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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生命从这里开始 第16章 烟雾裹着的思考
作者:红雨| 字数:10511| 更新时间:2018年12月14日

刘海很顺利地打通了吴善德办公室电的话,开始两人很客气地聊着,当刘海把他的心事说出来之后,沂源方向没有了回音。过了很久,对方才冷冷地冒出一句:“让陈希荣跟我说话,上午十点让她在电话机边等着。”刘海的心一沉,还想再说一句什么,对方已“啪”地放上了话筒。

吃了闭门羹的刘海头上冷汗直冒,知道对方很不满意他的自作聪明,他想努力平静一下自己的心情,便掏出一支烟来,点火时,却感到他的手竟然有些发抖。

这几天到底怎么了,干吗脑袋里老是装着这些东西,怪不得老婆说他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昨天午夜明明人家陈希荣就表现出了不高兴的神情,还要偏偏多事地打这个电话,这不,惹人家吴局长不高兴了。

刘海吐着烟雾,自嘲地摇摇头,他准备再给沂源打个电话过去,让对方消消气,就当压根没有这回事算了。

就在他的手刚接近电话机时,又突然抽了回来,这是干吗呢,人家正在气头上,还会接这个电话吗?人家已经在电话里明白表示要陈希荣十点等候电话,干吗不现在去找陈希荣解释清楚,就当这事是他的一个糊涂想法,让她跟她的姑父说清楚不就得了?毕竟与吴善德之间不是一天两天的关系,透过这口气以后,也许什么想法就没有了。吴善德这人他知道,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只是脾气有些暴躁。于是,刘海用冷水冲了下脸,就来到了朱彦夫的房间,可是,在朱彦夫的房间里根本就没有陈希荣的影子。

“刘所长来了,陈希荣呢?”朱彦夫坐在床上发呆,他早已把衣服穿好了,因为没有人替他安装假肢,只能坐在床上干等着。一见刘海走进房间便迫不及待地问起来,他感到有些内急,有点忍不住了。

这句话本来是应该刘海问的,反倒让朱彦夫先问上了。刘海心里一惊,肯定是这个陈希荣在生他的气,连班也不来上了。这丫头,平日没看出来,这么没有气度。现在得找到她谈谈,为这件事就赌气不上班,说得过去吗?有什么问题想不通可以找组织反映,也不是非要强迫你答应不可。这种思想不好好敲打敲打还了得,以后还怎么管理?刘海刚要转身,就被朱彦夫叫住了,他确实憋不住了,要刘海赶紧帮忙。

自从朱彦夫坚持自己上厕所以后,房间里的便盆基本上不使用了,所以,陈希荣就把便盆交了公。刘海手忙脚乱地找便盆没有找到,就慌里慌张地去取床头挂着的假肢。

“来不及了,真的是来不及了!”朱彦夫憋得连呼吸都有些急促了,他自己没有手,裤子是在不急不忙中穿起来的,要脱下裤子就没那么随心所欲了,他急得不知所措。

刘海一见这架势,就明白情势紧急,便丢下假肢三下五除二退掉朱彦夫的裤子,像端小孩尿一样硬是把朱彦夫抱在怀里就着床前解了燃眉之急。

问题解决了,朱彦夫有些不好意思,他见刘海用扫把煤灰把屋子收拾干净了,这才让刘海把假肢给他装上:“刘所长,小陈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早上她来过,黑着个脸,啥话也不说,就把她送我的花撕了个稀烂,然后出去再也没回来了。”

刘海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对于应急事务的处理一般比较冷静,那就是设法稳定局势,尽量减少局面的混乱。在这件事情上,他也不想让事态扩大,决定以最快的速度恢复常态,便很认真地对朱彦夫说:“那花是我让陈希荣收拾的,我让她今天为所里买些物品回来,她心里有些不愿意,所以就显得不高兴,使起了性子。年轻人嘛,只要是不愿意干的事,就喜欢挂在脸上,你也别瞎猜。今天上午,我先让护士长来替她一下。”

“哦,早上我想了半天,到底是我哪里惹着她了,怎么也想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朱彦夫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这个小陈,买东西就买东西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干吗要不高兴呢,会不会她的身体有什么不适?”

