到了腿之上的绑带,高兴得直喊“有了”。“彦夫,有什么好点子了?”一排长见朱彦夫边叫着边弯腰解开了腿上的绑带,就追着问起来。朱彦夫把绑带绑在两只脚脖上:“俺看清了,把你们的绑带接到一起,放俺下去,准叫这些王八蛋闭上臭嘴。”

朱彦夫的话一下让慌乱的战友们开了窍,于是照着他说的选了几个体重较轻、身体灵活的战士,用绑带拴好两脚,上面用人拉着,拿着手榴弹头朝下荡到洞口位置,把手榴弹顺着洞口的上沿丢了进去,只听几声爆炸过后,城墙内便没有了动静。

“同志们,可以下去了!”望着洞口腾起的浓烟,几个战士禁不住向上面报喜。

还是朱彦夫眼尖,他在身子晃悠时又突然发现他刚刚丢进手榴弹的那个冒着浓烟的洞口,忽地又从里面伸出了枪,还清楚地听到里面的咳嗽声。他发现这些洞口的上方都伸出了一块挡雨沿,里面的敌人看不到上面的情况,但城墙下的一石一木都在监控之下。这一发现让他大吃一惊,如果再有战士跳下去,肯定还是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必须把洞内的敌人全部消灭才行,他急得直向叫喊的战友摆动双手。

这些战友都是战场上有经验的老手,看到朱彦夫发来的信号,一下都明白了,虽然他们都是脚上头下,还是很及时地向城墙上发出了阻止的信号。

朱彦夫瞅准了机会,用手一点墙砖,身子便准确地荡向他看准的目标,他一手拿着短枪,一手迅速出击,一把抓住了洞口伸出的枪管,同时用短枪猛抵住墙体,冷不防把里面的枪支拽了出来,发红的枪管烫得他手钻心地疼痛。他顾不得手痛得难受,丢掉拽出的枪支,操起短枪瞅准机会往洞里扫出一梭子。其他的战友被朱彦夫的细心和勇气启发了,利用各自的优势,对各自选定的目标重新给以清理。上面拉绳的战士似乎很理解下面战士的需要,他们不时调整拉绳的高度,给下面的战士创造最佳的战机,有两个战士竟然钻进了城墙洞里,解下了脚上的绑带。

朱彦夫也钻进了城墙,他迅速解开绑带。洞有多深?洞内还有多少敌人?他不知道。洞里满是烟雾,烟雾里听得见呛咳声,但看不清人在哪里。洞口不大,但洞内烟雾太浓,烟雾呛得朱彦夫也连连咳嗽着,呼吸困难,泪水禁不住地往外直淌。朱彦夫心里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活着的敌人比他更难受,即使呛不死也是要命的。正在他考虑该选择什么位置的时候,他的腿被一双手抓住了,透过泪眼,他看见一顶钢盔正在往起爬,他几乎想也没想就从腰之上取出手榴弹狠狠地砸在摇摇欲上的钢盔上,钢盔受此猛击,又摇摇晃晃地矮下去,最终“扑通”一声瘫倒在朱彦夫的脚边一命呜呼了。由于朱彦夫善于思考、善于观察,给部队减少了很大伤亡,因此连部给朱彦夫申请三等功一次。

“好你个少年英雄。”陈希荣由衷地赞美,她发现身后有一架开得正艳的刺玫瑰,就挑了朵最大、最红、最鲜艳的插在朱彦夫的上衣口袋上,“这朵花送给你,希望你喜欢。”

玫瑰花的浓烈香气和陈希荣身体发出的特有异香让朱彦夫陶醉,他好想伸开双臂把眼前这个姑娘抱进怀里,但他没敢。今天的陈希荣看起来是那么娇美、那么活泼、那么迷人,朱彦夫很痛苦地把眼睛从陈希荣身上移开,他没有戴过花,这是第一次,他对花花草草的不感兴趣,但对插在下巴边的这朵红花却充满了热爱,超越了他最喜爱的雪花。不知是送花的主人让他陶醉还是这花本身让他喜爱,他觉得此时此刻他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但是当他的眼光落在假脚上时,他的心一沉,又立时感觉到他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只能想象这份幸福却没有资格享受这份幸福。

玫瑰花是爱情的象征,朱彦夫不知道,陈希荣也不知道。但疗养所里有几个护士知道,所长刘海也知道。所以,当朱彦夫和陈希荣回到院里时,朱彦夫胸前的艳红玫瑰引来了好几双惊奇的眼睛。

