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凶虐残暴,蠧政害民,牵复转运使之酷吏王逵,在包拯等台谏官员一再上疏弹劾下,授任不过二三月,便于来年春被降黜为州兵马钤辖。此后不久,即皇佑四年暮春,朝廷遂以知谏院包拯为龙图阁学士,迁河北路都转运使。同时,并加封包拯妻董氏为仁寿郡君,皆不用详说。
故而,于这绿肥红瘦,莺梭燕还时节,包拯携家眷和艾虎夫妻,与望邻而居之亲家崔碏、吕氏,以及莺莺表兄,判吏部南曹吕公著等人恋恋辞别后,领相随差吏一行,在右司谏陈旭,知审刑院张戬,又去岁初徙为侍读学士、史馆修撰之赵概,去岁冬迁中书舍人之王尧臣等在京相善官员至码头送别下,登船赴任去矣。——至于在朝之当年鸿运友人,那韩琦于前岁末调知真定府,仍兼安抚使;然文彦博于去岁冬,遭时转殿中侍御史之唐介上疏弹劾,不但指责其身为宰臣,姑息养奸,对外戚张尧佐骤进熟视无睹,更揭露其前知益州时制造金奇锦行赂后宫,赢取擢拔不法当黜,使文彦博无言以对,被免去宰职,降为观文殿大学士、出知许州。同时,有同知谏院吴奎被指为党,亦受牵连谪知密州;唐介则因此触怒圣上,被贬为英州别驾,于今毋庸赘述。
只说包拯一行乘船驶离东京汴梁,此次里程虽算不得遥远,但一路上为照顾年幼虚弱的孙儿包文辅,船走缓慢,经十余日才抵达北京大名府。靠元城码头登岸,于河北路僚庶之相迎下,入转运司安顿了家眷,且因僚庶已布置酒家设宴接风,见盛情难却,包拯领着艾虎免不得赴宴一番。当步入街市,但见危楼峻宇是鳞次栉比,舞榭歌台下马咽车阗,那朱甍碧瓦、画栋雕梁,其繁华之势不亚于东京汴梁。
至落坐筵席上,僚庶间虽是不无久闻大名者,可毕竟初次相识,除却包拯问及地方近况,从而叹言自庆历末夏间,黄河决溢于商胡埽之后,连岁水旱,仓廪匮乏,朝廷调度不足,少有余年之蓄,况河朔之民逃亡未尽复田亩者也甚广外,其余不过寻常之饮宴闲谈罢了,皆分外和谐,自是不在话下。
然至次日早晨,适值艾虎于庭院中试剑。不久,却闻转运司门首有争吵之声,他遂收剑入鞘步出大门来,只见一身形憔悴,神情颓靡,看年龄大约五旬左右,竟颇显出下世光景的男子,一手紧握着棵粗糙的手杖,一手持着有些皱褶的诉状,不顾阍吏言以有冤情当往大名府陈诉之劝阻,跪于阶前连呼“冤枉”,直言要见新任转运使包老爷。对此,艾虎暗忖道:
“此人不仅执拗,况吾等随包大人昨日方至,其一早就指名来陈,必有缘故,”
艾虎便将其领入转运司,禀告了包大人。当男子面见包拯,忙跪拜在地,双手高举诉状言道:
“小老儿蒋光国,昨夜得小女托梦,让小老儿来老爷处申诉,望老爷为小女冤死主持公道。”
见其情形,包拯并不为难于他,忙命艾虎接过状词来,吩咐他起身,待勉强的一旁落坐了,才将状词展开阅了一遍,见告为灭伦杀嫂事:
“风俗先维风教,人生首重人伦。男女授受不亲,嫂溺手援非正。女嫁生员乜克礼为妻,不幸夫亡刑狱。兽恶乜克信,素窥嫂氏姿色,凶秽无隙可加,伺机突入房帷,媟亵抱污,女羞恨无颜,自缢身亡。狐绥绥,犬靡靡,每痛恨此贱行;鹑奔奔,鹊强强,何堪闻此丑声。家庭偶语,将有丘陵之歌;外众聚谈,岂无墙茨之句。在为女申雪,不殉身不足以报冤;在兽恶秽行,不填命不足以泄愤。哀求三尺,早正五刑。
“大名府元城县苦主蒋光国。
“皇佑三年五月~日上告。”
包拯看罢此经年之陈旧诉状,暗感知其中心酸,仍手持诉状忖度良久,忽而向蒋光国问道:
“汝婿乜克礼因何罪下狱而死?”
