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龙引导着亲戚们携带酒食、果品和纸钱,来给父亲新坟百日烧。他用铁锨修正墓地,在三块砖搭成的避风港里燃香,在“香庐”前上祭品,敬酒,然后用脚在地上画个圈,烧纸拜祭。
事毕,放炮送行。
新坟是南一组西坡涧崚下的公墓,虽然一溜坟茔参差不齐,可在郁郁葱葱的翠柏掩映下成了一道风景。这里埋葬的逝者不分姓氏,不分家族,不分性别,不分老幼,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一个挨一个埋,埋满咧再换个涧崚。逝者的后人,除在坟茔上插柳外,还移栽了翠柏,冬青,有的插了一圈尖硬的铁篱寨。
康乐村是广袤关中平原上一处有山有水又有平地的天然福地,黄皮肤黑头发的子民,祖祖辈辈生生不息在这里繁衍,他们是50多万年前母系氏族的后裔,是蓝田猿人的后代。透过这一排排坟茔,可以窥见这里厚重的丧葬文化传承。原先的祖坟都是按照家族长幼依次埋葬,上为祖辈下为儿孙,一代代人永续埋在这里,久而久之形成家族的“阴宅祠堂”。这种古老的传统,使丧葬改革非常艰难,虽然原因诸多,但主要还是根深蒂固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传统思想在作祟。甚至一段时间,修缮祖坟,祈求荫佑子孙安康,大行其道。
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高速公路、高速铁路国家项目大量征用土地,村民们越来越感到了土地不够使用。如今,不用催促丧葬改革,大家自发破除修建家族“阴宅祠堂”的传统,实行公墓安葬,自觉节约土地,还重视环境保护与绿化。
江龙立在新坟前,眼泪汪汪地说道:“爸,今天是您的百日祭,亲戚们都愿您在天之灵安息,保佑我们日子富裕,平安健康。”说完,全体作揖叩首,个个默不作声盯着灰飞烟灭。
歪歪嘴兔兔跟在曹有财身后背着手一摇一晃从涧堎前的水泥大路上经过。水泥路直通古泉镇。看到江龙和亲戚们给父亲烧纸时,歪歪嘴兔兔便用力擤了一下鼻涕,问道:“江龙,给咱叔百日烧呢?”这种问话在川道一带是最常见打招呼的一种,明知人家正忙着烧纸,还非要再问一句显得近乎。
“对!今天百日。”听到招呼声,江龙抬起头,“兔哥上集去?”礼节性地也回了一句正确的废话。
曹有财不吭不哈地往前走,好像没看见江龙一群人似的。
看到迈着八字步架势肘得端端的曹有财,江龙心想,这家伙咋这么不通人性,连个招呼都不打,是跟谁赌气咧?
“镇上今儿有集!”歪歪嘴兔兔说完,见曹有财走远了,扯着嗓子喊道:“哎!有财,急着吃屎去?走了个快!”屁颠屁颠往前追去。
看着纸灰随气流升上空中,江龙心头有了一丝安慰,父亲在天有灵肯定微笑着收下了这些纸钱。一阵风旋起,江龙的幻觉被吹散,眼前魁梧的父亲不见了。按理说,父亲故去应该与母亲安葬在一起的,可老祖坟早就被农业社夷为平地,现在只能挨着埋在公墓。
按程序,此时逝者的女儿都要在坟前哭上几声,以表示娘家从此无老人,女儿也就没娘可熬了。江文明因为只有一个独生子,没有女儿,所以少了这个环节。
新坟柏树旁,只有还没来得及办正式结婚手续的方小芳,扶着柏树默默无声地流着泪。对于方小芳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继母来说,江龙嘴上不喊心里却也默认,但从来不唤她娘或者妈,如遇旁人问起时,碍于面子,告诉人家这是他的婶儿。
方小芳脸上挂着泪痕,一拨一拨送走江家亲戚,她拾掇完碗筷,擦拭净锅灶,不敢怠慢江家这个独苗儿,跟着江龙身后,急匆匆往樱桃园里赶去。
方小芳命苦,四年前死了丈夫,这在精神上对方小芳是一个极大的打击,还严重影响女儿韩娜娜的高考,结果弄得娃本科没考上,只好上个大专。韩娜娜从小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如果发挥正常的话,肯定能上一本。女儿嘴上虽然不说,可方小芳心里清楚,这是女儿不忍心让她雪上加霜。孤儿寡母守孝三年,女儿在城里上学,路远只能住校,家里剩下方小芳靠务那二亩地打发日子,农闲时坐在家里整天看着楼板发愣。女儿暑假回来发现这样下去不行,就与村里同学家联系,让他们关照关照,转移一下思绪。这个办法让方小芳走出家,走出丈夫的影子。一次,大雨突降,没来得及回家关闭门窗,暴雨灌满屋子,她只好在人市上找来木工,帮忙把泡变形的地板拆了重铺。来人就是江龙父亲江文明。聊天时才知道他是个鳏夫,五年前死了老婆,儿子在深圳工作。
一个来月断断续续的施工,方小芳看到江文明踏实肯干,手巧心细,禁不住心生羡慕。江文明见方小芳身材五官都很惹人,特别是饭菜可口,手脚利索,还能帮着打个下手,从心里暗暗喜欢她。装修工程结束后,江文明试探着提出,能不能处个朋友?方小芳大大方方应承下来,并同意搬到一起过过试试。
方小芳进了江家的门,面对高大宽敞的二层小楼和房前屋后果蔬花草井井有条,心生欢喜,真像电视里播放的别墅一样,令她格外兴奋。
江文明从二楼下来,一把给了方小芳五千块钱现金,说这是见面礼。这让方小芳又吃了一惊。紧接着,江文明带她上了二楼,在客厅的写字台抽屉里,指着抽屉里各种面值的钱告诉她,想买啥就买啥,两抽屉的零钱就是日常生活用的,不要抠抠唆唆,没有了言一声。
两个人无牵无挂,生活非常融洽。江文明身高马大,体魄强壮,方小芳天生丽质,细皮嫩肉,久旱逢甘霖,生活和谐满足!吃喝花钱不用愁,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到了寒假,方小芳特意让女儿在江文明家里住了半个月,问女儿的感觉。没想到女儿说了一段话,让她久久不能平静。“住在这里很踏实,可能是屋高的原因比咱们家舒服,不管是周边环境宜人,樱桃园一片片,空气新鲜,负氧离子饱满,还是用水吃饭,总让人有一种甜丝丝之感。人嘛?朴实憨厚而不吝啬,勤奋手巧而不粗鲁。哎!这里就是你今后生存的好归宿,只要心情好、生活好,保证健康长寿。”
不知不觉三个多月过去了,每当方小芳静心思考与江文明这种关系啥时间能确定下来时,女儿的话又在耳畔响起。方小芳越来越认准江文明就是自己后半生的依靠。
一大早,江文明与方小芳商量好,定下中午好好吃一顿,下午到镇民政所去撕结婚证。他让方小芳去镇上割几斤肉,买些细菜,自己去给北头帮个忙在家等她。
方小芳兴高采烈地手里擓着细竹皮的笼子,搭张良的面包车上了古泉镇,一上车发现里边坐着村会计李坤,号称是康乐村最有学问的文化人。不知是心情舒畅,还是有些日子没上集了,她没话找话问道:“会计大哥,今天有空也上集去?”哈哈,这不是又问了一句正确的废话吗?
