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海选段长这件事，在鼎钢，在冯旭晖这帮技校生眼里，都是一件大事。
天雨，阴冷。真有点风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这种天气，不是紧急抢修，通常不外出干活。工区的师傅们猫在休息室说着海选的事。以赵秀才为代表的老师傅，喜欢周工，说着周工年轻时候的故事。那一条粗粗的大辫子，油光闪亮，有时候甩在前胸的波上，曲曲弯弯真好看；那结实的腰胯，能扛得起枕木。要不是甩了老段长一个大耳光，说不准早就当段长了。说起周工，老师傅们眼睛里闪着光。
你们不知道，周工是学铁路专业的，绝对的工务段一枝花。每天要到各处寻道，只要看到她来了，汉子们屁眼里都是劲。有一次，赵秀才故意把弯道两条线抬得一样高，被周工发现了，骂得他贼死，但是，赵秀才等她走了，却偷着乐。“贱骨头”，周工后来见了赵秀才就这么称呼他，他开始是扯着嗓子答应着“哎——”。
赵秀才跟周工是老乡，隔不久就会张罗一次老乡聚会，换着人轮流着请，每次都会喊上周工。周工住在女工宿舍，有时候不答应，赵秀才就在楼下吹笛子，吹《浏阳河》，吹《北风吹》。后来，有风吹到老家去，周工的母亲专程找了赵德惠的家里，让他崽伢子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以后，周工就不再喊赵德惠“贱骨头”，也不参加老乡聚会了。
但是，周工仍然是一枝花，牵引着几个工区男人的眼睛。在评工程师职称时，老段长借机揩她的油，碰到她的麻花辫子，也碰到了波，直到碰到她结实的腰胯，才被周工顺手就是一下。“啪”的一声，引来了隔壁的人。结果，周工没评上工程师，她也再不申请参评。老段长去了中心安全科，降为副科长。
此后，周工的脸就一直板着，对谁都没有好脸色。
如今，把周工列为候选人，是陪衬还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
阳胡子在说着袁新辉，被战友们称为儒将，深受大家喜欢，还强调一句，尤其是加工班的“少少”喜欢。也说着在鼎钢，很多战友在车间主任位置上，干得很好，还说了几个名字，举了几个例子。大意是，经过军营锻炼的人，能打硬仗，作风干练。好像是如果选了袁新辉，工务段的工作就会更上一层楼。
几个中技生，却没有人夸曹向荣。韩晓波甚至还说着风凉话，说那厮特会搞关系，把校长、班主任都拢得团团转，得奖学金、拿优秀毕业生。本来让他到中心团委当干事，后来领导让他到基层锻炼。据说这厮有背景，他就是来锻炼锻炼的，否则，为什么飞行员的视力，分到工务段来干什么？妈的。就是过渡过渡，过渡一下就提升。早晚早晚的事。
韩晓波说话，成星跟话，两个人一唱一和，很生动。韩晓波说到曹向荣善于搞关系时，成星就接话：“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会搞关系的人有好处，我们工务段有了这样的人，会捞好处的。”韩晓波说到曹向荣没去团委而分到工务段时，成星解读为“劳其筋骨，苦其心志”，然后把刘校长对他们毕业时的那番话搬了过来。
而冯旭晖、谢春鹏两个人，配合着韩晓波、成星的话题，一会儿跟左边的师傅拍拍肩膀，点点头，一会儿跟右边的师傅踢踢脚，会一会眼神，意思是他们两个说得对，曹向荣就是这样的人。
这时，电话铃响亮，琳姐让冯旭晖到段里去一趟，说他的班组记录本获得了铁运中心工会评比的第一名，让他去段里找她领奖。
第一名？冯旭晖以为听错了。也没求证，就跟黄班长说了一声，骑着凤凰就飞一般地往段里去了。
见到冯旭晖，琳姐看办公室人多，就给冯旭晖倒了一杯热茶，把他带到了大会议室。大会议室一排排铁椅子后面，也就是进门处，有一个乒乓球台，墙上挂着工会文体活动的锦旗。开大会时，把乒乓球台折叠靠边；平时，这是段工会文体活动室。
琳姐在一张靠墙的办公桌前坐下说：“你也坐吧。中心工会主席林正坚告诉我，你们工厂站班组的记录本，被中心工会评上‘优秀’了，很可能是第一名。林主席问起你冯旭晖呢，对你印象很好。廖书记、袁新辉主席也很高兴，这个‘第一名’可以为我们段里的党支部工作加分呢。”
“是吗？那太好了。”冯旭晖嘴巴里说着套话，心里面觉得琳姐在绕弯子，卖关子，有那么一点神秘感。
