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十六岁开始,已经和父亲们一起出外做游方郎中,经常许久才回家,那时,回到家里,总能吃到祖父亲手做的醋鱼。每年祖父都要求我们去一个地方,那就是姑苏。虽然我们常常不理解,为何千里迢迢去那里,救治的病人并不多,或许名医薛凯、薛己在那里,父亲总之去拜访,但居住的地方,却是一家姓周的叔叔家。周叔叔的家挨着烟波浩渺的太湖,我们做小辈的,大可不去拜访名医,但周叔叔总会安排人领着我们去太湖游玩,那里的风光,还是让我们流连忘返。那段日子是很快乐的日子,没有看病的烦劳,心情也很放松,而且总有人来看望我们,父亲那时总会很严肃,甚至有种庄重的样子。我一直嘴馋街边的小吃,不大留意大人们的言行,但一些人的面孔还是朦朦胧胧记了下来。
这些人很父亲很熟悉,甚至对于我,也是十分亲切,总给我好玩的东西。我曾经问过父亲,父亲板着脸说不用我知道。而我偏偏动了心思,想起自己的家事来,据说我们家是外姓人家,多年前才来到这里,虽然姓张,所以交往的村民很少。我渐渐也觉得疑惑,我家究竟怎么回事,试着问老叔,他也不清楚,而且告诫我不要多问。我不明就里,但也不再多想,猜测他们是看父亲的面子,才对我好吧。
我一直无忧无虑地长大,家人待我很好。只是每一次外出,都会觉得世间之大,人生之美。而回到老家,却又是那么的沉闷。我以为我的快乐就是外出的日子,直到这一天,我才知道家是多么的重要!
而这次外出日子并不长,在姑苏只盘恒了半个多月,甚至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父亲突然说我们返程。我们兄弟几个感觉很奇怪,但叔叔们却很听话地收拾行囊,我们也没有理由不听话,私下里议论,有人说,父亲昨晚见了一个人,谈了许久,随即便改变了行程。这个人会是谁呢?我满心疑问,却不敢去问。
这次我们出外归来,路上依旧走了许多日子,父亲亦如既往地给人看病,而我却发现,许多陌生人在晚上偷偷来见父亲,往往父亲会和他们密谈,而我一直尊重父亲,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只有给病人看病的时候,才会说许多话,再有,便是和那些陌生人。而我往往知道有人来了,却没有精神听他们说些什么,年轻人只想着睡觉,又有哪个想着明天的事情。就这样,我们走走停停,大半个月时光慢慢消遣掉,待回到老家时,猛然间发现家的四周已经布满了人!
这些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腰间挎着弯刀,绷着脸扫视着周围。二三十匹马拴在路边,肆无忌惮地啃着庄稼。一顶华丽的轿子停在家门口,几个当地县衙的大人们,早没了往日的神气,恭敬地站在路旁。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父亲让我们几个小辈的先躲起来,然后他们几个大人小心地走了过去。我们远远地望着,父亲和叔叔们走过去,对方很警觉,一群人围了上来,询问了身份,挥挥手让他们进去。我们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很安静,头一次看到这么多穿漂亮衣服的人,感觉很新奇。
不久,父亲出来,挥挥手,示意我们都过去。我们兄弟几个走了出来,那些穿花花绿绿衣服的人,在我眼里一个个凶神恶煞一样,盯着我们,仿佛要吃了我们,待到家门口时,一个人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须,已经走到近前,仔细看看我们,眼神犀利,弄得我们众兄弟互相看着,不知道怎么回事。里面忽然传出一个和蔼的声音道:“都让他们进来,自家人,没那么多小心!”那人恭敬地回了声“是”,闪身让开,父亲则低声说:“一会都老实点,不要轻易说话,若有人问话,一定要低下头回话。”我们应允着,轻手轻脚进来。院子里同样是戒备森严,而且那些人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们。我非常好奇地看着,其他几位兄弟却垂着头,我也赶紧低下,用眼角偷偷瞄着里面。客厅里,祖父微笑着和一位穿着华丽的客人说话。客人白白净净的,说话声音非常怪异。一身的华服,却对布衣的祖父非常的客气,就是对父亲,也是很谦卑的样子。我瞧他四十几岁的样子,嘴巴却没有胡须,心下狐疑,究竟是什么人呢?
祖父看我们进来,对那人说:“这是老朽几个不成器的孙子,你们快给张公公施礼!”
