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忙着的丁剑其，最近好像有了大把的时间来教冯旭晖写字。当然，是写大幅的排笔字。

每次冯旭晖到工段的时候，丁剑其都先到了。他所在的烧结厂办公楼，就在工务段门口，或者说，工务段就在烧结厂办公楼大门口，比冯旭晖的工厂站工区要近七八分钟的车程。

在大会议室，看着冯旭晖这个仿宋字老师，俯首帖耳看丁剑其的眼色行事，几个工会组长都以为遇到了神人。而丁剑其见人多，动作幅度更加夸张，如果苏丽桦过来，则更加来神。

丁剑其来到工务段小院，就像走自己办公室一样。他先是到了廖书记办公室，目光炯炯地左看右看，看到茶几上的一包烟，拿起来，在空中玩了几下杂耍，就顺到裤口袋里去了。

“小丁怎么……大驾光临了。”没想到，这么热的天，丁剑其突然光临。

“你廖书记这里专门出经验的地方，不来怎么行呢？”

“哪里哪里，都是你丁记者妙笔生花呀。上次你写的工务段‘海选’，全厂轰动呀。不少人问我，怎么支持小年轻工作的，当专职书记是不是有心理落差。”

廖书记这话，丁剑其是知晓的。很多当书记的，都有这种落差，他所在的烧结厂也有。对于这样的落差，有的无可奈何，有的心有不甘，前者相安无事，后者却是各自斗法。

“真的？那我可得写篇‘海选’的后续报道了。不过，这次来，是为团刊《天梯》来到，您不晓得吧，《天梯》开始红火了，即将轰动。所以说，廖书记这里又要出经验了。”

“哦，怪不得苏丽桦的电话都接不赢哩，好像都是问办团刊的事。”

接着，丁剑其说了自己的来意，廖书记就扯着嗓子喊苏丽桦，苏丽桦在隔了一间办公室的地方大声应着，接着走廊里一阵细碎步子就临近了。廖书记把丁剑其介绍给苏丽桦。苏丽桦礼节性点点头说：“廖书记老是说起你，久仰大名呀。”

丁剑其已经点头哈腰了，又是起立，又是打合手说：“我可是早就认识你了，在总厂团代会上。你是风光无限呀。”

“过奖了，你才是风光呐，《鼎钢报》从一版到四版，都有你丁大记者的名字。”

两个人互相客气了一番，丁剑其提出要采访，要像报道“海选”那样，让团刊《天梯》火起来。因廖书记下班有应酬，定在明天上午早会之后。

第二天上午9点钟，丁剑其到了工务段小院。廖书记来了，还带了冯旭晖过来。丁剑其正从摄影包里取出照相机，看样子拍照留影。冯旭晖与丁剑其见过，“海选”那次的横幅标语，就是丁剑其完成的。廖书记还是郑重其事地把冯旭晖介绍给丁剑其说：“你们俩都是搞宣传的料，小丁是大牌，小冯是初学。我是说宣传工作，譬如写排笔字，写通讯报道。”廖书记转身对丁剑其说：“冯旭晖这个小伙子有才气，你好好带一带，会不错的。”丁剑其一直在摆弄着三脚架，头也没抬，就随口答应“好的，放心。”

先拍照。廖书记、苏丽桦配合着，把两期团刊拿在手里，在办公室翻阅拍了一张，然后站在走廊下的葡萄架下拍了一张，把办公室曹向荣、袁新辉也喊出来拍了一张，这叫“党政工团”全面支持。最后，琳姐、冯旭晖、丁剑其一起照了一张合影。

丁剑其动作很快，拍照完成，就立即收拾三脚架。廖书记提醒冯旭晖，让他帮“师傅”打下手，冯旭晖这才过去，没想到丁剑其一个手势把他挡住了。“不需要，这些器材很精贵。”言下之意，担心冯旭晖毛手毛脚弄坏了。冯旭晖只好站在一边干搓手，想起了“许文强”韩晓波，在“许文强”面前，他阿旭就是跟班，顶多算“丁力”。

一支烟递到了丁剑其眼前，一看，是曹向荣。打火机“嘎嘣”清脆的一声，两个人就接上了火，相互就笑了，话也接上了。曹向荣，他们之间很熟了，上次“海选”，曹向荣是风云人物，在鼎钢很是风光了一次。对冯旭晖而言，曹向荣一连串的工作的娴熟，让他很是

丁剑其说了他的方案，系列报道“海选”的后续情况。重点落在团刊《天梯》的创办上，而且要跟踪报道。同时，他称已经给鼎钢报社长易能茹建议，开辟“团刊天梯”专栏，刊登《天梯》上的文章，主要是散文、诗歌。

工务段的“海选”，在当时是名噪一时的，时间长了也就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实际上，也就半年时间，除了刻意想关注的人，其他人已经不会关注了，但是，媒体一后续报道的形式重提此事，一定会觉得犹如昨天了。

