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诚高兴的接连问他:“收拾好了?今天走?票买了?”
胡新泉本来已经下定的决心,又有些动摇,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问:“老学长,你怎么回厂里来了?”
老书记不顾天冷,袖子挽起,双手握着一块抹布,赵明诚叹了一口气:“趁今天有点太阳,来看看这些东西。”他用手碰了碰刚擦完的一个玻璃盒,里面放着一页发黄的嘉奖信:“这封嘉奖信,还是我做代表在厂大会上读过的。”
胡新泉凑过去,那封信的大部分已经模糊,但信纸的红五星抬头显示来自第二机械工业部,还能看清最后一部分:“……电力机械厂所供应的输变电设备,……为项目的圆满完成提供了保障。基于以上事实,我部特发此信以作嘉奖,对贵厂的贡献给予肯定和感谢!1964年12月28日。”
胡新泉进厂后,远远看过这面墙,但从来没走进仔细看过,他心里是这样的想法:以后有的是时间看,不着急;本身就是厂里的东西,不稀奇。
不曾想到的是,不着急不着急,一晃眼,自己都要离开了;不稀奇不稀奇,仔细看,才发现,这些玻璃盒里放的东西,实在值得珍惜。
没想到,那些老工人侃大山说的竟是真的。
赵明诚用抹布又擦净一个玻璃盒,里面是一枚勋章,他有些得意的说:“颁给厂里的功勋章,这走遍全国也该是独一份了。那些年,经常把国家建设命名为什么大会战,那真是一个工人奋战的时代啊!”
接着,赵明诚一边擦,一边和胡新泉大致说着每一个玻璃盒里面物事的来历,每一件无不是和国家的重大项目相关,每一件都是分量沉甸甸。
这么擦到一半,老书记已经气喘吁吁,胡新泉抢过他手里的抹布,擦拭后面的,赵明诚人虽疲惫但依旧精神奕奕的站在一旁,随着胡新泉擦拭,和他继续讲。
冬日的阳光不耀眼,斜斜的落下去一些,从厂里那些掉光叶子的笔直白杨树间照射下来,投到这一老一少的身上,把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
最后擦完时,胡新泉一头汗,他在一旁洗抹布,赵明诚感慨的说:“这里我从朝鲜回来后转业的第一个工作单位,哎,永不磨灭的番号,是一支军队的最高荣誉;而这样一座在国家建设时期建功立业的厂,真不应该就这样湮灭,哎……”
胡新泉愣住了,在他心中那个本来打定的主意已经有些动摇。
“哎呀!快!快!董师傅出事了!”几个工人从厂外面跑过,看到胡新泉,忙挥挥手招呼。
“出事了?”胡新泉和赵明诚对望一眼,赶紧跟了上去。
兴州市工人医院门诊厅,十来个工人正在喧闹。
“这不符合规定,只能以正常的流程办理,先缴费再用药和安排病房。”一个医生强调。
董青金躺在一旁,只做了简单的包扎。
“什么不符合规定!为什么我们兴州电力机械厂的条子,就不能用;别的厂的工人就可以凭厂部的条子先用药和安排病房!”一个年轻的工人愤然的朝前面一指:“他们还在我们后来的,是用纺织厂的条子就办的,我亲眼看到的!”
医生打着哈哈:“你们兴州电力机械厂和纺织厂的情况不一样……”
胡新泉冲过去看董青金,老师傅的脸上全是血,头部只做了简单的包扎,他问旁边的工人:“陈龙,这是怎么搞的?”
“董师傅想着厂里的设备还泡在水里,就想趁雨停了去排水,没想到地滑就摔撞到钢架上了……”
董青金昏迷着,胡新泉担心的赶紧催问那个医生:“大夫,怎么还不安排治疗?”