“好漂亮的玫瑰,谁送你的?”快嘴快舌的护士长拦住了朱彦夫。

“小陈送的。”朱彦夫得意对介绍。

“真的很漂亮,就这朵最大最好看,俺就采来送朱大哥了。”陈希荣一脸春色。

“是吗?那可得好好庆贺庆贺。”

不一会儿,人们围了上来,好奇的眼光,怪怪的语气,让陈希荣感到不同往常,不就是一朵花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哎哎,拜托了各位,朱大哥今天需要休息了,喜欢这花就到院外北边林子里采去,多着呢。”陈希荣有些担心朱彦夫的身体。

这一切都被站在远处的所长刘海听在耳里,看在眼里,他伸手摸摸脑袋,笑了。

男女相爱在熟悉的圈子里只是普通新闻,只是议论而已,既没有谁惊诧,也没有谁去刨根问底。但是陈希荣“爱上”朱彦夫则不同,成了疗养所里的头号新闻,不仅仅引起嘴长的女同志关注,就连所里的男同志也倍加关注起来。

刘海几次想给吴善德打个电话通通信息,但几次都在没有打通电话前又放下了通电话的念头。他满脑子疑问,这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虽然他亲眼见到朱彦夫戴着陈希荣送的玫瑰花,虽然他亲耳听到陈希荣说过送玫瑰花的事,但他就是很难理解陈希荣是怎么想。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一旦有什么变故,将会使其中的一方永远受到伤害。开始他确实暗暗地替朱彦夫高兴了半宿,后来越想越觉得此事太玄。陈希荣勤快能干,长得既标致又漂亮,虽然没有文化,但论社会背景,有当县级局长和县级妇联主任的后台,不上眼的她未必肯答应,她真会看中这个没手没脚的朱彦夫么?这朱彦夫是英雄不假,能享受到国家的优厚待遇也是真,像他这样的特残受到一些姑娘的尊重和爱戴是很正常的,但能找到一个姑娘真心相爱确实是个奇迹,就算是有一万个姑娘急着想嫁人,要想从中找一个爱他的人恐怕也难。莫非是这陈希荣是一时心血来潮?如果谁在背后鼓捣一两句什么,让她滋生出反悔的念头,简直是易如反掌,到那时她大不了直接走人,谁也奈何不了她。但如果真让朱彦夫坠入了这段感情,再经受一场被抛弃的痛苦,那不是活活要了朱彦夫的命么?还不如保持先前的状态,给朱彦夫一个平常心,对朱彦夫来说就没有任何影响。真这可不是小事,搞不好就是大事。

为了慎重起见,刘海决定先不把这件事情通报到吴善德的耳朵里,他决定先找陈希荣谈谈,摸摸陈希荣思想的底子。在陈希荣面前他是长辈、是领导,他要为陈希荣负责;在朱彦夫面前,他是朱彦夫的服务对象、是朱彦夫生活的总监护,他也要为朱彦夫的命运负责。

天阴着脸,看样子像要下雨,一阵一阵的风打着旋,搅得满院都是尘灰。

陈希荣顶着风跑到护理部前面去收被风吹到木杆子一端的衣服,有她自己的,也有朱彦夫的,全被风从铁丝上吹滑到一起,如果不是拴铁丝的木桩挡着,说不定这些衣服早被风吹到了什么别的地方。

“小陈啊,今天忙什么呢,这时候才想起收衣服?”刘海看见了,跑过来帮忙。

“朱大哥可能肚子有问题,泻得厉害,非要坚持自己上厕所,结果弄了一裤子,俺怕别人看见不好,就到院外那个小桥下去洗裤子了,谁知这鬼天说变就变,一刮风俺就往回跑,刚才回来的。”陈希荣抱着拽下来的衣服拍打起来,“看看,全是灰土,明天还得重洗。”

“朱彦夫泻肚子?我怎么不知道?看过医生没?”

“郭医生看过,已经吃药了。”

“我咋没听老郭说呢,走,看看去。刘海随着陈希荣一起来到了朱彦夫的房间。

屋子里的光线很暗,床头柜上的台灯亮着,朱彦夫正坐在太师椅上按着一本厚厚的书,借着灯光阅读。听到动静,抬头发现是所长来了,赶忙合上书本:“刘所长来了,快请坐。”

“听说你拉肚子,咋回事?”

