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管官没有放过自己，“我是犯人，犯人剃光颡，我不能例外。”三下五除二，剃成秃瓢，自残自虐。一见“和尚”，有人发笑，有人叹息，有人愣神。他丢剥上衣，甩脱布鞋，抓起铁锨刨土，大脚趾象蒲扇似的张开。他走到工棚黑瓮边，长出一口热气，捞起葫芦瓢舀凉水，一阵痛快的牛饮，“嗨——”一旁窑工好心规劝，“你是瓦房底下歇凉的出纳，这土工不是你的活。”“谁是香椿，谁是臭椿，一村人心里有账。”“水退石头在，好人说不坏。”但是，这个青年太压抑，仿佛只有超强度的大体力劳作，才能减轻自己的深沉苦闷，才能稍稍慰藉那颗受伤的心。他根本不听劝，拉板车摞生坯，一趟，一趟。轮胎瘪了，他捉起气筒狠狠地打，“嘭”地一声打炸了。窑温降到40度出砖，半小时一换班。他一钻进去，就是三个班，身子一软，瘫痪在地，被七手八脚抬出来。

一个战士，只有经过一场战斗（即便失败），才称得上真正的战士。这小半年，也是一场激烈战斗，没有弥漫硝烟，只有舍命拼杀。自遇事以后，杨管官的脾性更加执拗，天天跟自己过不去，自怨自艾，自觉“老改”，身坯瘦了，皮色黑了，眼眶深了，手脚粗了，原先的学生气味消失了。“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莫畏浮云遮望眼，朝潮自有夕落时。这个年轻人在“叛逆”，已走上自己的棱棱路。

这些日子，三个小弟也没闲着，想方子报复扁笼颡媳妇。“天天吃斑斑土，泥把心窍糊住了，学会讹人了。”“教这个婆娘喝点尿，尿是一味中药，专治瞎毛病。”“长苇子的沟渠东岸底下，就是挖斑斑土的地方。”他们摸索过去，一人尿了一泡。那妇人照旧挖斑斑土，一层一层擩进嘴里，似乎没有吃出异味。这一招不灵不解恨。

每隔十几天，村里就会来一个收鸡蛋的，扁笼颡媳妇有卖鸡蛋的习惯，这不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嘛。这一天那妇人围裙撩着十几个鸡蛋，蹁蹁跹跹走出家门，大尻子左右摇摆，如同上岸的肥压子。“一……二……三！”三把弹弓在墙头一齐开火，三颗石子一齐飞出，一颗击中后颡，一颗击中颈窝，一颗打偏落空。“呀——”那妇人一声惨叫，一痉挛手一松，鸡蛋哗然落地，碎成一滩黄水。三个小弟刺溜落地，从墙背逃跑了。

老天爷关照杨管官，一连两日淅淅沥沥，窑工歇雨工。三个小弟到砖窑厂给三哥解闷，一撮扑克牌四人玩耍，有意输给他，让他赢个够，一奶同胞的三个小弟呀。至于“弹弓事件”，仨人事先商量好了，谁都不提一个字。

“听说扁笼颡媳妇把鸡蛋打了。”

“哦……打了。”

“说是啥东西……把扁笼颡媳妇惊吓了。”

“树股，一个枯朽的树股，正好落到颡顶。”

“端不端，偏不偏，这么巧。”

“瞎瞎事做多了，报应。”

“她家黑熊，哪一天想尝人肉……就把这个癔病婆娘吃了。”

“黑芝麻，白芝麻，总有黑白分明的一天。”

“身正不怕影子斜，脚正不怕鞋帮歪。”

“三哥，有个媒人在咱爸跟前给你提亲呢。”

“人不人，鬼不鬼，谁愿意给你三哥当媳妇。”

真是的，有人给杨管官提亲，姑娘母亲还背看过，说他头面俊朗，眉眼蓄满英气，将来注定有出息。母亲一百个满意，姑娘却不情愿，说一辈子跟泥土砖坯打交道，不可能有啥出息。其实，这个姑娘的心里早就装下一个民办教师了。

1975年电影《春苗》放映后，赤脚医生成为一个时代的鲜明标志。原下革委会落实毛主席“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重要指示，为广大贫下中农着力培养乡村医疗人才。七五届高中毕业后，王凌霄凭借家学，顺理成章地继承父业，背起红十字药箱，成为一名飘曳的乡村赤脚医生，就象一株大红大绿的指甲花。

一想到王凌霄，杨管官自卑地望天长叹，“一家养女百家求……若寻不下媳妇，咱就寻一个椿媳妇，一身红霓裳，轻飞轻飏，仙女似的。”

椿媳妇栖息椿树，一种内翼绯红的飞虫，发觉有人捉拿，慌脚慌手爬升，再尿你一脸，“你敢轻薄我，小心熟了你的皮。若想真心娶我，更不能这么随便。没有三媒六聘，即便这棵椿树倒了，我都不可能嫁给愣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