见问,蒋光国忙躬身讲述道:“在去岁夏初,女婿乜克礼不知是遭诬陷,或是酒后无德,竟杀害了堂弟乜克信之妻汤姚。即被束缚至大名府,经知府令狐挺几番严刑拷打,不久屈死于狱中。然事过不月,小女蒋淑贞又缢死于房帷。想想女婿方去,膝下尚有年幼之女香菊才四五岁,若非乜克信素窥嫂氏姿色,伺机入房帷媟亵抱污,小女岂能撇下香菊,含恨自缢身亡。何况此后,小女与女婿家产悉数被其堂弟与叔父乜崇贵霸占。不幸小老儿诉状至大名府,那乜克信矢口否认,加之府爷令狐挺偏听偏信,不行查证,竟视小老儿诬告,被杖责出府衙,至此有冤难申……”
那蒋光国说至伤心处,急忿怨痛,已是哽咽而泣。见此,包拯只是默默的点一点头,待其情绪平复一些后,言道:
“此事确有隐情,今本官自当查实真情,使奸人伏法,为屈死者雪冤。”
于后,包拯领同艾虎携蒋光国前往大名府,会见知府令狐挺,一来查阅年前有关案卷,二来差人去拘乜崇贵、乜克信父子至府衙。——至于今大名知府令狐挺,字宪周,楚州山阳人。挺生于太宗淳化二年,虽年长包拯数岁,却同于天圣五年考取进士。挺初仕吉州军事推官,历迁荆南府节度掌书记、监鄂州茶场;又擢通判延州,知彭州,改提点两浙路刑狱公事;后又知秀州、单州;至去岁春,才赴任为大名知府。然就蒋光国之女缢死一案,今申告至转运司,他心下纵使不悦,面对身为监司,有清点刑狱职权之包拯,自是无力阻扰,只能相从协办而已。
待到将乜崇贵、乜克信父子拘来公堂,那父子二人固然穿着体面,生得也唇方口正,天仓丰满,却皆鹰鼻鹞眼,神色间透着一些阴黠之气。父子二人尽管气焰嚣妄,但见令狐知府侑坐一侧,公堂正坐者另有其人,且面目黧黑,威严异常,已畏怯了三分。当父子二人于堂下跪定,包拯随将惊堂木一拍,厉声问道:
“乜克信,今蒋光国状告汝年前灭伦杀嫂一事,犯此兽恶秽行,又霸其家产,汝有何话说?”
听得此言,乜克信战战栗栗,赶忙否认道:“老爷,此是无中生有,嫂父着实冤枉小人矣。”
而后,其父乜崇贵却从容自若辩驳道:“老爷,去岁侄媳缢死房帷,的确死得不明;亲家见女死而告,本在情理,但不应枉及无干。事后,吾父子不计侄杀媳、污妻之前嫌,代为抚育侄与侄媳遗孤,年幼之女香菊,而寄其家产势必当理。况侄媳高洁,又侄亡未月,彼此语言不通,礼节尤谨,吾子岂敢失德媟亵?亲家不察,飘空诬陷,如此险计,何堪受此污名?鱼网高悬,鸿离难甘代死。
“——小民乜崇贵与子乜克信,今再次泣诉,望老爷明察!”
包拯见其父子二人言语,与去岁案卷所录如出一辙,且同蒋光国于公堂争执不止,皆无从实证。故包拯亦懒得过多讯问,命将诸人暂监狱中,待查证事实在做定夺。于是挪坐后堂,任凭知府令狐挺附和众官吏言论纷纷,更不无抱怨蒋光国无理取闹、胡搅蛮缠声下,包拯又将去岁案卷研阅一番,忽问寻府衙中与乜家较为相熟之人,差去领幼小之女香菊来。当香菊被领入府衙,包拯命人给与水果、点心相待,并蹲下了身来好言盘问道:
“汝是不是名香菊?”
香菊或是怯生,或是贪吃点心,不言,只是点一点头。随即,包拯又问道:
“能不能记得,去岁娘亲因何死耶?”
见香菊轻轻的答了二字:“自缢。”故包拯有意缓了缓,才再问道:
“还记不记得,娘亲自缢前可否有人来家?”
对此,香菊想了想答道:“见叔叔有来,与娘亲在房中争闹,不久娘亲就自缢死了。”说着话,便有些伤心的用小手揉起眼泪来。
闻此,包拯忙问道:“叔叔,与娘亲争闹之叔叔是不是乜克信耶?”
那香菊却也坚强,并未哭泣,听言又只是点一点头。就此可见案情明了,包拯遂不再盘问,站起身来。此时,知府令狐挺不免掌掴身旁几案,怒言道:
“为此恶行,真乃畜兽不如也!”