刘海虽然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但心里还是乱糟糟的,他没有心思在这里与朱彦夫磨牙,就叫来护士长吩咐了几句,赶紧走向陈希荣的宿舍,再有个把小时,沂源的电话就要来了,他必须赶在沂源的电话来之前把这方面的思想工作做好。刘海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他开始意识到自己过于理想化的想象不符合现实,对陈希荣的人格是一种侮辱,早几年组织介入婚姻,都是因为考虑首长的生活需要,现在年代不同了,组织婚姻已经过时,已不符合新中国的国情了。更为重要的是,婚姻是自愿的选择,任何组织都不能干预,昨天夜里的那个代表组织的说法是非常严重的错误,他必须向陈希荣诚恳地道歉。

刘海见陈希荣的门紧关着,就轻轻地敲了几下,结果没有反应,他再敲几下,还是没有反应,便轻轻一推,门开了,里面没人。她人呢?一种不好的预感让刘海的心差点蹦出了嗓子眼,他正要出门寻找,忽然发现窗前的桌上放着一张白纸,上面没有字,只是一幅用铅笔画的图像,图上有一个姑娘背着布包,前面是一辆客运班车。刘海心一震,明白陈希荣就这样走了,她去了哪里,是回沂源了吗?刘海下意识地抬起手腕,时针已指向九点,他知道,从泰安发往沂源的班车每天就一趟,时间是早晨六点半,从这里到长途客运站有四里多路,如果陈希荣是回沂源的,至少应该五点多从这里出发才对,如果再晚是无法赶上这趟班车的,这个时间陈希荣不会不知道。

“陈希荣早上是什么时间到你房间的?”刘海风风火火地跑去问朱彦夫。

“不是你让她来的吗?”朱彦夫纳闷了,嘴里还是回道,“天还没有大亮,她走后我抽了两支烟,外面的广播才响。”

“啊,这就对了,没事,没事。”刘海掩饰着内心的惶恐,支吾着回到了他的办公室。

刘海做梦也没想到陈希荣会为此悄悄地离开这里,从时间上判断,她应该是回了沂源,估计下午一点左右她就可以顺利回家,这倒让刘海心里松弛了很多。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十点的电话该怎么解释,刘海一边吸着烟,一边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思索着应对的办法。

朱彦夫对所长刘海第二次返回到他的房间询问陈希荣早上进来的事情产生了怀疑。

“郭大姐,今天你见着陈希荣了吗?”

护士长被朱彦夫的问话搞得莫名其妙:“不是听你说她被所长派出去有事吗?”

“哦,哦,我差点忘了。”朱彦夫满心狐疑,既然所长口称她出外有事,没过多久又跑来询问陈希荣早上什么时间来这里,就说明刘所长根本就不知道陈希荣的行踪。既然刘所长支支吾吾地不愿暴露真相,就说明这里面大有文章;护士长郭大姐也不知道真相,他也没有必要把这事挑明。于是,他只是在心里揣揣摩着,表面上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也不再询问什么。

“半天没见到小陈,是不是心里闷得慌?”护士长见朱彦夫有些神情不安的样子,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

“习惯了她在身边,是觉得有点不习惯。”朱彦夫没有掩饰自己。

护士长笑起来:“干脆住一块算了,等小陈回来就让大姐给你张罗张罗。”

朱彦夫一听这话,不高兴了:“郭大姐,你不能拿小陈开这样的玩笑。”

“所里有谁不知你俩的事,有啥好隐瞒的。说不定小陈出去买东西就是为操办婚礼的。”护士长分析说,“你看,给所里买东西,后勤处有的是人,干吗要派她小陈去,这不是明摆着吗?”

朱彦夫心有所动,觉得有点道理,心里像吃了蜜似的,忽然想到早上陈希荣撕扯床头柜上花朵的神情,又联想到刘海的询问,心里一沉,马上否定了护士长的分析:“别瞎说,绝对没这意思,人家小陈是什么人,这种玩笑不能开,你一个当大姐的拿我穷开心,对我无所谓,对人家小陈可是一种污辱。”

护士长不以为然:“算啦,小朱,人家把花儿都送你了,还在大姐面前装,存心拿大姐当外人,要这样,大姐可真生气了。”

“送一朵刺花就是那意思,你郭大姐也太封建了吧。”朱彦夫倒有些不高兴了,“姑娘家爱个花呀草呀的,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们真是。”

“那可不是一般的花,那是玫瑰,能随便送人?”