那个医生一摊手:“要先缴费才能安排的。”
“我们是兴州电力机械厂的,是可以凭工人证开就诊单先治疗的。”胡新泉很不解,这样的就诊程序,是一直的惯例。
医生一脸歉意,但眼中明显有鄙夷神色的说:“其它工厂是可以走这个程序,但兴州电力机械厂是不行的,你们情况不一样,需要先缴费才治疗。”
“什么不一样!”胡新泉有些怒意。
医生不说话了,也没有要办理的意思。
“乱弹琴!人命关天,你们是工人的医院,怎么能这样混蛋!”赵明诚也很生气,他掏出一个证件递过去:“以兴州市机电工业局电器公司我的证,开就诊单,安排治疗,马上办理!”
医生接过去仔细看了一下,这才着手安排。
工人们七手八脚的帮忙,送董青金就诊到病房安顿好,一个年纪有些大的轻声叹息着抹泪:“这厂子不行了,到医院救命都开不了就诊单了,原来兴州电力机械厂的工人证到这,是可以优先办理的,现在,哎,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胡新泉在一旁听着很不是滋味,他两只手翻来覆去的绞动着,终于,他拉着赵明诚出了病房,到了医院一个静僻的小院子里。
他一咬牙说:“老学长,我想留下来,继续在兴州市电力机械制造厂干,想试试看,能不能把厂子搞好,你有什么法子吗?”
赵明诚诧异了一下,好心的提醒胡新泉:“你可要想清楚,去西京化肥厂前途肯定是康庄大道;兴州电力机械制造厂都已经发通知了,很快就会走破产清算的程序,这基本上就是条死路。”
胡新泉咬着嘴唇抬头看向赵明诚:“就算是死路,也得走一走,这样我才能心安。”
赵明诚摇摇头:“你是清楚兴州电力机械制造厂情况的,这条死路都不好走,你要真踩上去,艰苦得很呐。虽然地方上也不希望这样一座曾经的地标性产业垮掉,但换了好几任厂长,找了很多能人,也都没有救活;这两年的厂长王世才在报告会议上也做了总结,兴州电力机械制造厂的衰落是电力机械制造业方向出现变化必然导致的历史趋势,这是不能逆转的。这些天接连暴雨,连厂房都被淹了,你真愿意、真敢走一走?”
老书记的话,一字一句都砸到胡新泉的心上,他也确实有些发虚,但最终松开了紧咬嘴唇的牙,上面已经有些血印子,胡新泉生怕自己动摇一般,斩钉截铁的回答:“情况确实如老学长你说的,但只要有一丝可能,我也要走一走;如果我就这么离开,这一辈子也饶不了自己;哪怕是我走一走,最后还是失败了,还是没改变什么,我无悔无怨,也算是对董师傅他们有了一个交代了!”
赵明诚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遍胡新泉,好像之前没见过他一样,过了好一会,老书记抬起手,微微颤抖的拍了拍胡新泉的肩膀:“好样的,我没看错你!说实话,兴州电力机械制造厂也是我参加工作后工作时间最长的地方,对那里我也有很多的舍不得。你真的决定走这条拯救厂的路,我这个退到二线的老家伙也豁出去了。明天我就去和主管部门讲,这个厂子没有垮,不能做破产清算,因为还有一个年轻的技术员要把它救活!”
这让胡新泉感到意外,让他没想到的是,赵明诚用有些激动的语调说的后面的话:“我也会要求调过去,用我这一把老骨头帮衬帮衬,和你一起走!一起救!”
惊得都呆住的胡新泉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紧紧握住老书记的手,感受着这位参加过战争的老人,掌心传来的那种带着硝烟气息的热度。
从目前的情况看,这几乎是一场必败无疑,并且会被全歼的战役。
但因为有了赵明诚这个老战士的加入,让胡新泉本身只是一股冲劲的决定,又增加了一点把握,更增加进了一份由信任而催生的责任。
已经发出通知要破产清算的厂,等同于一个已经被判处了死刑押到刑场上的人。
当终结的刀就要挥下时,胡新泉闯了法场,喊出的却不是刀下留人,而是:我要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