一个星期之后，一篇以“我们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为题，副标题为“工务段‘海选’后续报道之一”，登载在《鼎钢报》头版。落款的名字除了丁剑其，还有苏丽桦。这篇报道，肯定了铁运中心在“厂长负责制”中的敢于创新，并且，铁运中心领导在扶上马送一程上也采取了很多切实有力的措施，在创办团刊《天梯》中，中心主任蒋溪沛的题词，以及工会主席林正坚的文章，被一一提及。

果不其然，工务段再次进入鼎钢人的视野。蒋溪沛主任除了给曹向荣打电话给予表扬，还对党委办主任肖锦汉说，你们应该把丁剑其挖过来，或者培养一个“丁剑其”出来。对于蒋主任的话，肖锦汉回到办公室想了半天，没能琢磨出滋味出来。看起来，蒋主任是高兴的，对“海选”的肯定就是对他的肯定。但是，这个报道却不是铁运中心自己报道的，应该是批评自己所抓宣传工作不力了。

肖锦汉想起了冯旭晖，从团刊《天梯》看，他的文章写得不错，应该可以培养的。

他发起了一次“七一征文”活动，作为支部工作的加分项目。他给廖耀宗打电话说，一定要广泛发动，让年轻人参加。然后小声说，要让冯旭晖参加。廖耀宗心领神会。

一段时期，丁剑其变成了工务段小院的常客了。工务段党政工团班子成员，轮流接受他的采访。随即，后续报道之二、之三也陆续刊发了。

从那之后，苏丽桦的接待任务更重了。几乎二十多个分厂团委，都在办各自的团刊，什么《钢花》《铁流》《星火》，如雨后春笋般从十里钢城破土而出。苏丽桦的“2704”电话，再度变成了热线，继而冯旭晖在工厂站工区的电话，也多了起来。打冯旭晖电话的，多是苏丽桦那里分流而来的，主要是问及刻印钢板和版面布局的“技术”问题。技术问题，却不是电话里说得清的，于是就约了见面。好在班组作业的时间比较灵活，早晚两头在休息室的时间也多。

直到韩晓波问起，丁剑其是不是经常到段里小院去找苏丽桦，冯旭晖才恍然大悟似的明白，丁剑其不是对自己突然有了大把的时间，而是对苏丽桦。得到冯旭晖肯定的答复，韩晓波露出了不易察觉的轻蔑一笑，笑得冯旭晖为丁剑其担着心。

“七一”快到了，丁剑其让冯旭晖在马路边铁质的大横幅上展露身手。一桶水，一个拖把，冯旭晖把之前的横幅标语擦洗干净，然后计算字数，用粉笔均匀着打格子。“颜料太稀了，这不是纸，也不是平摊在地上。否则会流眼泪，会让你哭的。”丁剑其不乏幽默。

“你讲对了，有你哭的时候。”有人重复着丁剑其的话，回头一看，是一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的“青年满哥”，看样子不好惹。

“波哥、成星，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路过，波哥去看我未来的嫂子冯程程。”

“苏丽桦在哩，你去吧。”

等韩晓波离开，丁剑其问：“这个波哥，好大的派头呀，他是找苏丽桦的？”

“是呀，他每天下班都会约她压马路、看电影呢。”

“看起来流里流气的，怎么会……”

“七一”表彰大会前夕，冯旭晖到斜对面烧结厂办公楼找丁剑其，让他指导着写会标。丁剑其正在办公室地上写会标，让冯旭晖把写好的小心拿到走廊去风干。写完之后，冯旭晖让丁剑其去段里，丁剑其说：“不去，没看我正忙吗？”或许觉得态度生硬了，补充说：“我还要去下面车间检查七一各项工作，七一，就是党委工作最重要的工作，一年一度，跟行政的年末工作会一样。你去写吧，照着我上次教你的那样写，臭媳妇总要见家婆的。”说完，风风火火出门了。

中午在赵秀才家吃饭，冯旭晖跟韩晓波、成星说了丁剑其，请都请不来了，三个人会心一笑。赵秀才在一旁听出了端倪，对他们说：“你们几个搞恶作剧，结果害了冯旭晖，知道吗？”

“此话怎讲？”

“这是明摆着的，得罪丁剑其这个师傅了。”

“那厮算个鸟。”

工务段党支部获得了一面“流动红旗”，这可是很多年没有过的荣誉了。作为党支部书记的廖耀宗，脸上的皱纹如同绽开了花一样，几天都没有收敛。他把“流动红旗”放在每个班挂一周，鼓舞士气。

廖书记的表彰词是，班子团结好，积极支持“厂长负责制”，支持年轻的行政领导；队伍带得好，20个中技生队伍的稳定，措施有力；思想工作好，立足班组早会，抓好记录本这一阵地，取得了“短平快”的效果。阳胡子接话说，还有一好，“段花”用得好，每个工区都能看到“流动红旗”一样，每天可以看到“段花”。