“怎么不一般?不就是好看一点嘛。”

“谁不知道那玫瑰花是代表相爱的意思,别不好意思了。”

“你们城里的人,就是花花肠子多,什么代表不代表的,都是你们心里想的。”朱彦夫不想再说这些无聊的话,夹起拐杖走开了。他想着陈希荣早上的反常举动,心里乱七八糟的,没有劲与护士长说这些不着边际的鬼话。

在与陈希荣接触的这段日子里,他对陈希荣的秉性还是有所了解的,这个姑娘做事认真、任劳任怨,不虚伪,也不疯张,有着一种很自然的稳重,极少嘻嘻哈哈,有事爱放在心里捉摸,不喜欢挂在嘴上瞎咧咧,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总是默默无闻踏踏实实地去做,是一个极具奉献精神的实在人,也是一个很不容易被激怒的人。

今天陈希荣的举动不是一般的反常,如果不是受了太大的刺激,依照陈希荣的性格,是绝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情绪表现的。刘所长一定隐瞒了什么真相,他觉得他应该了解这个真相,哪怕不能解决问题,至少也能心里有数,他不忍心看到这个为他勤勤恳恳工作的姑娘有半点委屈。

他喜欢陈希荣,这种喜欢是一种不掺杂任何复杂情感的单纯的喜欢,他也曾想过拥有,但最后还是被现实击退了,他真心希望陈希荣拥有世界上最美好的生活,包括她的个人婚姻生活。

陈希荣送他玫瑰花引起所里的那些言论,朱彦夫不是听不出来其中的意思,只是他没有拿它们当回事,是因为他觉得陈希荣太过单纯,绝对不存在那层意思,同事们只不过是善意地开开玩笑而已。

他不想认真理会,就是害怕陈希荣对他的远离,在他看来,陈希荣就是天上的仙女,而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在此生中属于他的爱情就是在上海的那段美妙回忆,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也不会在任何时候忘记,他认为他的爱情生活就像告别上海一样告别了他的人生。

朱彦夫的心里放不下陈希荣,觉得很有必要直接找到所长刘海弄个清楚明白。朱彦夫来到了刘海办公室,他见刘海倒背着双手在屋里走来走去,就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正在吞云吐雾、一筹莫展的刘海回过身,赶忙把朱彦夫迎了进来,让朱彦夫坐在自己办公的藤椅上:“你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刘所长,我来就是想听你一句实话,陈希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刘海把燃着的香烟送到朱彦夫的嘴里,他不想再隐瞒朱彦夫:“陈希荣走了。”

“走了?”朱彦夫大吃一惊,嘴上的烟掉在了衣服上,“为什么走的?”

“唉,说来也没啥,只是怪我,怪我多事。”刘海叹了一口气,连忙帮朱彦夫拾起烟,毫无保留地说明了原委,“就这,她就悄悄地走了。你看,”刘海从身上摸出一张纸打开,“这是我从她寝室里拿来的。”

朱彦夫认真地看着图画,心里不是滋味,沉闷了很久,才说:“刘所长,这不是小事,你为我着想,我很理解,你也真是异想天开啊,我现在是什么样子你心里清楚,你怎么忍心让那么好的姑娘白白地受折磨呢?不说她陈希荣没有这个意思,就算是她陈希荣有这个意思,你也要为她的将来着想,让她打消这个念头才对,因为你是她的领导,因为你是她的长辈。我残疾了,我没有任何资格要求别人再为我委屈一生,难怪陈希荣伤心了,她那么心甘情愿地为我服务,我们还在背后算计她,叫她怎能忍受啊!刘海同志,这样的话能说出口吗?我们都是党员,我们不能这么自私啊,党员是干什么的?党员是为人民谋福利的,不是让人民为我党作牺牲的,你让我读毛主席的书,却在背后干这些违背道德的事,你这是为我好吗?小陈有主见、有骨气,她走得好,她惹不起我们,她躲得起我们啊。”

身为所长的刘海第一次看到有人敢挡在他的面前这么教训他,他看到朱彦夫因气愤而唾沫四溅,他作声不得,本是出自好意的事情没想到落得里外不是人。听了朱彦夫的大道理,他似乎才明白自己所犯的错误有多么严重,是啊,有什么资格让人家姑娘把一生交给一个没手没脚的特残军人,还代表组织呢,真是。

“陈希荣她人虽然走了,我们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应该向她道歉,应该向她的家人道歉。”朱彦夫余怒未消。

