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增寿想明白了这件事，也想明白了唐满谷为什么会让他就安全报告方面做补充：他不是让他做补充，而是让他把报告拿回去重写！

厂子里要求奖励方义成的呼声很高，翁增寿还没有从被唐满谷批评的状态下回过味来，周万才说：“翁厂长，这事为难吗？”

“为难？”翁增寿摇摇头，“不为难，该奖励的还得奖励，不能寒了人家的心，都是为了厂，谁做都一样！”

“可方义成不是咱们厂里的员工啊！”周万才龇牙笑了笑，“就算奖励，也得减半吧？厂子现在困难，他和他爸方礼安及其他员工，是可以理解的。”

翁增寿正在愁怎么办，听周万才献计，顿时如拨开云雾见天日，立即拍板：“行，这事你负责，奖励什么你说了算，我就不管了。”

周万才直骂娘，姜还是老的辣，翁增寿等于是让他去唱这个白脸呐！老马失蹄，周万才怎么都没有想到翁增寿一句话就把得罪人的事情推给他了，而且这事还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他忍不住在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

不过，接下来奖励什么，周万才却已经想好了，他脑子转得快，这些年没少靠这样的机会发点小财，多则三五百，小则二三十，大鱼小鱼都是鱼，苍蝇再小也是肉，能落在自己口袋里的，都是他周万才的。

方义成是救了蚕农厂，可最后奖励他的还是他周万才，并且他周万才得到的不比方义成少，方义成只是个孩子，能懂什么？周万才随便做个手段，就能让方义成心服口服。就算方礼安知道了那又怎么样，他们家人都好欺负。为了钱，他愿意得罪人！

只是这件事情不能让弟弟周万青知道，他是个机灵鬼，让他知道了，准是会揩一层油回去。方义成还没有想到，自己的奖金还没到手，就已经被周万才剥削了一层。

全乡掀起了学习方义成同学在危难之中拯救蚕农厂的英勇事迹，就连方义成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会在瞬间变成名人——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也是他根本想不到的。看着到处挂起来的横幅和周边印发的文件，他感觉这些事情和他的伙食费似乎没有任何关系。

那天周万才兴高采烈的到了他家，把一面写有“救厂英雄，集体功臣”字样的锦旗送到了他家，并且要求方礼安当时就挂在显眼的位置，随后才郑重的从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帆布书包和一只玻璃水杯，交到了方义成的手中。

“这是组织对你的奖励，英雄啊，年少有为，不愧是老方家的人，要坚持努力，不要辜负组织对你的信任！就冲方义成那么懂事，今天我必须在你们家吃晚饭，老方啊，你得陪我喝几杯！”

随后，周万才死皮赖脸的在方义成家吃了顿晚饭，已经没有什么可吃的方家从方礼键家借了五个鸡蛋三个咸鸭蛋及一些米面，才为周万才做了一顿美味的疙瘩汤。方礼安很平静，他认为儿子是有作为的，即便不读书，也能为社会做贡献。

人嘛，不就是这样么，走在哪里都要发光，都要成为祖国的基石。这点事情在他看来根本不算什么，高兴自然是高兴，自豪也很自豪，只是他不能自豪得过了头，方家祖祖辈辈都很谦虚，不能到了他这里就变得骄傲，这点成绩算得了什么？方义成将来的路还很长，不能鼠目寸光！

方义成没有心思搀和到大人的世界里，他只想安安静静的吃完饭，然后早点躺在床上看会书。他喜欢遨游在书的海洋里，那是一片净土，能够为他带来灵魂上的慰籍和升华。

他拿出高尔基的《童年》，刚读了没几页，就听见有人在敲窗户。方义成拉开窗帘，看见周晓雪站在门外，意思是让他出来，她有话要说。

方义成立即出了屋，见到周晓雪之后，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周晓雪帮助他很多了，和他共骑一辆自行车，借给了他一百二十元的伙食费及书本费……但是他辜负了周晓雪对他的心意，所以在见到她的时候，他有点拘束。

“你为什么不去上学？班主任问我了，我说你病得挺严重，其实你就是病了，你是得了一种害怕的病！”周晓雪和方义成在两家中间不到一米的小巷子里站着，夜风一吹，周晓雪刚洗完澡后身上散发出来的香皂的味道，让方义成有些陶醉。