公公就是太监,这个我们是知道的。原来是个太监,这让我心头的疑惑顿开,胡海三和我说过,太监是没有胡子的男人。别的兄弟们都恭敬地埋下头去,我却好奇心大起,他来我家做什么?忍不住抬头偷偷看那些太监,目光却落在张公公身上,不想他也看见我。
那人目光里透着和善,瞧着我好奇地看着他,他不禁笑眯眯起身过来,忽然摸着我的头,说:“好小子啊!你叫什么名字?跟咱家走吧!”
祖父听了,吃惊地看一眼那人,父亲警觉地看着四周,却有些不知所措,我们不明白他的意思。那人依旧笑眯眯说道:“大伯,您放心,咱家张永是不会亏待他的!”
原来这人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御马监太监张永,就是我们这里的人,从小家贫如洗,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据说,祖父年轻时游走四方,在家门口看到忍饥挨饿的张永三兄弟,好心让他吃了一顿饱饭。张永那年好像才十岁,祖父本意收留他们兄弟三人,不想他们都有骨气,吃完饭后又走了,临行前,祖父还好心地给他们准备食物和几贯钱。
后来,听说张永入宫做了太监,再后来就没有太多消息能到我们耳朵里了。
祖父听了张永的话,脸色稍微缓和一些,说:“英儿已经十七岁,是你大哥的独子,再过两年,我打算给他找媳妇啦!”我听了,赶紧摇头道:“哪个要娶媳妇,我不要!”我们孩童的世界里,最讨厌听到娶媳妇。
祖父和父亲都变了脸色,目光里多是惊慌与紧张,一向沉稳的父亲更是涨红了脸,低声训斥道:“公公门前,不得胡说!”连和我关系最好的老叔也是连连冲我使眼色,弄得我不知所措起来,张永听了这话,又瞧着我们,开始有些诧异,脸色变得很难堪,继而笑得前仰后合,半天才说道:“伯父,大哥,你们误会了,咱家怎么能让张英当太监呢!”原来祖父和父亲都以为张永让我入宫做太监,祖父和父亲长吁了一口气,还想说些什么,张永忽然收敛笑容,道:“跟咱家走吧!咱家保证他能飞黄腾达!”声音非常的严厉,和刚才的和蔼可亲判如两人。
祖父站起身,很客气地给张永施礼,道:“张公公,那我就代英儿谢谢您,希望您能保护他!”张永不以为然地坐下,说:“伯父,您太客气,这都是咱家该做的事,张英,你也姓张,就是咱家的子弟,看门口那些人威武吧,咱家就让你做锦衣卫!”
乖乖,让我做锦衣卫,就是做皇帝身边的人吧!对于大明皇帝,我从胡海三嘴里,耳朵都要起膙子了。而祖父更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给我们讲大明的各种情况,不想,张永公公让我做锦衣卫!
那么,让我们先说说大明的皇帝们!
【开国的老朱】
大明的开国皇帝老朱一定是个心细的人!
上至皇亲国戚,中间百官群臣,下到黎民百姓,所有人的服装配饰他都制定得规规矩矩,如有违禁,严惩不贷。
这仅仅是国朝最普通的例子,至于其他规定得更细。你爹是干啥的,你也接着干啥,你儿子也一样。这也许就是户籍吧,按说我是不能做锦衣卫的,因为我家报的是医户。只是有了张公公,一切都变得简单了。
据祖父说,老朱是个贫农的儿子,而且当过和尚,一个被逼外出讨饭的和尚,只不过人家一路发迹,竟然成了大明的皇帝。
每个人来到世间,其实都有机会发迹,只不过是你能不能把握住!祖父总说项羽和刘邦的故事,项羽是楚国贵族之后,号称西楚霸王,势力远远大于市井无赖刘邦。而项羽本来有机会统一天下,可他骄傲自满,盲目自大,视诸侯为粪土,结果,被屡败屡战的刘邦打败,最终在乌江自刎。
每每这个时候,祖父目光里多是惋惜,甚至有盈盈泪光。
英雄本来不问出身!祖父低声讲述老朱的时候,我的脑海里能浮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和尚,正如现在的我一样的年龄,走出了寺庙,漫无目标地走在饥馑的土地上。我猜不出他的脑袋里想着什么,但命运眷顾了他,从滁州崛起,到自立门户,依靠着定远帮一点点做大做强。占据金陵,击败了陈友谅和张士城,称了明主。天下形势豁然开朗!