刘海难过地点点头:“彦夫同志,你说的很对,这一切与你无关,都是我的错,我会诚恳地接受你的批评的,我一定向小陈道歉,向她的姑姑姑父道歉。”

见刘海一脸的真诚,堵在朱彦夫喉咙的那个梗总算消失了,他准备离开办公室,突然想到这一切都是刘海为他考虑才引发的,不觉感到自己有些不近人情。人家替自己费了那么大的心思,这说明刘海太把他朱彦夫当人看了,就冲着这份热情他朱彦夫也该表示一下,凭什么反倒还来数落人家的不是?他刘海心里不觉得委屈吗?他刘海不是为了自己呀,咋能就这么走了。

“刘所长,我朱彦夫口无遮拦,随心所欲,都是太在乎陈希荣的情感闹的,你为我好,我心里感激你,但我有自知之明,像我这样的人,不让别人拿讨厌的眼光来看就已经很满足了,我谢谢你对我的关心。”

刘海听了这话,心里有阵痛之感,他抬腕看看时间,说:“陈希荣的姑父马上有电话过来,是让陈希荣听的,陈希荣现在不在,真有些不好面对。”

“实话实说吧,趁机道个歉。”朱彦夫胸怀坦荡地说。

很准时,刚到十点,电话铃就响了。

“喂,我是刘海。”刘海尽量压抑着内心的紧张。

“让陈希荣听电话!”对方的语气还是十分生硬。

刘海咽了口唾沫:“老首长,陈希荣今天早上已经回沂源了……”

“你说什么,她已经回来了?”

“是的,老首长,都怪我不好,我不该找她说那事,她是生我的气……”

“好啦好啦,别解释,小刘呀,假如陈希荣是你的亲生闺女,你会跟她谈这样的问题吗?将心比心啊!”对方说到这里,就把电话挂上了。

刘海望着话筒怔了片刻,只好摇摇头放下。

“气头上,可以理解,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朱彦夫替刘海宽心,“等吴局长气消以后,再解释一下。这件事到此为止,我心里也踏实了,我不会在外面说的,这陈希荣是不会再来这里了,你可以找个借口向所里的同志解释一下,免得大家伙在背后瞎嘀咕就行。”

刘海很感激朱彦夫的冷静,陈希荣回没回沂源只是他的猜测,中午下班他没有回家,一直守候在电话机旁,消息没得到证实,他的心还放不下来。

连沂源县城都没有去过的小狗子这回算是开了眼界了,从泰安汽车站出来,就有些分不清东西南北,汽车、人流、街道,让他目不暇接。

昨天晚上小狗子一夜没有合眼,昨天下午在东里召开的民兵连长会刚一结束,武装干事就把他喊到一个小房间见到了县民政局的吴局长。

吴局长带给他的消息把他惊得半天合不上嘴,他做梦也没想到坟头已长了好几年杂草的朱彦夫竟然还没死。为了尊重朱彦夫本人的意愿,吴局长让他暂时不要把这一消息告诉朱彦夫的家属。这个朱彦夫,你真的把沂蒙山给忘了?你真的把张家庄的父老兄弟都忘了?你既然没死为啥不给家乡来封信?你心里没有俺们这些穿着开裆裤长大的伙伴,难道也没有生你养你的老娘?你在战场上失去手脚,难道就没有脸让家里知道你的存在?你失去手脚不是你的耻辱,那是你的光荣你知道不知道,张家庄的人不会嫌弃你,你的老娘更不会嫌弃你,就算你不愿回到沂蒙山的穷山沟里来,托人给家里给家乡捎个信回来有什么难的?朱彦夫啊朱彦夫,你真的太不够意思了,你可知道在俺们得知你牺牲在朝鲜战场上的消息时,心里有多么难过,你老娘的心里又有多么难受,你既然没死你为啥要这么做?你还是个人吗你?小狗子百思不得其解,无数个问题像蜜蜂般地在脑袋里撞。天还没亮,小狗子就爬了起来,他盘算着身上带的几块钱,他迫不及待地想见见这个儿时的伙伴,便谁也没有告诉就搭上了来泰安的班车。

虽然一夜没睡,小狗子一点也不困,就是天太热口渴得难受。小狗子不知道疗养所在什么地方,他见车站外有几个老太太在屋檐下卖茶水,就走过去买茶水喝,一是可以解渴,二是能顺便打听一下到疗养所该怎么走。茶水一分钱一杯,按小狗子现在干渴的程度,完全能一口气喝掉好几杯,可小狗子不敢再喝第二杯,就这么一口茶水就要一分钱,这城里人也太心狠了。他茶水没能喝好,路也没问出来,这几个卖茶的竟然没有一个知道泰安还有什么疗养所。

“喂,是去疗养所吗小伙子?我知道。”一个蹬三轮的凑了上来。

“你知道?”小狗子心里一喜,“从哪走?”

