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信封，看到右下角省广播电视大学的落款，冯旭晖已经猜到是“录取通知书”了。拆开信封，冯旭晖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确定这不是做梦。他压抑不住喜悦，骑着“凤凰”去了轧钢工区找文翔铭。文翔铭正在水龙头边上洗工作服，看到冯旭晖满面春风，就知道是什么事了。冯旭晖径直把“凤凰”停在了水龙头边，亮了亮录取通知书说：“文子，我要感谢你，不是你，我可能再次与考试擦肩而过。”文翔铭微微一笑说：“你自己考上的，谢我干什么。”冯旭晖坚持要感谢，说今天晚上好好敬他几杯。
在苏丽桦的张罗下，考上了的十个同学就在南卫门路边一个店子坐下了。那时候，刚刚出来一种散装啤酒，一大桶一大桶的，桶上有一个水龙头，打开就有啤酒流出。曹向荣提议喝这种啤酒，酒精度低，女同学也能喝。冯旭晖是第一次喝，先是闻到了一股“馊”的味道，喝不下去。曹向荣就笑话他，只会喝甜酒。当即喝了一大杯，佯装很享受的样子。冯旭晖提议：“我们应该感谢文翔铭同学，为我们大家争取到了这次考试机会。”苏丽桦马上附和说：“是呀，文翔铭是好样的，没有想到，你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呀。来，敬你。”
喝了酒的曹向荣，再次希望冯旭晖回到段机关来。他甚至说了蒋溪沛主任很欣赏他的文采，也说了周工愿意带他学习铁路专业，肯定能够站稳脚跟。他虽然当了段长，但是仍然没有权威，主要是没有“自己人”。
谭晓风说，你的段长是选举产生的，那些支持你的选票都是真实的，怎么说没有“自己人”？苏丽桦说，曹向荣的意思是，段机关这个小范围里没有“自己人”。
散装啤酒的味道，冯旭晖一杯一杯地喝，居然跟曹向荣一样的“很享受”了。他觉得苏丽桦分析得有道理，对曹向荣说，我还是等拿到文凭再去段里吧，免得听闲话。冯旭晖不太认可曹向荣的“自己人”观点，不利于团结。在酒精的作用下，冯旭晖的话多了起来，他说：“廖书记是老领导，也是一个好领导，我跟他一个办公室，他经常帮我搞办公桌的卫生，让我很难为情。说实在的，我以前是讨厌当官的，但是，廖书记改变了我的看法。我看，廖书记主动放权，没有为难你的意思。你有事，可以多向廖书记请教。”
“阿旭，你是馊啤酒喝多了吧？尽出馊主意。”曹向荣口气很大。
“你讲什么？”喝了酒的冯旭晖眼神可怕。
“你让我向廖书记请教？那还要我这个段长干屁呀。啥叫厂长负责制，就是行政领导说了算。你就少一根筋！”
“喂，你怎么说话呢！跟我打官腔？”
曹向荣这才注意到冯旭晖的眼神，根本不是平日里那个看上去温和的阿旭了，一副桀骜不驯的架势，说话咄咄逼人。他马上拐弯说：“我哪里敢打官腔？哪个把我当成了官？我这个段长，大事小事都要问廖书记，我不就是傀儡……”
“少说几句吧。”曹向荣的话，被苏丽桦打断了。喝了酒的男人，都是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根据技校时喝酒经验，接下来的可能发生的，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没想到，啤酒也醉人。这种酒，度数不高，好下口。但是，不知不觉中就喝高了。冯旭晖去了后院一趟，就摇摇晃晃地骑着单车走了。苏丽桦看着冯旭晖走“S”形的单车，追着喊：“小心——”。远远地听到回音：“没，没事——”。
回到家，冯旭晖轻轻地用钥匙开门，听到父亲房里传来的呼噜声，扶着墙摸到自己房间，灯也没开，也没洗脸刷牙，倒在床上就睡。
第二天，不用上班。想起昨夜的喝酒，居然不记得说了些什么？只记说了句“馊主意”，后面的话全部都断片了。每次看书累了，冯旭晖就会拿起吉他拨弄一阵子，把紧绷的脑子放松。其实，他的吉他弹得很一般，完全是消遣的。那时候，吉他方面的书籍开始多起来了，外面办班的也有了。他原本想参加吉他班学习，还是因为费用高到半个月的工资了，也就放弃了。冯旭晖做的事，都是不需要多大投资的事。虽然也喜欢美术、书法，据说墨汁、宣纸、颜料的成本不菲，他就改了，改成了写文章。写文章，只需一支笔，一些便宜的稿纸就可以了。
