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书都无法与社会现实划等号，一些正治概念与老百姓的生存状态，也很难同日共语。回乡青年杨管官清洁无垢，处处感受到生活的多面性，时刻感受到人性的复杂性，不仅仅有白与黑，还有深浅不一的灰，没有绝对的恶劣，没有纯粹的善良，善与恶时常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1976年初春，由绳绳叔牵头，成立有杨管官参加的清查小组。杨管官白纸似的单纯，六月核桃似的青涩，无奸猾世故之相，无自私自利之心，就为能把一碗水端平，对上级和社员有一个交代。

古老珠算起源西周，在岐山县京当乡出土的86粒算盘籽，分青、黄、白三色，与“三才算”之说吻合。绳绳叔有绝活，两张算盘，双手开打，如同杂技表演，称狮子滚绣球。一河滩烂账，一大堆乱麻，着实令人颡痛。绳绳叔伸长腿，斜靠着被子，一边用手缓缓拿捏鬓角，一边用耳听杨管官念流水账。他说“停”，立即停，“这股账得刨一下。”几日彻查下来，果然是个黑窟窿。清查小组五人，无不佩服绳绳叔的第一感觉，“凭啥就觉得有麻哒？”他把勒颡绳绳紧一紧，口吻轻描淡写，“没啥秘密，就觉得不对劲。”

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最难缠的等着清查小组，将检验他们的道行深浅。这是一股陈年老账，当时生产队蓄力不足，打发杨利发杨升升北上内蒙古，拉骒马回来配种下骡驹，其中涉及五斗豌豆。这些年，提起笸篮斗动弹，疾风一阵，雷雨一阵，风声雨声满耳，真凭实据不足，一直没有定论。这个十二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这次又被城关公社翻腾出来，要求清查小组彻查，若还查不出眉眼，等于没有完成工作任务。

当年，杨利发交代问题的笔录：走的时候，装了2100元，吆一挂驴车。一过北五县，我发觉车厢有货，谷草苫着五斗白豌豆。我把鞭子往车卒上一插，说死都不去了。升升说，你先不要躁，听我慢慢说么。咱出这么远的门，千里路程，人生地不熟，万一有个紧事咋办？万一牲口涨价咋办？听说内蒙古豌豆价，比咱关中高出两倍，有这些豌豆垫底，咱就有后手，啥啥都不怕了。我一听，也觉得有道理，就问仓库出入账咋记？升升说我是保管员，以后拿牲口饲料慢慢充账。一路上钱分开装，我装1900元，升升装200元。刚入内蒙古地界，升升200元被贼绺了。最后，还是五斗豌豆救了紧，就地变卖凑钱，才拉回来三匹骒马。

从内蒙古回来没几天，大队对各生产队仓库账物进行突击检查，杨升升保管的仓库缺五斗豌豆，一下子砸透锅底。大队认定，遭贼绺窃是虚话，趁机偷盗豌豆、中饱私囊才是事实，这是农村阶级斗争的典型。解放前种麻豌豆，1953年种鹁鸽灰豌豆，1961年种白豌豆，物种改良不停步。杨利发的口供也在“改良”，“从开始到回来，都是我定的计策，都是我指使杨升升，我承担主要责任。”出事当年，杨利发的副队长被撤销，杨升升在惊吓中病死了。十二年来，杨利发不再改口，始终坚持“绺窃”说。

一场大雷雨过后，一种爬虫近似小龙虾，高举细长触须，肆意追逐雌姓浇配。“东虹日头西虹雨，南虹出来卖儿女。”绳绳叔望着一弧虹出神，又提起1972年在西府南峪村发生的一桩投毒杀人案。一个会计，一个仓库保管员，在塄坎底下晒太阳，“毛主席是神人，啥事都瞒不过。”“明明咱俩下的手，毛主席咋没发现呢。”一个拾粪老汉恰巧路过，一句不落地听到耳里，真相随之大白。原来，邰麦霞天生丽质，两个猪八戒见色起意，被断然拒绝后，时时寻机泄愤。这一天邰麦霞到生产队借油为公公做寿席，两人趁机在油里下了农药一0五九，当天寿席40人中毒，2人当场死亡。没出两月，邰麦霞被判处死刑，她只有一个要求，取出避孕环上路。

杨管官听得失神，这样草菅人命，当代“窦娥冤”嘛。人命重案，不可急躁，不可马虎，枪一响，人就殁了，以后再纠错，有多少意义。

绳绳叔表面散淡，其实内心缜密，一边勒扎颡壳绳绳，一边对清查小组几个人说，“杨升升老婆病得不轻，十有八九活不成了，咱去望一望。唉，苦命人一个，日子就象猪苦胆煮黄连。”这个人做事有章法，就象拨算盘珠子，叮叮当当，有张有弛，不愧土圣人。

这个婆娘百般节俭，扫舍扫出十几粒药片，年深日久，不知啥药。她痹磨一阵儿，悄悄吃了，“钱买的，撇了可惜。”从此大病不起，形脱神衰，脸如黄表，人苶得上气不接下气，看来活时辰呢。一看到清查小组提来的点心，她伸吟着要吃，一连吃了三坨。也许吃乏了，手臂松软下锤，肃静地闭目不语。清查小组起身要走，她又睁开深坑似的眼窝，似乎有话要说。绳绳叔一扽杨管官袖子，又重新坐下来，“老嫂子，绳绳知道你日子烂肠。升升撇下你，说走就走了，一村人心里难受……”

“火试金，钱验人……升升临咽气，说……借了你绳绳……10块钱，买猪娃……几年过去，你没要，他就没还……升升说亏心……”

“我忘了，记不得了。这个……借不借，还不还的，人都殁了，再提说，就没味了。”

“一村人说……绳绳是土圣人，一点不假……”

“老嫂子，绳绳知道，你有话想说，说出来了，一圪垯石头就落地了。瞎了，好了，有我绳绳呢。不要害怕这个，不要顾虑那个，尽管把心放到肚里。天塌了，地陷了，有绳绳替升升担着，你要相信绳绳……”

“兄弟……我熬煎……心里尽是……黄水汤汤……”

“老嫂子，有话咱缓缓说。你看么，都这个时辰了，不怕人听见，就怕没人听见。”

“哦，对幺呢。哦……再不明说，咱亏心……”

“人心是一杆秤，八两换八两，一斤换一斤，人不敢亏心说话。”

“我听……兄弟的。升升临死，说……在内蒙古……他的肝病犯了，花了生产队200元……他说，咱家光景太烂糟，吃盐的钱都没有……八个娃娃节节高……穿得掉片片……挣的工分，一扣除，年年倒欠生产队的……看病200元……这个账，咱还不起……杨利发……一身子背了，在救咱一家人……”

施惠莫念，受恩不忘；女德在节，男德在义。君子以果行育德，乡野村落亦有君子啊。

坡边村清查顺利结束，经绳绳叔全力举荐，杨管官当上砖窑厂出纳，一老一少配合得天衣无缝。老活德行少活爱，少的敬佩老的足智多谋又纯朴厚道，老的喜爱少的聪明伶俐又听话本分。三十年后，杨管官还在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位良师益友，不偏不斜地走出了社会人生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