“许是昨晚吃的太油腻了,早上喝了几口冷茶水,没啥,已经没事了。”

“小朱呀,又不听护理的话了不是,以后可得注意点,你的肠胃不好,烟要尽量少抽,不要喝冷茶水,得爱惜自己才是。”刘海并没有坐,眼睛扫视着室内,屋子里被陈希荣收拾得一尘不染,东西也摆放得整整齐齐,唯有台灯旁边的小花瓶里插着那朵红色的玫瑰,由于失去了自然的生存环境,被屋外的风钻进来吹掉下了几片花瓣。

朱彦夫笑笑,不好意思地说:“小陈管我可严了,我只是背着她偷偷喝了一点点,不怪她,都是我自己。”

“以后得听话,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刘海把目光从玫瑰花上转过来,他拿起书看了看,“你行啊,第一卷都看完了?”

“看完了,毛主席的文章写得真好,好多道理都讲出来了,真是宝书。”

“呵呵,有时间得听你谈谈体会,这本书可是每个党员干部的工作指南,上面说了,过一段时间,还为你们每人配一台小收音机,到那时可就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了。”

“收音机?给我们的?那东西好,我在上海见过。”朱彦夫高兴起来,“有了那洋玩意儿,住在深山老林也不会感到寂寞。”

“那是啊,政府首先就想到了你们,新中国时刻记着你们。先也别那么激动,什么时候能发下来还说不准呢。”刘海不想让朱彦夫知道他要找陈希荣谈话的内容,他让朱彦夫看书不要太累,要保持一定的休息时间,然后才对陈希荣叮嘱,要她晚上到他那里去一趟。

疗养所里的职工都知道所长最擅长的工作就是找人谈话,只要发现谁有思想问题就找谁谈话,所以,职工们背后编了一个顺口溜:疗养所所不大,病人个个功劳大,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所长要谈话。这意思是说,别看这个小小的疗养所,住在里面疗养的人都是为革命立过功劳的有资格的人,在这里工作不怕别人,就怕所长找你去谈话,大凡所长找你谈话,就说明你在工作上存在问题,不是那些老资格找所长告了你的状,就是所长发现你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十有八九不是这问题就是那问题。

早上朱彦夫喝凉茶的事陈希荣确实不知道,怪只怪昨天晚上没有把茶缸里的剩茶水倒掉,论责任也确实有失职之处,是一种疏忽大意,绝不是有意地使坏。陈希荣心里犯了嘀咕,难道朱彦夫拉肚子的事又给自己惹祸了,毛主席都说“一个人犯了错误有什么要紧,只要改了就好”,俺已经及时找医生看过,也没什么严重结果,反正事已出了,大不了就是一顿批评。这样一想,陈希荣心里倒也不怎么紧张害怕了,就在晚饭过后给朱彦夫卸了假肢,觉得一切安排妥当了,才来到了所长刘海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紧锁着,陈希荣便绕过第一栋房子,找到办公楼后面所长的寝室里。所长的寝室里亮着灯光,寝室的门虚掩着,灯光从虚掩的门缝里射了出来,照在门外湿漉漉的地面上,直直地延伸到院里的草坪上,让草叶上挂着的水珠反射了出一点点刺眼的光亮。

陈希荣轻轻地敲敲本来就半开着的门,门开了,开门的是所长刘海的妻子。

“来了,荣儿,老刘刚才还念叨你呢,快进来。”刘海的妻子身段保养得极好,穿着一身红色的旗袍,在灯光下显得极其尊贵。

“阿姨好,刘叔叔呢?”陈希荣进了房屋,没有看见刘海。

“荣儿快坐,他上‘一号’去了。”刘海的妻子向门外努努嘴,连忙为陈希荣倒上了茶水。

所谓上‘一号’就是上厕所,院内只有一个大厕所,在靠近办公楼的西端。从这里上趟厕所来回差不多有二十多丈的距离。

陈希荣一来,就与刘海的妻子认识了,姑父吴善德让她叫她阿姨,阿姨在泰安人民医院当医生,她接受培训就是在那家医院进行的。阿姨也为她们培训班上过课,主讲男人女人的生理构造。

陈希荣记得,当阿姨把两幅彩色挂图挂在讲合上时,好多姑娘的脸“刷”地就红了,阿姨当时一点也不害羞,并指着身体上平日被衣服盖着的地方细细解说,从那天起,陈希荣才慢慢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女人又是怎么回事了,才明白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在医生的眼里都不是秘密,只是结构有差异而已。陈希荣不识字,但记忆力不错,在做针灸实习时,别的姑娘不是把用来实习的兔子打死了就是把兔子打得鲜血直流,而她则很认真地按照老师的示范要领顺利地解决了问题,为此,医生们就对她这个文盲刮目相看了。