“嗯!”李坤清楚方小芳的底细,因为她是丈母娘家门口的人,与老婆订婚时,方小芳还是个娃娃,鼻拉涎水的拽着妈妈的衣襟,脏里巴西的没啥好印象。可姑娘人长十八变,越长越好看。要不是老婆阻拦,方小芳可能早就是自己的弟媳妇了。唉!漂亮女人都命苦。方小芳中年丧夫,不得已来到康乐村进了江家的门。李坤想到这里,客气地说了许多关心的话。“老江人不错,手艺不压身,这往后的日子差不了!”
方小芳含羞默默地回答道:“啥都好,就是整天不沾家。”
“男人么,整天围着女人身边,这日子还过不过咧?”李坤帮江文明说好,提醒方小芳要知足。
“那倒是。”方小芳不好意思回答道:“你和嫂子有空了来家坐坐,哦!”
说着话,面包车很快来到了古泉镇。
“只能停在牌搂外咧!”张良开了车门,“逢集,市场不让进!”
古泉镇逢三六九有集,平时车来人往没啥关系,可有集时车辆禁止通行。张良的面包车只好停在气派的“古泉”二字的牌搂大门外。
方小芳下了车,面对熙熙攘攘的人流,容不得大步流星,只能跟着人群慢慢往前挪。
街道两旁一溜的花木箱,鹅黄的花叶冬青,翠绿的铁线蕨,金斑的桃叶珊瑚,火红的南天竹,洁白的九里香,还有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把古泉镇主街装扮得如同花儿的长廊。街道两旁的商店门头清一色的橘红色招牌,根据售卖的物品内容,分别配上古隶、行草、魏碑等字体,还有知名人士的题字,装点门面,既整齐好看,又富有浓郁的文化气息,提升了古泉镇的文化品位。李坤左看看右瞧瞧,目不暇接地欣赏着这些牌匾。方小芳跟在李坤身后,也左右卖眼,煞有其事,饱览街道两旁的景致。
这些花卉,看啥啥都顺眼,方小芳虽然不懂,但经常捯饬江文明院子的花花草草,多少还能叫上几种名字来。她光顾了卖眼,一不留神与李坤走散了。方小芳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寻找李坤,仍然不见李坤的身影,她只好磨叽来到卖肉摊子,捡新鲜的割了二斤五花肉,又在老大爷地摊上买了三样应季的嫩菜,路过水果摊称了10块钱三斤的红富士苹果,六根香蕉,沉甸甸回到牌搂大门外,找了好几回都没见张良的面,心急着回家,与同村的老汉碎娃挤了一辆蹦蹦车,花了两块钱往回赶。
“哇啦!哇啦!”一辆响着警笛声的面包车超过蹦蹦车飞驰而过。弄得蹦蹦车差点翻到柏油路下。“死警车,也不顾蹦蹦车上的老老少少,出了事故咋弄呀!”方小芳嘴里嘟囔着,她在村头下了车,刚进家门东西还没搁停当,歪歪嘴兔兔跑进来喊道:“不得了啦!快,文明叔让电打咧!派出所叫你快去看看。”
方小芳一懵,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不知所措。“这,这可咋处呀!”一种不祥之兆袭来,她边哭边喊:“你可不能把我撂到半路上走咧!”
“想啥呢?”江龙见方小芳闷闷不乐。
江龙这么一问,方小芳从回忆中回到现实,“哦!没想啥!”
江龙看了她一眼,耸了耸肩无语。
方小芳文化不高,只读到初中就不读了,她心里清楚自己知识少,但怕江龙看不起她。心想,走一天过一天,哪天江龙不要她住这里了,她只好回到前夫村子里去。她转过身,看着樱桃树开始吐绿,心情好多了。“再有俩星期,这满树的樱花就有花骨朵了。”方小芳没话找话说道:“听说去年西山洼那杏花开时,城里人来踏青赏花,家家户户赚了不少钱呢!”
闲话无意,听者上心。
江龙虽然没有吭声,心却想这婶儿怪有心眼的,那咱何不利用这樱花季也玩上它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