“上车,我送你,两毛钱。”车夫边说边取下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拍打着座位。

望望四通八达的街道,小狗子还真有些为难,他兜里的钱数他心里明白,多花一分对他就多一分威胁,古话说得好,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这两毛钱不是小数目,就是在这里也是二十杯的茶水钱,就几里路,不值得花这冤枉钱。他笑问“三轮”:“同志,谢谢了,俺还是走过去算了,麻烦你告诉俺一下,往哪里走才是。”

“三轮”的热情立时化作冰冷,他调转车头,鼻子里哼了一声:“乡巴佬!”

满心的等待来的竟是这句刺耳的歧视,小狗子很想冲上去给“三轮”来个青眼窝,但一想不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只好咽了口唾沫。他取下头上的草帽左顾右盼,就是不知道两腿该往哪个方向迈,还是卖茶水的老太太热情,她见车站有个工作人员从面前经过,就替小狗子打听起来。

“你找疗养所?你是哪里人?”工作人员是个女的,她看着五大三粗的小狗子穿一身粗布衣料,没有直接告诉他怎么走,反倒好奇地问起来。

小狗子是个实在人,见身穿制服的姑娘没啥恶意,也就不拐弯抹角:“俺是从沂源张家庄来的,去疗养所看一个老乡。”

“你是去看一个叫朱彦夫的对不对?!”

“你咋知道?”小狗子有些惊异。

“因为你是从沂源来的,你等等,我请个假,带你去。”姑娘显得非常热情。

这姑娘不是别人,她就是曾经为朱彦夫当过护理的芳芳。小狗子自然不知道这些,他只是在心里念叨大城市里的女人比男人和善。芳芳领着小狗子拐了好几条街,才指着前面的一个大门说:“那就是,你自己去吧,我这就回了。”

“啊,谢谢,谢谢!”小狗子感激不尽,目送着姑娘走远了这才回身继续往前走,小狗子傻了眼,一路上他只是左顾右盼眼看街景,耳听芳芳对朱彦夫的描述,竟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没有注意到芳芳指的是哪个大门。现在的前面有两个大门,一个大门在街道这边,一个大门在街道那边,他从街这边跑到街那边,又从街那边跑到街这边,究竟哪个才是呢?他无法断定,想问一下,连一个行人也没有,望着大门上挂着的字牌,大字又不认得一个,他只能干瞪眼。

“喂喂喂,你跑来跑去探头探脑的想干吗?”一个秃顶脑袋从门卫室里伸出来。

小狗子吓了一跳:“大爷,俺想去疗养所,麻烦您指指路。”

“对面不就是嘛,牌子上写着,没看见。”

小狗子脸一红,刚想叫声谢谢,见那秃头缩进屋子,只好作罢。这小狗子说胆小也算是胆小的,要说他胆大也是很胆大的,他得知对面就是疗养所,别提心里有多激动,大步跨过街道就直接进了疗养所院子,人一进院嘴里就大喊大叫起来:“彦夫哥,彦夫哥,你在哪里?俺小狗子来看你来了!”

他大呼小叫的,破坏了院里的平静,因为小狗子带着十足的山里腔调,还没有多少人听明白他嘴里在咋呼什么,好几个护士都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只有当时正在看书的朱彦夫被这种遥远而熟悉的乡音意外惊醒,他腾地站起来,抓起拐杖就往门外奔,嘴里也大声应答道:“是小狗子来啦?我在这,我在这呀!”

两个大嗓门一呼一应,很快就看到了对方。

“彦夫哥!”“小狗子!”两人间的距离在奔跑中缩短,小狗子连帽子跑掉了也没有注意到,仍然张开双臂向朱彦夫飞奔,就在小狗子离朱彦夫几米远时,朱彦夫竟然丢掉了拐杖,两人抱在一起,表达着久别的思念。

小狗子还是那个小狗子,回到屋子里连转也不转就抱起桌上的茶壶,嘴对着茶壶嘴,一口气把一茶壶水吸了个净,这才发现留在舌根的一丝丝苦味:“这是啥水?比俺们张家庄的水还难咽,咋还是苦的呢?”