其实,在这个年代,有文化的人很少很少,大多数都是扁担大的字一个不识,那些不是文盲的,所学来的文化也非常有限,充其量就是在新中国成立后上了两年文化补习班,能认识一些手边上的常见字,要说看书看报多半是连蒙带猜稀里糊涂地哄哄别人。

陈希荣坐在茶几旁边的藤椅上,一边与阿姨聊着,一边拿起藤椅上未织起的毛线衣织起来。阿姨觉得新奇,现在的女孩子能织这种高档衣物的不多,毛线全是从外国进口的,叫洋毛线,一般的家庭别说会织,就是连见也没有见过。陈希荣告诉阿姨,这些都是她姑姑王建教的,她学着给王建的孩子打过洋毛线背心。

两人正聊着,刘海回来了。陈希荣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计,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批评。

刘海很家常地说了一些与主题无关的话,然后才吞吞吐吐地接近主题:“关了门,一家人,你阿姨不是外人,有个问题我前两天就想给你姑姑打电话的,但最终还是没打。”刘海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陈希荣的表情,一边希望陈希荣能主动说说这个问题。

陈希荣不善言谈,听了刘海话语的口气,感到这次谈话有些不同寻常,她的心开始提起来,但嘴里仍然什么也没有说。她不明白这个刘叔叔说的是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还没有表达的意思。

“你告诉你叔叔一句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上你那个朱大哥了?”

“喜欢”是什么意思,陈希荣一听心里就明白,她的脸“刷”地腾起一股热浪,她迅即扫了刘海一眼,发现刘海正以期待的目光望着她,她急忙低下头,感到浑身有说不出的别扭和尴尬。

“别害羞,都是自己人,儿大当婚,女大当嫁,都是早晚的事,你说说,是不是?”刘海又紧逼着问了一句。

陈希荣突然抬起头:“刘叔叔,你是不是要替姓朱的当这个媒人?”

“我?没有,没有。”刘海有些不好意思,反而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那你为什么这么说?你找俺来谈话就是为这?”陈希荣也是一反常态。

“不是,不是,”刘海被陈希荣的反常弄得乱了方寸,“前两天看到你给朱彦夫送红玫瑰了。”

“送啦,咋啦?”陈希荣猛然发现自己说话语气不受控制,但毕竟刘叔叔是长辈,她赶忙咬紧了嘴唇。

“不咋的,这么说你是真心喜欢他了?送玫瑰花就是表达这个意思的。”刘海干脆不加掩饰地说了出来。

“啊?!”陈希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怪不得这几天院里的那些人老问什么时候喝酒,原来是这样。陈希荣慌了,“俺不知道还有这样一说,真的。”

“玫瑰花代表爱情,”阿姨开口了,“荣儿,那是真的。”

刘海的妻子还想再解释什么,突然发现陈希荣像被蝎子蜇了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双手捂脸冲出了房间。等刘海两口子醒过神追到门外,只看见陈希荣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幕里,留下的只是一阵急促的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陈希荣没有心思再回到朱彦夫的房间去查房,而是回到自己的宿舍里关紧房门,她为她的无知感到无地自容。

对朱彦夫她只是崇拜和敬仰,没有掺杂丝毫的男女情爱,自从到了怀春的年龄,她确实在内心幻想过许多属于她的白马王子,虽然说不清具体是什么形象,但绝对不会是这个没有手和脚的朱彦夫,在她的思绪里,一定要找一个像姑父那样标致、那样健康、那样充满男子气概的男人。没有谁家姑娘比她更了解朱彦夫的身体,那是个怎样的男人啊,一只眼睛和一只只是个洞的眼窝,除掉假手假肢以后根本就没了人形不说,浑身上下全都是疤痕,就是那张看似挺英俊的脸,也留着植皮后的痕迹,她只是被他的英雄历史感化着,没有想过上天会让完美青春的自己与这样一副模样的人来共度人生。