开始也不是写文章，准确的说，是喜欢写日记。也不是喜欢写日记，而是父子之家太冷清、孤独，就把日记当成了知心朋友，把内心的话向日记倾诉。最先的日记，也是宣泄。中学的时候，一本《作文入门——写好观察日记》的书，把他的日记内容提升到了“文章”层次。日记的内容不再是发泄情绪，而是记一些通过观察之后的人与事。
写日记的时候，他写字可以随心所欲，不必像练字那样给父亲检查。日记里字，也一天天在变化。不过，进厂以后，父亲不再让他练字，而是他已经习惯性地注意起字的美丑了，看到马路边写横幅标语的人，他就会习惯性地停下看，心里还会记着人家怎么运笔。
父亲说了，“字是打门拳”，到一个地方，别人不了解你，但是你漂亮的字一出手，就会让人对你产生好的看法。这一点，在每次填表时，都会有人感慨。冯旭晖填完表，就会充满自信地看着对方。其实，最先冯旭晖是怕填表的，因为怕填“家庭出身”一栏。漂亮的字，无意中转移了对方的注意力，或者都不会去想“成分”这件事了。
一笔好字，在班组记录本比赛中，获得了总厂“第一名”，团刊《天梯》的刻印，独特的仿宋刻印字体，在路上，不时会有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对他微笑，也有人会直接夸他有才，有人会问他找没找对象。冯旭晖觉得身下的单车飘飘然，继而，慢慢想起父亲的“好”来。
苏丽桦也跟他交流过，创办团刊，可谓一炮打响。除了版式灵活、刻字整齐漂亮，文章质量也高。冯旭晖的《枕木》《钢轨》《信号灯》，谭晓风的《小草的心》等，不时被人提及。工务段每个班组的墙上，《天梯》都会与那些学习资料摆放在一处，翻看的频次更多一些，有的班组被翻看得皱巴巴的了。冯旭晖想着，以后每个班组发放两份，其中一份作为收藏。
听琳姐说，中心工会主席林正坚提起过冯旭晖，说是“人才难得”。还说，封面纸张太薄了，容易打皱，能否用素描纸代替，不过成本可就高一些了。而且，写了一篇文章《我们应该为他们做些什么？》，旗帜鲜明地表态，要给予支持，油墨、绘图纸、印刷机。表示要申报工会读书活动奖项。
自接手团刊之后，冯旭晖就对报纸、杂志更加敏感，无论到哪里，看到杂志就会顺手翻开，迅速浏览也没有插图，对于那种线条画，总会想方设法描下。即使在班组抄写本子，他也喜欢找杂志的插图。
这天，廖书记打电话到工区，让冯旭晖去他办公室。他骑了单车就走，到了书记室，看见苏丽桦也在。
廖书记说，因团刊《天梯》，工务段团支部名声大噪，不但支部工作加了分，而且总厂团委要来工务段视察，争取推荐到市里去。接下来要为迎接检查做准备，争取出一期“五四专刊”，一周时间拿出来。冯旭晖、谭晓风都要借调一周，做好迎检准备。冯旭晖面露难色，说是借调，班组要扣奖金的。
就是这个时候，廖书记说了一番影响冯旭晖一辈子的话。他说，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们还年轻，要有事业心，也就是要服从组织安排，更加积极主动，争取得到班里师傅们的认可，展现自己的才华，积极向组织靠拢，接受组织考验。说完，廖书记在冯旭晖肩膀上拍了拍，一股暖流迅疾传遍全身。也就是这番话，让冯旭晖觉得，当官的，其实也有好人。为了廖书记这个大好人，他也要大力支持才是，这样才义道。
事情紧迫，苏丽桦与冯旭晖、谭晓风做了分工，大家有了上次组稿经验，这一次也就轻车熟路。冯旭晖从日记中摘了两篇，还向工商局同学海音寻求支持，得到了两篇散文，以“兄弟团刊”栏目呈现，使得《天梯》内容更加丰富起来。
一周之后，《天梯》第二期如期印刷出来了。这一期，冯旭晖把成人高考时写的散文《友情》刊登了，文章描写了父辈的友谊以及儿女辈的微妙关系，最终把对莎莎的“关心”升华为“友情”。后来，这种友情被同学们演绎为朦胧的爱情。
在“读者互动”栏目，冯旭晖以“阿旭”为笔名写了阳胡子对谭晓风《小草的心》的评价。后来，阳胡子拿到《天梯》，第一次爱不释手，嘿嘿地笑着。