琳姐一直在桌子上、抽屉里翻来覆去找什么，边翻找边说了，林主席给予了很具体的评价，“很难得的是，不光是字迹工整，而且内容真实，体现了最基层班组的民主管理决策过程。”
她好像放弃了翻找，露出好看的笑容说，本子可能在办公室，一会儿过去拿给你。她唠家常一样，问起了冯旭晖的年龄、家庭。还说，看得出，你是一个有才华的人，优秀的人。你们工厂站工区四个人，你最优秀。还说了袁新辉主席的话，不要小看了班组记录本，的确是展示才华的阵地，袁新辉要把你们班的班组记录本，推荐到总厂工会参评。
冯旭晖感觉，因为记录本得了个“第一名”，凭着这个“优秀”，自己的个人形象也变成了“优秀”。一席话，说得冯旭晖都不好意思了。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班组记录本，各级领导居然如此看重。
“咦？你怎么不讲话？”见冯旭晖沉默不语，琳姐奇怪地看着他说。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听说了，你不爱说话。男孩子嘴巴紧，也不是什么坏事，婆婆妈妈的反而不好。我就喜欢你这一点。”
冯旭晖对“不爱说话”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却不舒服，他只是没办法插话，而且不知道琳姐想表达什么？他只好找话说：“琳姐，一个班组记录本，廖书记、林主席他们怎么那么看重？为什么还要作为支部工作加分呢？之前，我们黄班长找了我很多次，让我帮着抄写，说我的字写得好。我一直就不明白。我们赵秀才，哦，就是赵德惠师傅，他说这是形式主义。当然，后来我被黄班长的真诚感动，把前面落下的全部都补记了。我做事就这样，要么不做，做就做得最好。不单单是把字写好，而且把当下的形势任务写进去，把班里贯彻落实上级的指示写进去。”
琳姐认真地看着冯旭晖，好像有点惊讶地说：“口齿蛮清晰嘛，怎么说你不爱说话？我看，搞演讲都可以。”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闷棍子”，冯旭晖刻意很认真地说了话。看到漂亮的琳姐睁大眼睛的样子，听着夸赞的话，冯旭晖忍不住笑了。
“不要小看了这个班组记录本，它是基层管理的晴雨表，也是管好企业的基础。因为什么？因为班组是企业最小的管理单位。总厂党委、工会这些年一直都重视。但是，我们工务段几个工区，师傅们文化水平不高，所以没办法评优。这个赵德惠，其实毛笔字不错，可就是跟喜欢跟领导抬杠，不按领导要求去写。而且私心比较重，群众反映，他经常打着到段里开会的名义，实际上回家搞他的血鸭店去了。”琳姐很能说，话匣子一打开，就刹不住车。
“哦，是这样。那我真是小看了。”
“你们这批中技生来了，廖书记、袁主席别说多高兴了。整个文化素质提高了几个档次。像你们这样优秀的，又年轻，段里会重点培养，以后有的是机会。”
然后，琳姐说起了袁新辉这个人，评价他是斯文人，多有才艺，会乐器，擅长修理电器，人很热心。云云。你们刚刚来，不了解他，他是一个好领导。你们这些年轻人，要多支持他。她再次强调，年轻人，今后还有很多机会。
走出会议室之前，琳姐问了冯旭晖家庭住址，冯旭晖答复是税务局，琳姐说快过年了，要安排春节走访。琳姐到自己办公室拿了工厂站工区的记录本，随意翻了翻，竖起了大拇哥，递给了冯旭晖。
冯旭晖骑在凤凰上，冷风吹在脸上，他觉得清醒了一些，想着琳姐的话，云遮雾绕的，却更加糊涂了，不知所云。琳姐本来是让他拿本子，却说了许多话。她话里的态度，应该是支持袁新辉的，说了袁新辉的许多好。那句“你们年轻人今后有的是机会”，看上去是羡慕这批中技生来日方长，同时，也含有这次不要争了，下次还有机会的意思吧。想起琳姐的话，也会记起琳姐好看的笑脸。
回到工厂站工区，班里的大铁炉子烧得炉壳都红了，班员也个个满脸通红。冯旭晖猛地由外面进到休息室内，感觉是冰火两重天。他最难受的鼻子，刚刚被冷风吹得流鼻涕，这下子呼吸到热烘烘的空气，鼻腔瞬间被烘干开裂一样。每到冬天，他的鼻炎就会犯病，遇到冷风或者高温，都会鼻子发红。
“今天下午两点钟，全体班员到段里开会，海选段长。”黄班长说。
“海选？什么意思？”谢春鹏问。
“那就是，你也可以参选当段长。哈哈。”黄班长说。
