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工厂站工区的冯旭晖，被大伙当成了“怪物”。
“借调”这样的事，从来都是有借无还，冯旭晖怎么被退还了呢？冯旭晖当然不会说是因为与阳胡子赌气，那会让人觉得他“嫩”“傻”；也不会说是由于抢了成星的“安全员”岗位，那是“钉耙”；更不会说是“寄人篱下”不舒服。他本来想说，还是班组自由些，干完活就可以看书复习。但是，他什么都没说，这样的做法，说了也没有人会理解。
事情往往是这样，你不说，人家就要猜。当然，即使你说了，人家还可以选择不相信，同样要去议论。冯旭晖是最怕被人议论的，所以，他选择了不听，远远地躲在一个角落看书复习。
过了一个冬天，冯旭晖的皮肤又恢复了白净，过年吃得好，加上三个月没有干体力活，身体显得圆了一些。他自己知道，每年五一前后，就要在操场上多跑三四圈，才能把过年攒下的一身肉跑下来。否则，他穿短袖衣的时候，手臂肉呼呼的，显得太油腻。坚持跑上一周、十天，体重可以减少10斤。最明显的是肚皮，皮带会提醒他，弯腰的紧迫感会提醒他。
看着铁路上那些嫩绿的小草，冯旭晖还是会蹲下身子，扯出几蔸嫩绿的米粒草，拿在手上把玩。“阿旭这小子，就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成星在一边开玩笑说。
本来，冯旭晖没想搭理成星。他还记着那次让他“难堪”的事，而且这次回到班组，就是堵他的嘴。如果不是成星主动搭理，估计他是不会跟他说话的。在鼎州这里叫做“认红”了，也就两个人“扯皮”的意思。
冯旭晖的心情大好，告诉他，要是倒回去十二三年，看到这么好的草，一定会幸福得要死。成星是个没心没肺的，早就不记得冯旭晖的“难堪”，好奇地问着怎么回事。冯旭晖说了儿时扯猪草的故事，春天的时候，小草刚刚冒出嫩芽，小伙伴早就把嫩草扯得干干净净了，等不到长成这么大一兜。
说着这些，冯旭晖脑子里想着儿时看火车的事了。那时候，看到铁路上的人，觉得他们讲着普通话，穿着工装，肩扛小人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洋镐”，很是威武，羡慕。如今眼里的这些师傅们，没有了昔日的光彩，反而与农民无二了。他不知道是自己眼光高了，还是别的什么变了，说不清楚。
最主要的，最说不清的，冯旭晖自己也成为了其中一员。
“哎，阳胡子，你说谭晓风的文章好，好在哪里呀？”看阳胡子在一边抽烟，冯旭晖问。
“反正不像你，看上去文绉绉的，读出来喊口号一样。她的呀，让我想哭。”阳胡子认真地说。
赵秀才看着天空，提醒黄满志说，要下雨了。黄满志说，这一路段，周工说了，要赶紧抬一下，雨水来了，肯定会翻浆冒泥。今天必须搞完。没有十分钟，雨水就冷冷的打在了冯旭晖他们身上。本来出汗的身体，倒是降温了，并不难受。
回到班组时，大伙的衣服几乎全部湿透，忙着冲凉、洗衣服。冯旭晖还不一样，屁股处的裤子也会湿透，粘在皮肤上，难受，更难看。阳胡子光着膀子，拿着毛巾肥皂，看着冯旭晖说：“阿旭，你也是钉耙一个。”
冯旭晖已经脱下了湿漉漉的衣裤，回头看着阳胡子。大家脱了衣服之后，赤条条的，白的黑的古铜色的皮肤，在更衣室、休息室里展示。大家也看着这不友好的声音之后，冯旭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结果，阳胡子马上说：“那是不可能的。”
“警报”解除，有人发现冯旭晖的皮肤最白。阳胡子又说：“阿旭的皮肤，跟嫩豆腐一样哩。你要是个女的就好了。”
听到这话，屋子里的人都在看着冯旭晖的身体，让他难为情起来。就说：“男子无丑相”。这话是谁说的，他不记得了，不假思索就冒出来，为自己解围。“皮肤白，不属于丑相。”
不自在的冯旭晖，下意识地缩短暴露的时间，快速地换完衣服。而成星，像老师傅一样，穿一条三角裤，吹着尖利的口哨，屋里屋外随意走动，就像在自家卧室一样。
冯旭晖一身轻松，坐在院子里的枕木上看书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韩晓波来了，叼着一支烟，坐在旁边的枕木上。