总厂团委的宣传部长王一斌，利用星期天的时间到了工务段，看了新的《天梯》，当即握住苏丽桦、冯旭晖的手，称赞“很有分量，很有特色”。多年以后，冯旭晖都忘不了这个高大的团干部握手的力量，和坚定的眼神。
“五四”前夕，中心团委告知苏丽桦，团刊《天梯》被团市委评为优秀读书活动团组织，工务段团支部获得团市委“一类团支部”荣誉。让她准备一份发言稿，报市里。这几天，苏丽桦那银铃一样的笑声，在工务段小院越来越响亮起来。
苏丽桦、冯旭晖到总厂大礼堂，参加总厂团委“五四”表彰大会。会议前的空档，那个高大宣传部长王一斌在台上拿着话筒活跃气氛，提问团委一年的工作方针、工作目标，回答正确则飞下去一个小礼物，回答错误则罚唱一首歌。
不知怎么，王一斌在偌大的大礼堂里发现了冯旭晖，点名让他上台唱歌。并介绍了工务段团刊《天梯》，成为了整个团市委唯一的团支部主办的团刊，而且质量非常高，纯手工钢板刻印。直到冯旭晖上台，王一斌握住冯旭晖的手，介绍说：“团刊《天梯》就是出自这个年轻人之手，他叫冯旭晖。”
冯旭晖第一次站在大礼堂的台上，众目睽睽之下，浑身燥热，眼睛看哪儿都不是。如果不是一阵鼓励的掌声，他儿时害怕的场面很可能再次出现。王一斌让他唱一首歌，并且强调，这次不是惩罚，而是奖励。
冯旭晖干干脆脆唱了一首齐秦的《大约在冬季》。没想到，他在唱的时候，变成了台下的大合唱。热烈的气氛，让冯旭晖忘了自我，随着王一斌的统一调动而成为真正的领唱。
作为“一类团支部”书记的苏丽桦，在领奖之后，发表获奖感言时，王一斌要求每个人“出新”，说出一句与众不同的句子，苏丽桦突然冒出一句：“欢迎大家联系我，我的电话是2704”。说完，逃也似的下台了。
会场里都哈哈大笑，大声喊着“2704”。会后，男青年纷纷喊她“2704”，甚至到忘了她的本名。她则大大方方应着。2704，四位数的电话号码，是鼎钢内部电话。工务段机关四台电话，书记、段长各一台，调度室一台，其余人员共一台，就是2704。
接下来的日子，工务段小院的电话骤然多了起来，开始是琳姐接，以为是工作电话，接了之后就喊着苏丽桦。后来，琳姐懒得接，让苏丽桦接。苏丽桦不在，电话铃响时间长了，周工会过来接，万能员会过来接。等苏丽桦回来，有的会告诉她，有电话找。她知道，这都是会场上的“2704”惹的“祸”。
这一点，冯旭晖被借到段里一天，就能感觉到这种热度。他提醒苏丽桦，但是，她却没有办法阻止这些电话。听着一天七八个电话找“苏丽桦”，冯旭晖第一感觉不太好。不久，更是听到了一个声音“苏丽桦是段里的第四把手，党政工团嘛。”冯旭晖觉得苏丽桦的热度，盖过曹向荣了。
“苏丽桦，电话。”
“苏丽桦，还是找你的电话。
“苏丽桦，一个男的找你。”
“苏丽桦，干脆把2704给你当专机算了吧，党政工团嘛，一人一台。我们几个，另外申请一台。”终于，琳姐发话了。
怎么办？苏丽桦苦恼了。
看着苏丽桦焦虑的眼神，冯旭晖心想，苏丽桦，你个骄傲的公主，居然也有烦恼的时候。他给苏丽桦出主意，对所有打电话给她的朋友，回电话告诉他们，不要再打2704了，改到轨道车班的号码了。
苏丽桦隐隐记得几个经常给她电话的，就一个一个回电话，告诉他们，她不在2704了。果然，之后的日子里，苏丽桦的电话少了很多，趋于正常了。一段时间，苏丽桦生怕琳姐接电话之后，然后喊着“苏丽桦，有男的找你”了。
对苏丽桦而言，一个女孩，她被大众所包围的感觉，是喜悦的吧。苏丽桦却不是这样，她拒绝了所有的追求者，包括韩晓波。她知道，一旦她跟谁单独看电影、在公园划船了，那就意味着她的单身生活结束了。她甚至可以想象，别人的眼光会穿透她的衣服，或者看她的肢体动作是否有什么变化。所谓恋爱，就意味着亲嘴、拥抱、身体被抚摸。而这些，不是她需要的。
其实，这些电话里，有一个电话，苏丽桦一度在意的，这个人就是轧钢厂团委书记崔昊。他的声音很磁性，温和，而且他的要求也很特别，希望苏丽桦调到轧钢厂团委去。崔昊，是她唯一没有告诉不要打2704号码的人。
要下班了，烧结厂的丁剑其来到廖书记办公室，不一会儿，廖书记隔着办公室喊苏丽桦。苏丽桦快步到了书记室，看到了丁剑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