“我不读了，晓雪，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我要是读书，就算我考上高中，那学费怎么办，住宿费怎么办，伙食费怎么办，那是一个天文数字……”

方义成说的都是实话，那些费用对他来说，的确是一个天文数字。他家根本拿不出来那些钱，就算是借那也得还，可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家里债务太多了，整个永兴村，有一半的人家借给他家钱，少的有十元五元，多的有几百元，这些债务汇集起来，就是一条奔涌的巨浪，把方义成压得喘不过气来。

“那你……”周晓雪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来劝他，她总觉得自从永兴村遭灾了之后，她上学的路上，少了一个说话的人，每当早上起来的时候，她依旧会习惯的站在方义成家门口等待，可是等了一会，她才意识到方义成已经辍学了。晚上放学回家，她推着自行车走在校园里，身旁好像少了一个依靠，那些混小子围着她问她“丈夫”去哪里时候，她就觉得他应该在她身边出面解释。

现在，她感觉心里少了些什么，她明明知道是什么，但是又无法捕捉到。这种奇妙的感觉让她欲罢不能，又无法确定。他在她身边的时候，她觉得一切都正常，有他没他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可是这几天上下学，她连骑自行车的力气都没有了，原本可都是他一边唱着黄家驹“海阔天空”和陈慧娴的“千千阙歌”，飞驰在乡间的小路上……

“来日纵是千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来日纵是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这是她最喜欢的歌词，每次听到方义成唱，周晓雪便觉得这世界是多么美好，愿时光就此停留，不再打扰他们，让他们沐浴在歌声和晚霞当中，奋进高歌。

自从方义成不读书了，歌声没有了，他身上熟悉的汗味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落寞，好像原本熟悉的道路都变得陌生了起来，她变得迷茫了。

“晓雪，你这段时间成绩可是下降了不少，你原本是班级中上等，即便考不上第一中学，你也可以考县第二中学，其实也不差的，将来到了高中，再努力考大学。”

方义成不知道周晓雪在想什么，他怎么知道女孩子心里在想什么？他又问：“你来找我，还有事吗？”

周晓雪刚刚才回想之中回过神来，听方义成问，她才说：“我……我就是来问问你，看你是不是真的不读书了，你要是不读书了，那我也不读了，我骑自行车太累。”

“胡说！”方义成像大哥哥一样教育着周晓雪，“你怎么能这样想，你和我不一样！你不好好读书，将来就嫁给一个没文化的人，柴米油盐都够你烦的，再说，庄稼地里满是泥，还有蚂蟥叮你的腿！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好好读书，将来到大城市里，找一个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工作，做一个体面的人。”

方义成第一次用到“体面”这个词，虽然他还不太懂什么叫作“体面”。

“那你以后怎么办？你现在是英雄了，是不是和我的距离就变得大了？你……你成绩本来就好。”

“怎么会呢！我是什么英雄，我当时就是碰巧在，再说了，水冲过来已经被桑树地的泥土吸收了大半，没多大的水量，就算我不弄防汛带，水也过不来。”

周晓雪其实想问的不是这个！他根本不懂周晓雪的心，可是周晓雪又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送给他的一百二十元还不够清楚的表达吗？他怎么就不懂呢？

周晓雪的心砰砰乱跳，“算了，我回去学习了！”

周晓雪逃了回去，坐在书桌前，可是连一个字都没有学进去，他满脑子都是方义成唱歌时候的声音，他学粤语学得特别像，让她痴迷，让她陶醉，让她无法忘记。他的样子和声音甚至是他身上的味道，都深深的嵌入到了她的心里，让她无法宁神。

可爱的人阿，你到底要怎么样？

周晓雪眼睛之中出现了泪水，她很慌张，不知道将来怎么办，也不知道将来是不是真的和方义成的距离越来越大，虽然他们是邻居，可是时间长了，他是不是就变了呢？

唐翠萍走了进来，看见女儿在哭，吓了一跳，慌里慌张的问：“丫头，你怎么了，哭什么……是不是去找方义成了？告诉你，以后不许和他来往，什么英雄！还不是走了运了！他不读书能有什么出息，将来还不是掏大粪的料？快点学习！”

周晓雪擦了擦眼泪，把心里的委屈全都咽进了肚子里，她忽然明白了，方义成将来极有可能“掏大粪”，即便那样，她也要站在他的身边，替他背竹篓！她翻开书，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书本上，她要认真学习，将来出人投地，做方义成的左臂右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