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末年，“废科举，兴新学，开发民智”，宗祠庙宇改头换面，新学纷纷挂牌，坡边小学也不例外。对乡村学童而言，校园如鸟笼，单调乏味，受尽拘束。教室壁画描红绘绿，尽是吓人的生死轮回场景，链锁脖项，绳拴手脚，下油锅，钻磨眼，剜目，拔舌，抽筋，痛苦悲惨，气氛恐怖。唯有黑板上沿“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在提醒这是小学课堂，不是阴森晦暗的地府，讲话的不是阎王是老师，端坐的不是牛头马面的鬼卒，而是土猴似的一伙乡村学童。

这些学童昏昏沌沌，上学相似给牛犊挽笼头，“本来就不想来，我爹我娘硬教我来，给我爹我娘念书呢。”算术老师戴近视眼镜，真心教，实心管，学童压抑郁闷，一出校门先出气，“近视眼，近视眼，一滩鸡屎当洋碱（香皂）。”近视眼要求背乘法口诀，背不下来不准回家吃饭，站到操场墙根背去。这天中午，文仓站到操场墙根，眉眼轻松，嘴角含笑。一放学，一出校门，管官志愿一个大迂回，毛鬼神似的绕到墙根外面，透过墙缝喊话，“文仓——千万甭着急，一会会儿——给你捎两个辣子夹馍，悄悄的——”下午上体育课，文仓活泼如猴，抠翻眼皮学瞎子，没一点饥饿之色。老师奇怪发问，他随机应变，“晌午饭，我早上提前吃了。”

全校会操点人数，一向不迟到的志愿迟到了。校长不留情面，当场点名批评。班主任曹老师脸色难看，他带的班是红旗班，个人也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一下子等于把脸皮臊了。曹老师厉声责问，志愿厚嘴一张，“我起来早了。”起来早，迟到了，不符合逻辑。“你再说一遍？”他委屈得眼睛潮红，“我确实……真的是起来得……太早了。”曹老师更加疑惑，“到底是早了，还是迟了？”他颡门渗汗，嘴里嗫嚅，“我害怕迟到，所以早早睡了，也早早醒了。一看天色太早，就又睡了，再醒来，就迟了。”曹老师左手叉腰，右手在胸前指点，不知该咋么说，喷地一声，气笑了。

屁客最笑人，不但屁多，而且有腔有调，还能控制节奏，要长则长，要短则短，要粗则粗，要细则细，就象一个吹唢呐的民间艺人。一个老师上课没忍住放了一个屁，惹得学生哄笑。第一排屁客拧过脸，一声喝断，“我放的，不是老师放的！”臭屁不问来路，英雄不问出处。老师惊诧而好奇，还有替人受过的好学生？“不是萝卜屁。”“不是浆水屁。”“不是酸菜屁。”屁客一拍胸腔，义愤填膺，“我今天放的是豆腐屁！”老师顿时解脱，秩序安静下来，继续上课。

周记周记，一周一记，一经曹老师的手，总是行行见红，句句校正。比如“己”开“已”半“巳”封严，“子”与“孑”与“孓”，哪个平直，哪个斜上，哪个斜下。比如“外面下起鹅毛大雪，饲养员给牲口割青草”，批语：大冬天何来青草？比如“正月初二，去舅家走亲戚，回来时天黑了，圆月照亮我回家的路”，批语：农历，又称夏历；朔，每月初一，意为迎月归来；望，十五圆月之日；魄，十六日之后，圆月所生的阴影，表示月将归去死掉；晦，月终之日，每月最后一天。初二有没有圆月，一问爹娘就知道了。

曹老师出成语，让学生造句。文仓抢着举手，“地主家的公鸡与富农家的母鸡狼狈为奸，偷吃生产队的储备粮”。曹老师点评，“狼狈为奸多指坏人、反动派互相勾结干坏事。这个造句有新意，不能说不对。”志愿大胆举手，“一过清明，麦田里的杂草雨后春笋般地疯长起来。”曹老师点评，“雨后春笋指代新生的良好事物，你形容杂草显然不对。”管官踊跃举手，“曹老师忠诚于党的教育事业，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民教师。”曹老师点评，“这个‘顶天立地’常常用来形容为国家和民族做出重大贡献的杰出人物。我根本谈不上杰出，两条腿，一主一仆，走路地不平，如何顶天立地呢。”

曹老师右腿患风湿，走路一瘸一跛，一直单身过活，吃住在学校，孑然一身，孤苦伶仃。一到冬天怕冷怯寒，学校为他盘火炕，所以常见曹老师拾柴。三兄弟下午一放学，叫上十几个同学集体行动，不到一周堆起一座小柴山。曹老师奖给每人两颗水果糖。

三兄弟有心眼，一边拾干柴干草，一边把芦苇里层薄膜剥下来，奉献给喜吹笛子的曹老师。“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一听到曹老师清丽的笛声，三兄弟心里充满无比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