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样板戏《红灯记》,地下交通员是一个磨刀人,一亮相一声悠长吆喝,“磨——剪子嘞——斨——菜——刀——”在现实生活中,剪子菜刀时间一长,确实需要磨砺发新。这个走村串乡的行当,类似篾匠、木匠、铁匠,相似绱鞋的、箍瓮的、钉锅的、壮风箱的,最常见的是河南人。
宁显儒“一头沉”家庭,上有九十岁的奶奶,中有病病痛痛的七十岁双亲,下有高高低低的四个儿女,老婆在生产队挣七分工,尽管卖油的娘子水梳头,一家人的生活依旧捉襟见肘。他吃烟吃得凶,烟把舍不得扔掉,擩进一拃长的袖珍烟锅,再咂吧两口。一到寒暑假期,宁显儒常常搞点副业,挣钱补贴家用。有个河南温县黑老汉常来宁家堡磨刀,宁显儒一根烟递过去,在一旁细心观察磨刀窍门。黑老汉热肠古道,双手忙碌着,一张嘴也忙碌着,给他讲解磨刀的技术要领,必须把握啥,不能不把握啥,就这样与宁显儒七生八不熟地相识了。黑老汉知道他是公家人,一口一个“宁先生”,天黑了没处歇,在宁显儒家的柴房借宿。
这个黑老汉,流淌热汗,吃踏实饭,不知愁苦为何物。在嚯嚯的磨刀声中,黑老汉怡然自得,话语琅琅爽利,“在温县老宅,司马懿教导司马昭背书,一背完当场提问:长安远乎,日头远乎?司马昭四岁,一边吮指头,一边奶声奶气作答:日远,人常说‘人从日边来’。天才早慧,自幼灵通。第二日,司马懿又重提这个问题,司马昭下巴担在桌沿,有板有眼地说:日近。岂不闻‘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也不尽然。宁显儒回应黑老汉,“古都开封,北宋叫汴梁。宰相王安石小儿元泽,经耳无遗,触目成诵,出了名的神童。有人想考验一下这个黄口小儿,弄来两只刚出生的小动物,一个鹿,一个獐,非常相似。元庆眨巴着眼睛,一摸光光的囟门,随口作答:鹿边是獐,獐边是鹿。”
河南人麋鹿之性,涣散疏野惯了。他们普遍洒脱不羁,有自己的生存之道,生活态度乐观,“窝在家里弄啥,不是生病,就是犯愁,不如出来逛世界。将在外,不由帅,想吃烟吃烟,想喝茶喝茶,自己挣钱自己花,剩下两子带回家,老婆一见笑哈哈。”这个黑老汉农忙时节种地,冬季农闲来关中磨刀,神色坦然自在,笑意常挂嘴角,“磨剪子嘞斨菜刀,声声吆喝到门梢;一天能挣8毛钱,就象天天过大年。”在返回河南时,长条凳及一套磨刀工具寄存在宁显儒家柴房,下一次返回关中时再取走,五六年来一直都是这样。第七个年头,黑老汉没来取谋生家当,宁显儒推断十有八九辞世了。
家有良田千顷,不如薄技在身。宁显儒继承黑老汉“衣钵”,先是宁家堡的本村人把刀送过来,宁显儒勾下熊腰,不出门在家磨,只收8分。到腊月年节,家家割肉剁骨,菜刀钝得不得不磨了。正逢学校放寒假,宁显儒第一次掮起长条凳走出家门,在宁家堡的一棵老槐树下集中磨刀,一把收1毛。这是个大堡子,三百户人家,生意持续七八天。物尽其用,离过年还有四天,宁显儒步行二里来到邻村,第一次扯開教书的嗓门一声吆喝,“磨——剪子嘞——斨——菜——刀——”一把菜刀收1毛2分,一把剪刀1毛。剪刀两个刃,反倒少收2分。“这是温县师傅留下的规矩,不按劳动计算,按人情计算。”一伙村妇围观,他又叮咛,“这剪子不能乱磨,更不能用砂纸打,利只是一时利了,过不了三天,钝得连一根头发都剪不断了。”一把新菜刀,他正看反瞅,左右掂量,“这把菜刀,铁锅盔一个,钢太薄,我试着磨。”十字型的斨刀顶住胸口,双手稳稳地把持住,嗑嚓一斨,脸颊厚肉一抖,嗑嚓一斨,肚腹坠肉一颤,手摇砂轮,火星四灒,又用细石精磨,再蘸水淋洗干净,最后从衣兜摸出一个纽扣似的吸铁石,咣地一声吸住了。宁显儒摇颡,白劳动了。村妇坚持给钱,他死活不收,“我咋能要你的钱嘛,这刀没磨出来。”
第一步迈出去了,磨刀已然成为宁显儒的副业,而且乐此不疲。一到星期日,他一身磨刀匠装扮,长筒套袖,灰黑围裙,长条凳前低后高,凳头叠摞粗细两块砺石,前腿挂盛水的铁皮小桶,后腿拴一大把旧布,用来检验剪口刀刃的锋利。他一边干活,一边与村妇拉家常,“刀太钝,一用力,易打滑,就伤到指尖了。所以,菜刀要经常磨,越磨越利,越不容易切手。”每干完一件活,刀口朝里,刃背朝外,双手递还。他抬臂一抹颡门细汗,点着一根真正的金丝猴吮夕小憩,沉迷在体力劳动的快乐之中。
人磨墨,墨磨人。宁显儒爱写毛笔字,堂屋悬挂一幅隶书:心在刃外。人在磨刀,刀亦磨人,磨出自给自足,磨出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