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仓气愤不已，“谁的是，谁的非，必须一清二楚，不明不白算个啥？”他提着一条飞马烟，扽起杨管官直奔法院，“我认得陈法官，不信没有地方说理。”

陈法官左眼仁着落“萝卜花”，看上去暮眼暮迟的，加上年近花甲，很难用“干练”形容。实际上，陈法官判断准确，经验丰富，断了不少棘手的案子，在司法系统有口皆碑。一对夫妻离婚，为财产闹到法院，陈法官当庭分割财产。最后陈述，女方节外生枝，说某一天男方借了老丈人3000元。男方反应机敏，说某一天岳父借了女婿3001元。十个快嘴，不如一个赖嘴。陈法官更为果断，立即举起一块钱，“我给你找零头。”旁听席一片笑声。

陈法官嘴角咬烟斗，不知啥时熄灭，也不再点着，就这么牢牢地咬着，久久地不换姿势，多年养成的生活习惯，也是一种思考方式。陈法官还是有名的“烟草学者”，一肚子的烟草知识。他说，烟草原产地在美洲，扳下的烟叶须在田野睡觉，让露水浸润一个长夜，滋味才会绵长。他说，飞马烟标隐含“白兰云”，这是一个大商人的名字。他的烟斗胃口不变，长年装填白凤烟丝，一斗室的滇南清香。

当时，170元不是小数目，一个男社员两年都挣不到这么多钱。一听他俩的诉说，陈法官的烟斗依旧咬着，右嘴角沉稳地说，“一旦经官动府，被告手攥借条，就是不认账。即便闹到玉皇跟前，闹到如来佛跟前，他就是鳖咬铁锨死不松口，这就叫霸王四只眼，能把人的肠子气断。”

田文仓一腔火气，“天下的弓都是弯的，世上的理都是端的。公理在阿哒，世道在阿哒，人心在阿哒，这世事都反劲了。”

杨管官心头难受，麦茬戳了似的，“不怕鬼吓人，就怕人害人。说讹人，就把人讹了，放在谁身上，谁都想不通。扁笼颡养黑熊，胆大心黑肠子短，一村人都能作证见，法律还管不了一个皮缠棍？”

“法律重证据，借条是铁证，嘴说没有用。法律不是万能的，有些事铁定能管，有些事铁定管不了。”陈法官经的事多，一肚子干货，“张三戴一百元的石头镜，在集市上遇见李四，‘张三哥，石头镜借我戴一下，我去见一下亲家。’张三没有多想，顺手摘下递给李四。一月后，张三索要，李四说没借。此后，无论张三咋么要，李四就三个字，没借么。纸糊的灯笼，总有风吹破的时候。这一天，李四在集市上被人追撵，慌慌忙忙逃避，与张三擦身一撞，把一个物件顺势塞进张三怀里。一伙人一股风似的追了过去。张三一看，自己的石头镜。”

田文仓依然没有放下，“事出有因，物有偶然，全碰巧了。”

杨管官内心油煎火燎“听起来，戏本小说似的。”

“圣经有缺陷，佛法有瑕疵，法律有局限，天地都不圆满么。”陈法官诲人不倦，接着旁征博引，“十冬腊月，天寒地冻，赵六要出远门，借来邻家陈五的皮大氅。赵六回来后，不见归还，陈五追问，赵六‘我没借么。’十几年过去，赵六始终‘我没借么’。岁月不饶人，赵六死了。因为是邻家，入殓时陈五在场，一眼发现棺底垫着毛茸茸的皮大氅。七尽之日，看到孝子孝女上坟，陈五后悔得跺脚，当时应该下硬手，把皮大氅扯出来。民间传言，亡人带有毛的衣物到阴间，将来转世一定投胎毛骗牲口。”

田文仓火气消散一半，“不做人事，臭得象苟屎，不得转世为人，这是报应。”

杨管官如胶轮车胎似的憋屈，“讹人，回过头一看，还不是把自己害了。”

陈法官肃霜冷静，话语理性适度，“扁笼颡讹人这个事，第一，不要上火，不要上墙，谁黑谁白，公道自在人心；第二，不要到法院诉讼，免得丢人舍马；第三，柴不烧三年自燃，贼不打三年自招，时机一到，自然解套。”最后时刻，陈法官点着烟斗，咝咝喇喇深咂一大口，“扁笼颡做的事情，一样一样磨扇夹手，在原下都传遍了。俗话说，家有贤妻，其夫不奸。要看到，扁笼颡媳妇是瞎根，颡顶生疮，脚底流脓……”

大哥二哥请人写好状子，准备起诉扁笼颡，一听三弟杨管官转达的陈法官说法，长叹一声放弃了。一绺借条如无常鬼的追命索，把杨家人逼进死胡同，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一时动弹不得。

窦志愿寄来包裹，一块拳大的和田羊脂玉，还有一封信：君子如美玉，小人如顽石，美玉跟顽石硬磕，受伤的一定是美玉……人不睁眼天睁眼，总有亮堂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