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了一块肉放在嘴里压一压酒劲，却一点尝不出什么滋味，胡新泉回想着刚才董青金的话，惊觉发现，说后面那些话，这董青金没有再亲切的叫他“泉子”，而是直接叫他“胡新泉”的全名，那是一种关系由近变远，由亲变疏的转变。

外面的雨又大了些，胡新泉默不作声的喝光了手里的一碗酒，不知道怎么离开的董师傅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到的住处。

酒劲窜上来后，照理说应该睡得很快，但他却觉得格外的清醒。

兴州市电力机械制造厂建厂后，生产的电容器、变压器等设备都主要是供给国家的指定项目，完全走的是计划经济生产路线。

厂子经营和管理都十分僵化，人员冗多，连基本的生产任务都完成不了。

七十年代改革开放，各地乡镇企业野火燎原，发展蓬勃，光是在陕省就出现了六家电力机械制造厂。

在这十年里，兴州市电力机械制造厂发起了“打破大锅饭”“塑造兴州品牌”之类的改革，也短暂的起到了一些作用，甚至还一度在全国电力机械行业都产生影响，但后面规划错误，好大喜功，在没有充分做市场调研和评估的前提下，就盲目的搞扩张，最终造成设备积压导致整个厂子的资金链坏死。

此时的兴州市电力机械制造厂已是行将就木，也暴露出一些根源性的问题，在市场化的大潮下，若不以市场化的思维进行企业管理，所有的改革都只能是流沙建堤坝，一遇风浪必然垮。

停产的这六个多月，他回了老家兴昌，等厂里的通知，没想到等来的是一纸调令，那是兴州市电力机械制造厂原党委书记赵明诚为他争取的。

这个老书记和他毕业自同一所大学，在胡新泉进厂后对他就诸多照顾，尽管后来老书记被调到兴州市机电工业局电器公司任党委副书记，还时时刻刻想着他。

胡新泉接到这天大的好消息后，第一时间从家里收拾了一些土特产赶回兴州市，当即就去拜访了老书记。

赵明诚也兴致很高，不但塞给他二十块钱大红包做贺，还留了胡新泉吃饭，期间说到兴州市电力机械制造厂的情况，老书记是连连叹息：“可惜了，我参加工作就进的电力机械制造厂，怎么也不会想到好好的一座厂会变成现在这样。”

电力机械制造厂的工人们现在生活情况很糟糕，年轻人到乡镇企业“走穴”出星期天工还能支持，一些为厂子奉献大半生青春的老职工们，现在甚至连基本生活都保障不了。

当时胡新泉还不知道情况有多严重，直到他到董青金家和老师傅告别，才明白，这些以厂为家的老职工，一旦离开了厂子这个家，完全会“家破人亡”，这一点都不夸张。

躺在床上他想了很多。

第二天，胡新泉起了一个大早，他又去登门拜别了一些之前在厂里和他关系不错的职工，六个月不发工资，这些职工们的窘迫程度，彻底颠覆了胡新泉的以往的认知。

他是一个农村走出来的草根子弟，对于属于工人的城市生活一贯是向往的，但现在，他发现这种所向往生活的致命之处，一旦失去生活保障后，农村依旧可以正常维持，而在城市则会完全失控，崩溃。

经过兴州市一处菜市场，远远的胡新泉就看到一群人围在那里。

挤过去后，看到是厂里的一个叫罗白桦的工人在卖东西。

“绝对正宗的苏修军用水壶，两块五一个，质量好得很，一个壶用一辈子。我家就翻出这三个，想要的赶紧了！”

罗白桦身材高大，鼻高眼深，一眼看过去就能知道他是个中俄混血，兴州电力机械制造厂刚成立的时候，来援建的苏联毛子里，有一个乌克兰女专家认识了罗白桦的父亲，一来二去发生了关系，生下了他。

后来苏联撤回专家，女专家直接走了，留下他和父亲相依为命；在大运动的特殊年代，罗白桦的父亲被指成苏修奸细，活活批斗死，他成了孤儿，野狗一样在城市里吃百家饭长大；趁着领袖上山下乡的号召，想从这座城市离开，但或许是因为他身体里流的毛子血脉作祟，竟然搞大一个女学生的肚子生下了一个女儿。