站在旁边的护士心里偷着乐,这个莽汉,八成长这么大还没渴过茶叶水,真是一个乡巴佬。她连忙拿起水瓶准备往茶壶里添开水。

“俺自己来,医生同志,彦夫哥有俺在这伺候着就行,你就忙你的去吧。”小狗子一把夺过水瓶下了逐客令。

“你哥俩聊着,有事叫一声。”护士笑着退了出去。

小狗子见护士出了门,轻声地说:“彦夫哥,有吃的么?俺这肚子在咕咕叫了,连早饭也没顾上吃。”

朱彦夫一听这话,撑起拐杖站起来:“你呀,我去看看。”

“别动,彦夫哥,你只要说说厨房在哪,俺自己弄去。”小狗子一把按住朱彦夫,差点把朱彦夫弄滚到地上。小狗子吓得一哆嗦,他扶起朱彦夫,看着朱彦夫的假腿,心疼地摸来摸去:“这管用么?”

“管用,管用,要是没这双脚,我真的是寸步难行啊。”朱彦夫很是自豪地介绍。

正说着,护士进来了,手里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装着两个白白的大馒头:“刘所长怕客人没用午饭,让先填填肚子。”护士打开床头柜取出糖瓶,用开水搅了一大钵糖水,“先将就一下,晚饭还没有。”

小狗子的到来给疗养所增添了愉快的忙碌,连所长刘海也亲自为小狗子的到来跑前跑后地吩咐。

“这里的医生真好,像肚里的蛔虫,啥都知道。”小狗子抓起馒头狼吞虎咽。

朱彦夫看着小狗子的神情,笑着提醒:“慢点,别噎着。”

小狗子解决了肚子问题,话闸子也打开了:“什么东西也没给你带,昨天俺县里一个大官把你的情况跟俺一说,俺一夜没合上眼皮,恨不得立刻飞到这里来看看你,听大官说你一双脚没了,一双手也没了,俺不着急么。”

朱彦夫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小狗子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朱彦夫理解小狗子的个性,不把肚子里的话全倒出来他心里就难受,索性啥话也不插,认真聆听他十四岁告别后家乡的变化。

陈希荣走了,朱彦夫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的世界变成了灰色。

新调过来的护士虽然比护士长细心,但比起陈希荣来好像还差很远很远,仔细想起来,又好像没有太多的差别,他也很难从新护士身上找出多少不如意来,但心里总是这么认为,也许是心理在作怪吧。要说新护士不如陈希荣细心,朱彦夫的感觉还是非常明显的,朱彦夫爱抽烟,因为他自己能为自己解决这个问题,所以护士长以及新护士除了看到他的烟盒空了再买来摆在他方便的位置外,几乎就很少管他了。抽烟需要火柴,陈希荣总是把火柴盒半开着,方便他的行动,后面的两位好像从不在意这个细节,只是检查火柴盒里还有没有火柴梗,放火柴的位置也只是为了好看,根本不考虑朱彦夫使用起来是不是方便。因此,每当朱彦夫用嘴去拿火柴时总免不了对陈希荣产生一种强烈的思念。

小狗子走了,给朱彦夫留下了很深的思绪,每当朱彦夫独自一人时,他就习惯地叼着烟卷在思绪的空间里来回穿梭。

小狗子是他儿时最忠实的伙伴,他现在长得人高马大,已经接替张二孟的职位当上村子里的民兵连长了,朱彦夫为他高兴。几年的光景,村里有好几个伙伴都在战争年代化为泥土,朱彦夫一想起来就不是味道。现在村子里再也没有人提着篮子要饭,农民们建立了互助组并加入了初级社,除了大型耕牛由村里统一支配外,家家都种着自己的土地,家家都能给国家交公粮,家家都养着鸡,家家都喂有猪,农闲时还能到四十里外的东里镇去逛逛,还能拿着布票油票糖票到集市到商店购买自己喜欢的东西,那是一种多么自在的生活。人们的生活水平在显著提高,新中国的变化真是日新月异。