“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怎么坐在这里？”
“这里安静，好看书呀。”
“别给我装糊涂。是谁为难你？”
“谁也没为难我。”
“别扯了，没点事就放下人人都盼着的好事，回到这丢人的地方来？”韩晓波突然提高嗓门说。
“你那么大声音干嘛？”
“我生气！我要看是谁为难我兄弟！”
“我说，图这里复习看书自由自在，你信吗？”
“当然不信。”
“爱信不信。这是我自觉自愿的，我喜欢这里，这里的人开玩笑无拘无束，活得简简单单。”
“莫自欺欺人了！喜欢这里？那你报什么名，考什么电大？一辈子待在这里当铁路工吧。”韩晓波越说越激动，把烟屁股一丢，扬长而去。
“你下次犯浑之前，能不能跟哥吱一声？”他走过铁路，又想起了什么，打转到了休息室，进去之前对着阿旭丢了一句话。他把一盒烟丢给了成星说：“我没时间跟你们聊天了，你把烟给我散了哈。”
韩晓波从里面更衣间取走风衣、礼帽时，成星说：“你还要呀，我都穿了几次了，要不我帮你洗了吧？”
“洗什么洗，都要丢了，过时了。”
“阿旭——”韩晓波扯着嗓子喊。
见冯旭晖进了休息室，韩晓波搂住他的肩膀，显得很哥们。松开手之后，给师傅们打了一个拱手，底气十足地说：“阿旭是我兄弟，内秀，为人义道，最不喜欢给人添麻烦，更不会碍着谁。兄弟我来麻烦各位，多多关照。用得着兄弟我的，吱一声。”
阳胡子接话说：“波哥，把你那套‘许文强’的衣服拿走了，我们成四钉耙穿什么？”
冯旭晖回到班组这个期间，成星一直被阳胡子说成是因为他，阿旭是不想被当作抢同学的位子的不义道的人，才回来的。成星却莫名其妙地说：“关我屁事。阿旭回来了，安全员也没我的份。”这件事，成星并不怪阿旭，怪罪的是曹向荣。但是，冯旭晖这么做，让很多人的指向对准了成星。
离开工厂站工区，在中心门楼下，韩晓波遇到曹向荣骑着单车从身边过，往办公楼走。看着韩晓波手里的风衣、礼帽，曹向荣停下来问：“怎么？还要扮许文强？”
“没有，刚从班里拿出来，免得害人。”
“哦，我说呢。冯旭晖在？”
“在呐。”
“我一会去看看。”
曹向荣屁颠屁颠地给铁运中心领导送刊物的时候，主任蒋溪沛正用一把大木梳在头上轻轻地划着，似乎很享受。看着蒋主任满头乌发，一丝不乱地在那里，显示出头发主人的优越感。
看着曹向荣这个自己一手炮制的“海选”结果，蒋溪沛很是得意。作为“空降”到铁运中心的“厂长”，他需要拉拢、培养一批“自己人”，否则，他这个“厂长”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仍然说了不算。来铁运中心之前，他是生产处副处长兼总调主任，除了分管运输的副主任、中心调度几个熟悉的人之外，并没有“自己人”。
当然，意气风发的蒋溪沛到了铁运中心之后，很快就过来几个干部，主动找他“汇报”，示好。其中就有肖锦汉。肖锦汉提议，在工务段采取“海选”方式选拔段长，就在新分来的中技生中选取，利多弊少。蒋溪沛本来对肖锦汉心怀芥蒂，但是这个方案，让他眼睛为之一亮，反复思考权衡，终于让肖锦汉拿出具体方案。
接着，曹向荣从方案中走到了蒋溪沛的面前。曹向荣“班长”“优秀毕业生”“入党积极分子”的光环，使他比较满意地点点头。曹向荣在蒋主任喝水时，起身取热水瓶为他续水的细节，以及“说到做到，绝不放空炮”的激情，让蒋主任很是满意了。
看到曹向荣摆放着办公桌上的团刊，蒋溪沛不以为然。他正襟危坐，薄薄的团刊，一目十行看过，随手丢在桌上。突然，他再次拿起团刊，翻到了那篇冯旭晖的《枕木》，认真地看了一遍，然后又看了《钢轨》。“嗯，这个冯旭晖的文章还真不赖。什么人？”
“这个冯旭晖，我中技生班同学。有些才气，也有些傲气。不怎么上进。”
“何以见得？文如其人，他的文章里表达了一种向上的力量。没有想到，一个工段里的工人，居然可以办起团刊来。我们在大学的时候，也只是一个年级，一个系，那么多年轻人，有知识的大学生，才可能办起刊物来。而且，大多数是虎头蛇尾，快毕业时，刊物也就结束使命了。”
曹向荣解释了办团刊的初衷，是担心这批改分配到工务段的中技生不安心，到中心闹，到总厂闹，就开辟了很多兴趣小组，什么篮球兴趣组，桥牌兴趣组，文学兴趣组、音乐兴趣组等等，为的是活跃气氛，分散注意力。韩晓波、成星成了中心篮球队主力，冯旭晖、谢春鹏进了中心铜管乐队，曹向荣自己在学习打桥牌。