“不是有三个候选人吗？开玩笑吧。”谢春鹏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可以选三个人以外的，只要是工务段的就行。”
“波哥可以去，他胆大。而且，他天生就是当工头的。”
韩晓波一声“好呀”，随即站起来发烟，口里念念有词“拜托拜托”，好像真的拉票一样。惹得一屋子人大笑不已。
“我觉得，周工就是去陪衬的，早就内定了好吗？”赵秀才说。
“莫打乱讲，什么事到了你嘴巴里，就变味了。”黄班长只要跟赵秀才讲话，脸色马上变得严肃。
赵秀才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态，先是干咳了一声，然后说：“厂长负责制，中心主任看上哪个就哪个。”
一下子，大家的话题在“海选”里浪了起来，但很快又恢复了风平浪静。
下午两点钟，会议准时开始。冯旭晖发现，会议室门口及会场的墙上，张贴着那次丁剑其写的横幅标语。会场上，几个工区的人好久没见似的，叽叽喳喳说话、抽烟，整个场面像一个集贸市场乱哄哄的。会议由廖书记主持，中心党委办主任肖锦汉，还有两个机关干部在台上就坐。肖锦汉说了一通“厂长负责制”如何如何好的大道理，这些大道理，工人师傅一般是不怎么听的，只等着赶快投票，然后喊上几个其他工区的朋友，躲到哪个家里去打牌、喝酒。因为，凭经验今天下午是不会干活的。
海选开始。
袁新辉第一个上台发表竞选演讲。他嗓门很大，语气坚定，重点说了他是军人出身，能打硬仗恶仗。接着，给了很多承诺，工作上的，要争取中心的大投入，改善铁路维修欠账太多的问题；生活上的，很多老工人住房仍然在集体宿舍，要多要房子；待遇上的，铁路工的工资等级争取上调等等。
话音未落，阳胡子就大声喊“好——”，带头鼓起掌来。旁边有人不屑，说：“都是几个兵油子。”
接着是曹向荣。他站在台上，分别给台上的领导、台下的职工鞠躬致敬，然后展开讲稿，像他在学校讲台上作班长宣誓一样，说：“各位师傅，我是高考差八分落榜的学生，命运安排我到了工务段，我很高兴。在技校里，我是班长、优秀团干，三次奖学金得主，入党积极分子。我的父母都是鼎钢人，我们家两代鼎钢人。我一心热爱鼎钢，热爱铁路工作，要用所学把工务段的工作做得更好。”
曹向荣的话音一落，台下同学们齐声喊出声来：“说到做到，绝不放空炮”。这句话，是曹向荣的口头禅。
师傅们听了，笑了。冯旭晖们，也笑了。接着，掌声自发地响起来了。一直作严肃状的肖锦汉，也在台上忍俊不禁地笑了。但是，很快就收敛了笑容，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周工不急不慢地上台，她捋了捋有些花白的短发说：“大家最好不要选我，因为，我仅仅是搞技术的，不大会跑关系。很多人听我说过，目前铁路线的现状，需要争取铁运中心，甚至是总厂更大的投入，否则会出大问题。说句不好听的，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担心铁路会出事，做梦都是钢水罐、铁水罐掉道了，然后就被吓醒了。想起来都害怕。我希望各位师傅，别投我，投给对段里带来好处的人，即使是这批新来的年轻人。
周工的讲话结束，会议室出现了一片沉寂。冯旭晖在想，她自己表明不要选她，可是怎么参选了呢？
接下来是投票。韩晓波见赵秀才和几个老师傅一时不知该把票投给谁，左顾右盼之际，就凑过去小声说。“投曹向荣，听我的，投曹向荣。”韩晓波从一排排铁椅子前面走过，压低声音说：“选曹向荣”。
当海选结果出来的时候，让这批技校同学们瞠目结舌的是，曹向荣居然有63票，票数最高，且过了半数。正如苏丽桦预测的一样。后来，苏丽桦分析，不少老师傅应该是原本投给周工的票，因为她的弃选，改投给曹向荣了，他们同学圈子策划的“助选”方案奏效了。
一周之后，“铁运简报”下来，曹向荣当选副段长，主持行政工作。廖耀宗不再担任工务段段长。
这消息不胫而走，在同学们之间掀起了轩然大波。其实不止，在工务段，在铁运中心，在鼎钢技校都在议论这件事。第三天早会读报的时候，在《鼎钢报》头版登出了这条消息“不拘一格降人才——铁运中心工务段选举实录”，署名“丁剑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