陈希荣没有开灯,她靠在门上站在黑暗里,她感到害怕,甚至觉得灯光下的自己也会被灯光、会被眼前熟悉的所有物体耻笑,玫瑰花呀玫瑰花,该死的玫瑰花,是谁把你比作了爱情的信物?姑姑呀姑姑,记得俺在第一次来月经紧张时,你就说过这是姑娘成熟的信号,每个姑娘家都一样,每个月都会有的,叫俺不要害怕,不要紧张;记得俺胸部越来越大时,你就教俺穿上那能勒平小山一样的两坨肉峰的红兜兜,可你为啥不告诉俺那开得红艳艳的玫瑰花是代表男女相爱的花朵?现在整个疗养所里都知道俺把那该死的玫瑰花送给了朱大哥,俺不被人家背后笑死才怪,还有那朱大哥肯定早就知道,怪不得那么神气十足,俺会嫁给你吗?也不用脑子想想,这是有可能的事吗?现在让俺怎么面对同事,又怎么面对朱大哥?

就在陈希荣暗自流泪、暗自懊恼时,阿姨在门外敲起了门。

陈希荣打开门,拉亮灯,一头扑进阿姨的怀里,哭诉着自己的无知,诉说着自己的尴尬。

阿姨拍着陈希荣的肩背宽慰陈希荣的心:“没什么,那也只是人们的传说,没必要放在心上,你刘叔叔只当是你有那心思,也只是随便问问,千万别当真,在所里都熟人熟事的,就当是给同事们开了一个玩笑,谁也不会笑你的。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笑的,犯不着为这件事情跟自己为难。啊,阿姨说没什么就没什么,明天照常上班,只要你心里不在意,谁也不会那么认真的。”

阿姨走了,陈希荣没法入睡,她觉得这件事情不像阿姨说的那么轻松,那么轻描淡写,她知道人言可畏。她翻来覆去地想,别人一定不会像阿姨那么去看待、去思考,一定会认为她没有出息,看重的是朱彦夫的终身待遇,如果向人家说明没有这回事,人家一定又会说她玩了英雄的感情,反正里外都不是人,反正里外都难为情,特别是朱彦夫,他会因此而满怀希望,也会因此而感到自卑。

陈希荣睡不着,她干脆爬起来,轻轻打开房门,走到院子里让自己冷静一下。外面很安静,只有院外的大街上还时不时传来汽车的喇叭声,以及附近工厂机器的轰鸣声,雨后的天空又恢复得湛蓝,星星调皮地眨着眼睛,似乎也在讥笑她的可笑和幼稚。突然,陈希荣发现院内的场子里有时明时暗的星火在动来动去,是什么东西?深更半夜在这个地方闪烁?难道是国民党特务在这里放了定时炸弹什么的?陈希荣的脑袋轰轰直响,保护疗养所安全的意识一下涌上心头。她屏住呼吸,百倍警惕,轻轻地走过去,凭借着星光,她终于辨清原来是一个人在院子里抽烟。

“是小陈,你还没睡?”说话的是所长刘海。

“啊,是刘叔叔,吓了俺一跳。”陈希荣虚惊一场。

“小陈啊,我想了很久很久,这个问题我决定代表组织跟你谈谈,先不说那玫瑰花的事,我认为朱彦夫这个人不错,他为革命失去了健全的身体,但他还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们应该关心他,在这方面你做得很不错。如果你真能一辈子待在他的身边,对他来说将是一种极大的鼓舞,你也将会受到所有人的尊重,我认为你可以认真考虑考虑。”

“是组织的决定吗?”陈希荣想不到刘海会为这件事想得不能入睡。

“也是,也不是,当然,除了征求你本人的意见外,还得征求你姑父姑姑的意见。”刘海很认真。

“俺姑姑姑父知道不知道?”陈希荣脑子很乱,想以退为守,既然所长刘海把这件事以组织的名义提出来,她就不好使性子顶撞了。

“我想打电话探探他们的意思,不过,我认为他们会支持我的想法的。”刘海深深吸了一口烟,烟头的余光照着他的脸,陈希荣看见那张脸充满了自信。

刘海的这种口气让陈希荣感到十分突然,也感到陌生,她没有立即表态,也没有表示反对。她不知是怎么与刘海告别回到寝室的,她不敢想象组织的压力到底有多大。“长安虽好,并非久留之地”,这是姑父说过的话。她确实不敢想象与朱彦夫真正生活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万一姑父和姑姑答应了这件事,她就无路可退,看来,是得离开这个地方了。

陈希荣越想越觉得不是味道,早上一爬起来,就径直去了朱彦夫的房间,第一次对着朱彦夫阴沉着脸,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那枝即将凋零的玫瑰花扯得粉碎,狠狠地掷在地上,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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