冯旭晖一听，觉得特别刺耳。他想到的是阳胡子曾经说的“慰安妇”，但是，阳胡子也文明多了，用了“段花”一词，却能够接受了。还别说，自从冯旭晖把阳胡子对谭晓风的点评，登载在《天梯》上，阳胡子好像换了一个人，变得文气起来。而且，谭晓风还特地到工厂站工区来当面讨教过，两个人有说有笑的。阳胡子一副腼腆的样子，让赵秀才笑话了好久。赵秀才说：“嗯，总算看到有人可以收拾你了。”当时，冯旭晖没有多想，后来谭晓风给阳胡子送菜过来，冯旭晖才恍然大悟，两个人有戏了。

巧的是，韩晓波一脚迈了进来。“我感觉有人想我了，哈哈。”他其实在过铁路时，碰到廖书记、苏丽桦他们往外走。

“廖书记前脚刚走，韩晓波的后脚就到。”成星说这话时，被韩晓波纠正说，廖书记哪只脚是前脚？成星说，按照男左女右的规则应该是左脚。冯旭晖觉得这个“前脚后脚”有点意思，就说，韩晓波你也喜欢咬文嚼字了？

韩晓波说，在机关学的。人家说的“前脚”，跟我们班的“黑话”一样的。冯旭晖差异，机关也讲“黑话”？韩晓波说，机关一点也不比班组少，就看你听不听得懂，要求更加有“文化”。

闲聊之后，韩晓波说，晚上有一场篮球赛，在灯光球场，让大伙去捧场。成星嘟囔了一句：“唉，真倒霉，搞到晚上比赛，要是白天就好了，我就可以不去工厂站里喝西北风了。”

“听说，原来都是白天比赛的。”

“如今改了，什么不能耽误生产经营。白天上班，打球变成了业余时间，能打好吗？白天早就累死了。”

“今天这场球太关键了，赢下来就能进前四强，交叉打，再赢，就可争夺冠军哩。”

走之前，韩晓波对着冯旭晖耳朵说着悄悄话。“晚上，我们去喊苏丽桦。”

“刚才碰到了怎么不说？现在也不迟呀，一个电话就行。2704呀，谁不知道。”

“不要。晚饭后，我来叫你。”

韩晓波说完，丢下一个神秘的笑，几个跨步飞过铁路，往机关大院跑了。

晚饭后，冯旭晖刚刚洗完碗，韩晓波的声音就在楼下喊上了。“阿旭，快下来，看球去。”

冯旭晖探出头一看，韩晓波单脚点地，车后架上还夹着一个篮球。他飞快地跑下楼，骑上单车就出了院子。街上还有一股热浪，有人在吆喝着卖冰棒，传递着热的气息。

到了苏丽桦家楼下，韩晓波依然单脚点地，对着楼上喊：“苏丽桦——今天篮球决赛，给我当啦啦队去——”

三声之后，整个楼栋的窗户里都探出一个头来，看着楼下的年轻人。韩晓波一看，得意地再次喊了起来。冯旭晖却低下了头，看着脚尖。

“哎——来了——”苏丽桦好听的声音。

铁运中心的篮球比赛，连续三年来保持全厂“连冠”。一年一度的职工篮球赛，对他们而言像过节。

韩晓波是铁运中心新的篮球明星，这些天，几场赛事下来，简直是光芒四射。一米八零的身板，潇洒的跳跃、投篮，牵着场下许多女孩子的目光。

这天的决赛，因为苏丽桦，他很亢奋。当然，也因为丁剑其在练球时，压腿、活动关节、跳跃，还扣了两个篮，场下便响起了掌声，正来自那群女孩。他朝那边给了一个飞吻。

比赛开始了，打得异常激烈。场下随着节奏在喊：“韩晓波，一条龙。”

没多久，在对方篮下，对友与对方争球。裁判把球往上一抛，队友没等球抛至最高点就一把将球打给了他，他夺过球返身就跑。裁判吹了一声哨，示意违例，韩晓波没听到，飞快地运球跑，场下的观众爆出一片掌声和笑声，女孩子齐喊：“韩晓波！”他以为要他来个“一条龙”，更是兴奋。哪知他跑得越来劲越潇洒，人们越觉得滑稽，掌声笑声越热烈。

当他潇洒地将球由己方篮下运至对方篮下然后单手一扣，返身举起双手致意时，发现身后竟无一人，场下的人场上的人都在哈哈大笑，有的哈腰有的捧腹有的咳嗽有的擦眼泪，裁判也笑，他莫名其妙。队友告诉他刚才那球违例在先，他很很地瞪了裁判一眼，却再也打不起精神，枪板、投篮都迟钝了许多。

结果，韩晓波被换了下来，他偷偷地扫了一眼苏丽桦位置的方向，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再仔仔细细搜索，苏丽桦不在。韩晓波心里一喜，庆幸她没有看到这一幕。幸好，铁运中心险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