且使在场者亦颇感震惊,捋臂揎拳,气忿不已。然此间,包拯与令狐挺相言,命人带香菊下去,暂时留其夫人处照顾去讫。随后包拯落坐,默忖良久,大抵计上心来,即招艾虎俯身耳语一番,方才差人去狱中将蒋光国请出,艾虎遂携蒋光国告别离去,径直出了府衙,在此亦不必细说。
却说待到次日夜幕降临,屋外月色朦胧之时,却才公堂掌了灯火,烛光熠熠下,包拯差人单提乜克信跪于公堂,再问其灭伦杀嫂一事。当然,乜克信仍是矢口否认,不料包拯不胜其烦,怒目圆睁,将惊堂木一拍,喝道:
“恶徒,事至如今,岂容汝诡言狡辩!”言于此顿了顿,转而道:“本官有夜请阴魂之术,昨夜会汝嫂亡魂已得实情,今招汝嫂亡魂前来对证,看汝安能抵赖不招。”
言毕,包拯取以三炷香点燃,嘴上是念念有词,不知所云,且肃步走至门庭前,躬身拜了三拜,遂将香插于门首。当包拯复坐公堂上,不时,就见一女子飘飘然而至,跌跪于门首,呜呜咽咽的言道:
“冤魂蒋淑贞,奉老爷之命前来对证。”
于此夜色之下,借着摇曳之烛光,虽难辨容颜,但身姿与装束酷似蒋淑贞生前模样,那乜克信一见吓得魂不着体,瘫倒地上。包拯假意无视乜克信丑态,直言问讯门首女子道:
“蒋淑贞,汝因何自缢身亡,据实说来。”
那蒋淑贞将手帕拭着双目,声色沉沉的诉道:“回禀老爷,那日恶徒乜克信,忽闯入房帷,强搂媟亵,使民妇受辱,无颜见人,遂自缢而死。”诉说毕,又呜呜咽咽不止。
包拯遂将手示意,并命伊暂且退去了。于后,包拯使人擒起乜克信,拍动惊堂木,厉声问道:
“恶徒,还不从实招来!”
这时,那乜克信仍旧惊魂未定,其毕竟才二十余岁年龄,涉世不深,经此一幕,又见说得实了,哪还敢强辩,颤颤巍巍忙招承道:
“小人该死,确实是小人素窥嫂氏姿色,乘风肆恶,不想嫂氏天性刚烈,竟自缢死了。事后嫂父申告,小人寻思死无对证,才抵死不认。”其说罢叩头在地,懊悔不已。
对此,包拯又思忖其妻汤姚之死事出蹊跷,恐另有阴谋,故诈问道:
“汝妻汤姚是谁所杀,今是否本官再招汝妻亡魂来对证?”
乜克信闻此,忙摆动着双手言道:“不必了老爷,小人招承便是。小人之妻确系小人误杀,与堂兄乜克礼无干。”
包拯闻言,怒问道:“既如此,缘何诬陷于堂兄乜克礼,使其冤死狱中?”
至此,经乜克信供述,才获知案情真相。
原来,去岁夏初,乜克信与妻汤姚一时口舌,因争执而愤怒,不慎误杀妻子。在惊惶无主之下,将事详告其父乜崇贵,哪知其父早有觊觎侄乜克礼家业殷实,正心中怫郁,无计可施。于是,便商议以此陷害其堂兄,待其堂兄下狱判死之后,再撺掇嫂氏蒋淑贞改嫁,惟留育堂兄骨血香菊,可利其家产。
待谋画议定,其随父急忙诓堂兄至家来劝酒灌醉,诬其酒后失德,欲玷污弟媳不成,怒而杀之。当堂兄遭公堂几番折磨,加上生有旧疾,不久就死于狱中了。然事过不月,又因乜克信素窥嫂氏姿色,视嫂氏忧戚不堪,虽有些哀容瘦弱,不施脂粉,却也自然窈窕,美貌动人。其按赖不住,闯入房帷强搂求合,以期作成美事。未料嫂氏性情耿介、刚烈,无一尘可染,竟自缢而死。此后便遭嫂父一再申告,如今面对包老爷仙术,无从诡辩,只得供认不讳。
——然其实,包拯所谓法术,那蒋淑贞之亡魂,不过是吩咐艾虎携蒋光国往城中舞榭歌台,暗寻一与其女蒋淑贞身姿相似之歌伎,饰以衣着,教以言辞,以此诈得乜克信招承,获其行恶之实罢了。
今案情审实,沉冤得雪,那阴险诡诈,图谋家产,不惜诬害亲侄之乜崇贵;那为恶灭伦,垂涎美色,杀妻辱嫂之乜克信,自是王法不容,皆难逃重刑加身矣。
且此后未久,包拯根据所获之河北制下现状,有上疏《论河北帅臣》曰:
“臣伏见河北自商胡决溢之后,连岁水旱,仓廪匮乏,朝廷调度不足,少有余年之蓄,而流离之民未尽复田亩者甚广。且河朔之于京畿,犹心腹之与背膂,义同一体,休戚均之。今灾异如是岂可坐视其敝,恬然以为无事,干欲因循,惮于更张措置可乎?臣实惧焉!辟诸州长吏尤在得人,其间苟且之辈,以寻常事务趋过目前,其经久利害苟不及,其身率皆不为,前后相承积弊已极至。乞于中外臣僚中推择,谙知彼中事宜,敢任大责者专委付之,俾绥抚疲民经画,庶几后患可弭。惟陛下留神省察,以河北事体至大,帅臣等可用可罢,速赐神断,天下幸甚。”
——就此上疏,虽未直言不讳指摘官员懒政罪责,却也是直抒己见,可谓出于肺腑之论,忧国恤民之心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