女学生顾忌名声，孩子生下来交给罗白桦后，就找个偏远的地方当知青去了。

罗白桦稀里糊涂的当了爹，什么事情都是两眼一抓瞎，也是天无绝人之路，不知道怎么就从家里翻出一皮箱子电力机械设备的图纸，靠着这个进厂成了一名工人。

只是从小养成的那种偷奸耍滑的野狗求生性格使然，一旦遇到什么手头困难，罗白桦就会利用自己的出身特点，弄几件东西说成是家里翻出的苏修玩意，拿到菜市场卖了换些钱。

“真是你家翻出来的，我怎么看着和西京市供销社里面卖的一模一样，我记得人家好像才卖一块五一个……”有熟悉罗白桦套路的人提出质疑。

罗白桦马上就反驳：“你胡说啥呢？看看这带子上，这些可都是俄文，我翻出来的时候还用油纸包着，来，闻闻，是不是一股毛子的汗膻味？”

“闻着倒是你身上的味……”

“哈哈！”

“你这家伙，要不是厂里大半年发不下工资，家里都揭不开锅了，我能卖这种好质量的苏修玩意，毛子的东西，皮实得很，用一辈子完全没问题，再说了，以后这也得算一文物，那就更值钱了。”罗白桦不住推销。

围着的人里有感兴趣的，接了壶仔细翻看。

“哎，我说老罗，你来卖个什么劲啊，要是你家罗维卡来卖，我二话不说就买一个！”有个人轻佻的打趣。

提到罗维卡，围着的人都哄起来：“就是，就是！要是罗维卡来卖，别说两块五，五块钱一个我都抢着要！”

罗维卡是罗白桦的女儿，中俄混血的成分在她身上一点没有冲淡，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眼睛有些微微泛蓝，生得很漂亮，是兴州电力机械制造厂公认的美女。

“来！来！不要只是嘴上说，现在是我在卖了！”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一个少女从胡新泉的身边走过，直接走到了那边。

人群顿时静了，罗白桦则哈哈笑起来：“我家罗维卡来了，看你这些小子嘴碎，快付钱！付钱！”

三个拿着壶的人只好掏两块五一个买了，又都有些担心罗白桦再说“五块钱”的事，一个个赶紧离开，人群也就散了。

“小胡，你要买壶？”罗白桦看着胡新泉还站着没走，就一边数着手里的毛票一边问。

胡新泉摆了摆手：“不，我来看看你。”

罗白桦看到胡新泉手里提的散酒和两瓶罐头，顿时喜笑开颜：“好！好，家里走！听老董说你调去西京化肥厂了，我正有些事要和你说。”

他亲密的走过来，拍了拍胡新泉的肩膀，又一跺脚想起什么，就对跟在身后的罗维卡吩咐：“你带小胡先去家里，我去弄点东西。”

雨稀稀拉拉的下着。

胡新泉和罗维卡从菜市场出来，沿着一条土路走，时不时出现一汪水，雨滴落到里面，就砸出一圈圈涟漪。

“你要去西京化肥厂？”罗维卡问。

“收到调令了。”胡新泉回答。

一路走着，再没什么话，胡新泉和罗维卡都是董青金带出来的技工，但胡新泉跟她说的话很少，和罗维卡在一起，尤其是两个人待的时候，胡新泉会觉得紧张，就好像罗维卡不是一个人，而是操作要极为小心的高压电力开关。

到了罗白桦家，一进门，罗维卡就赶紧把一些绿色的东西盖压到碗里，胡新泉却已经看清了，那是一些嫩树叶子。

不一会罗白桦回来，提了一小包黄豆和一袋子面，他把黄豆炒了，招呼胡新泉吃，一边说了一些闲话，最后才郑重说出目的：“小胡，你去了西京，安顿好后给我来封信，之后我给你开单子，你帮我买些东西让厂里开货车的老宋给捎回来，一次我给你五块钱辛苦费。”

胡新泉一愣，摆了摆手：“帮你买东西可以，辛苦费就算了。”

罗白桦努努嘴：“这是要长期做的。”

长期做？胡新泉看着罗白桦：“罗师傅，你不准备在厂里上班了？”

“破产清算后，厂都要没了，上个屁班。”罗白桦晃了晃脑袋：“你不也跑了吗？”

离开罗白桦家后，走过几条巷子，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胡新泉回头一看，罗维卡追上来，塞了件东西到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