朱彦夫向小狗子解释了没有给家里去信的原因,小狗子虽然笑他那根本就不是理由的理由,但还是很尊重他的嘱咐,答应回去后还是不把他的消息告诉母亲。既然姐姐把母亲接了过去,那就让母亲永远忘记他的存在好了。他感谢上苍又让被卖掉的姐姐回到了母亲的生活里,让母亲身边有了骨肉亲人,母亲的晚年一定不会再孤单凄凉。为了彻底了却心底的遗憾,他给了小狗子两百块钱,要小狗子无论如何替他到蒙阴县去跑一趟,看看黄大牛提供的有关朱彦坤的线索,是不是还有消息,如果能找到朱彦坤,就想办法带回到张家庄,把他的母亲也接回去,如果没有消息就让这事化作历史,不要告诉任何人,特别是不要让他的母亲知道,免得再让母亲为此事伤心。

“我在泰安疗养的事,回去后就不要对别人说,就让我在这里静静地待一生,有时间你可以悄悄来这里看我,拜托你的事情你记住一定去办。”朱彦夫在送小狗子离开时曾经这样叮嘱,他知道小狗子的为人,平日里心里装不下什么,但只要是反复叮嘱的,他至死都会保密,儿童团那会儿,嘴严的小狗子很长时间才让家里知道他的身份。

“放心吧,彦夫哥,你在这里有人伺候着,我看也蛮享福的,虽然身体残废了,国家对你也不薄,有吃有喝风不吹雨不淋的,我也放心了。要是你啥时候想开了,想回老家住几天,就给俺捎个信,俺小狗子就是背也会把你背到张家庄的。”小狗子说得泪水往外直滚,“俺晓得,你是不会再回去的,俺在这里住了两天,也看出来了,和这里相比,俺老家还是很穷很落后,吃的还是粗粮,喝的还是脏水,点的洋油灯再亮也没这灯泡亮。俺在这里学会了给你装手装脚,想的是你能回去哪怕是住上一天,俺也能帮你的忙,让你看看老家的样子。既然你不想回去,俺也没有话说,还是每年到你的坟上给你烧纸,保险不让你娘知道你还活在这里享福。”小狗子离开了好几天,小狗子的话一直响在朱彦夫的耳边,他抽烟越来越厉害,烟雾中他发现他坚持一辈子不回张家庄的决心越来越小、越来越脆弱。

朱彦夫开始想家了,这种想念越来越强烈,搅得他坐卧不宁,他没有心思再安心看书,也没有心思再夹着拐杖在院子里尽情地溜达。他吸着一口口香烟,吐出一个个思考。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回首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一段话,时不时在朱彦夫脑海中跳跃,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就这么永远地看书学习,到头来与一个寄生虫并没有多大区别,因为学而不用,对社会起不了任何作用,尽管自己在刻苦着努力着,归根结底还是虚度年华。他开始对自己的人生重新思考,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虽然他还没有明确的人生目标,但他已感觉到躺在太师椅上夹着拐杖的无所事事已经没有任何人生意义,还不如回到农村老家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地,哪怕是替别人照看一下晒场的粮食也比在这里享受清福要有意义得多。

朱彦夫反反复复地思考着,为了无愧的人生,他决定离开疗养所,结束这种无忧无虑的供养生活。

“什么?你想回老家?这里的护士折磨你了?”所长刘海吓了一大跳。

“不是。”

“不是?那为啥想回家去?难道这里的条件还没有你们沂源好?”刘海反对朱彦夫的要求,“朱彦夫同志,别天真了,在这里你想怎样折腾自己我都支持你,但要离开这里我不答应。是不是小狗子一来让你想家了?你想回老家看看我不反对,我可以派护士跟着你,但不能时间太长,沂源是淄博最穷苦的地方,你老家的条件我也清楚,在沂源县又是最差的,我必须对你负责。”

“我不要护士,我想自己适应生活。”朱彦夫恳切地表示,“我想了好几天,我想尽量改变我自己,刘所长,希望你理解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让我想了很多,我对自己的要求只有二十四个字:勿求健全,只求生存;勿求人助,只求自理;勿求伟业,只求发光!”

“别胡思乱想了,你的身体状况我很清楚,你的想法也很感人,但这只是一种空想。现实就是现实,生活是建立在客观现实的基础上的,还是面对现实好好冷静冷静吧。”刘海双手一背,气冲冲地从朱彦夫身边走开了。

朱彦夫望着刘海离去的背影,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他觉得他已经想好了,他不会轻易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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