“给你们团刊提一个意见。”
“提意见？好呀好呀。不，是领导指示。”
“你作为工务段的行政负责人，又是年轻人，不能只是一个‘致辞’那么简单，应该署上‘总编’曹向荣，以后每一期都有你的名字。懂吗？”
曹向荣豁然开朗，连忙回答：“懂了，领导高明。”
只见蒋溪沛在办公桌上铺开宣纸，酝酿片刻，当即给《天梯》挥笔题词：
“铁路伴青春，平凡出峥嵘，稚嫩芳草地，天梯任攀登。”
曹向荣捧起这幅墨宝，受宠若惊般地说：“蒋主任，都说您文武双全，果然名不虚传。出口成章，翰墨了得呀！”
“年轻人要血气方刚，大刀阔斧。业务上，要尽快上路。厂长负责制的机制，就是行政领导敢于担责，不要畏畏缩缩的。”蒋溪沛说着，把木梳在头上轻轻地慢条斯理地梳了起来。
“我明白。可是，廖书记德高望重，大家习惯于听从他的。除非……”
“除非什么？把他调走？你呀，一是要找准可依靠的人，我看，周工就是你要依靠的人，这个女同志还是有能力的，而且她是主张内行来领导的。二是要做出成绩来，尽快立威。”
韩晓波进来，轻声提醒说：“蒋主任，时间到了。”
在蒋溪沛收拾桌子上的资料时，曹向荣收好墨宝，拍了拍韩晓波的肩膀说：“注意安全。”
“要你说！”
曹向荣退出主任室，来到党办主任肖锦汉办公室，见没有外人，就小声喊着“肖叔叔”。“嗯，来了。”“我们的团刊，请您指教。”曹向荣说着，递上了《天梯》，还有蒋溪沛的题词。
肖锦汉展开蒋溪沛的题词，念了一遍，连连说：“好。”
从中心大院出来，曹向荣想起蒋主任的话，直接去了工厂站工区找冯旭晖。
冯旭晖在看语文高考复习资料丛书，书页被他翻得有些卷边了。
“哎，阿旭，给你说个好消息。”
冯旭晖不冷不热地等着他的下文，估计他也会像韩晓波一样，责怪自己的轻率。曹向荣就把中心领导对《天梯》的评价，以及蒋溪沛的“题词”拿了出来。冯旭晖一听，情绪马上高涨起来，尤其是蒋主任欣赏自己的文章，使他很激动。他看着题词说：“没想到，蒋主任的诗文这么大气，而且，一手好字呀！”
“是呀，你想想看，下一期怎么把蒋主任的亲笔题词，拓印到《天梯》上去？”
又说：“阿旭，你做事还是欠考虑哩。我晓得你是觉得借调不好听，怕人家说闲话。这一点，你要向我学，不要太书生气。我虽然是段长，但目前还是副的。我们的根基都很浅，我需要你们的支持呀。如果你在段里，加上苏丽桦，三个人的力量，就好多了。你放弃的这个岗位，马上就会被袁新辉的人占着了。唉，你呀你。”
这番话，冯旭晖无动于衷。他觉得曹向荣说得有些骇人听闻。“你知道班里人怎么说吗？说我是你曹向荣的秘书，帮你写安全讲话材料，为你和廖书记跑腿。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黄班长，你过来。”曹向荣喊住黄满志说：“阿旭现在还帮你抄写记录本吗？还记是吧？哦，比原先还要认真。这就对了嘛。”接着，转过来对冯旭晖说：“按你的说法，你现在就是班长秘书了呀。是不是？我们工厂站工区黄满志的秘书。哈哈，哈哈。”
“曹段长真会开玩笑。”黄满志在一边傻笑。
面对曹向荣的笑，冯旭晖心里恼火，却无力反驳。见到冯旭晖憋得满脸通红的样子，曹向荣给了一个台阶，说了廖书记的意见，这个意见是说给冯旭晖的，也是黄满志的。以后，一旦有临时任务，随时借调冯旭晖到段里，比如写宣传横幅、出黑板报、写安全讲话、出团刊什么的。
曹向荣抬出廖书记来，冯旭晖无话可说。原来在技校，曹向荣也喜欢把书记苏丽桦抬出来调遣他。好在韩晓波也听苏丽桦的，冯旭晖听了“当官的”，也不会遭到讥讽。
回到班组，冯旭晖原本是想得到解脱，结果反而被约束了。一个人的进退，关联到了很多人的进退，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不管怎么说，冯旭晖想到的多是别人，而不是自己。他能够做到的，就是管束自己，而不是成全别人，因为他发现，他并不能成全所有人，在成全了某一个人的同时，却损害了另外的某个人。
但是，他也发现，牺牲自己总是会收获一种认同。重回班组之后，成星的敌意明显没有了，师傅们看自己的眼神也多了一些赞许。冯旭晖很享用这些，尽管身体上会累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