北伐是需要勇气的!国朝以前,北伐没有成功的!从战国时代的楚怀王攻打秦国开始,到三国诸葛亮、东晋祖逖、刘裕、南宋岳飞等等,从来南边的国家都没有打败过北方的国家,从来都是北方的国家吞并南边的国家。蒙古铁骑曾经是一个凶悍的称谓,横扫欧洲,攻灭金国,灭种西夏,扫平南宋,可汗马鞭所指,皆是蒙古土地。短短一百年间,它便变得不可理喻,据说最大的原因,就是蒙古的贵族们不会种地,要把全天下的土地都变成牧场。试想想,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浩瀚蓝天下,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上。老百姓吃啥呀?听说十家才有一把菜刀,汉人连名字都没有。老朱叫重八!老朱赢了,天生的军事才能,他派出徐达北伐,在一个傍晚,元朝皇帝从北平开了一个侧门逃跑了!
日月重开大宋天!大明王朝开始了自己的统治!
老朱是爱惜老百姓的,他常在朝堂上说“新树不可摇根”,只有真心体会到民间疾苦的人才会发自内心去爱护百姓。老朱的年代,老百姓是幸福的。
而老朱最让人谩骂的事情,是他杀戮功臣!
当年老朱父亲过世,没有土地可以安葬,祈求于刘大地主,刘大地主拒绝了这个为自己种田佃户的请求,“我家的土地是长庄稼的,不是埋死人的!”他当时真的不知道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少年有朝一日会成为天下所有土地的主人!
而刘大地主的堂兄过意不去,给了老朱一小块土地,安葬老朱父亲。他也许是一时仁心仁义,却换来了老朱家世代的报答。
若干年后,黄袍加身的老朱回到了凤阳老家,直接封自己的恩人为侯,而且世袭罔替;那刘大地主早吓得逃走,却因为盘查太严,无处可逃,只得硬着头皮来见老朱,心里也做好了砍头的准备。老朱没有杀他,说彼一时此一时,相反赏赐他很多东西,足足可以装满埋葬一个人的地方。刘大地主长叹一声,一面感叹皇恩浩荡,一面后悔自己有眼无珠。老朱是为了显示帝王胸怀,随即为父亲起陵。凤阳号为中都,甚至想过迁都于此。老朱是苦孩子出身,人生富贵至极,不能不还乡。没有人敢劝说,因为当初西楚霸王灭了暴秦,不在长安定都,却回到彭城。有见识的人说那里没有王者之气,但霸王听不进劝说,而且霸王还说不在彭城定都,犹如穿着华贵的衣服晚上走路,言外之意没有人看见,就显摆不了。劝说的人叹了口气,说楚人如猴沐冠!结果,被楚霸王烹炸。
老朱那时意气风发,甚至有些一意孤行,而且脾气暴躁,没有大臣敢说话,更重要的是,老朱的功臣大多是那里人,衣锦还乡是他们人生成功的标志。但凤阳确实不适合做国都,关键时,还是浙江人刘伯温劝谏了老朱,“凤阳虽帝乡,不宜建都!”短短九个字,老朱沉默了。凤阳城小,土地贫瘠,确实不适合做这个庞大王朝的国都。更主要的是,天下已经是大明的天下,臣民已是大明的臣民,照顾了凤阳,就是照顾了淮西帮的功臣们,就会亏待别处。一碗水端平,是老朱常和臣子们说的话,那时,老朱不再是那个和大家一团和气,推心置腹的朱重八,而是对于跟随他多年的功臣们,开始心存芥蒂的明太祖。
【杀人的老朱】
出身于低贱的老朱,对于自己得到的一切,相信别人也会得到。
当他高高在上,俯视万民的时候,其实他是惴惴不安的。每个人都可以当皇帝,虽然今天自己做了皇帝,但不敢保证下面的人,不想做皇帝。记得自己曾经问过大臣们,愿意做皇帝吗?一个叫李通的老乡,毫不隐晦说愿意,因为有权有势呀!老朱虽然笑着,心里充满了戒心,最终找个理由处死了李通。
这种疑心病是不能去根的,老朱杀功臣杀得性起,空印案、胡惟庸案、蓝玉案……找个借口就可以杀人,几万几万人去死。当洪武二十四年来到的时候,满朝的大臣们已经换了好几茬。只剩下汤和、郭英、耿炳忠等等。期间太子朱标曾劝老朱不要再杀人了,老朱扔给他一根带刺的树枝,让他捡起来,朱标面有难色,老朱说,我替你把刺去掉不好吗?朱标明白老朱的意思,自己的确控制不住这些功高盖主的功臣们!但他不想这些功臣们无罪而死,壮着胆子说:“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
老朱大怒,扔把椅子过去,吓得朱标跑了出来。听说还跳入御河里,差点淹死,从此父子背离,虽然有贤惠的大脚马皇后从中调解,但朱标还是在几年后去世。老朱渐渐有些醒悟,大明的江山是靠功臣们打下的,虽然有些人贪污腐化,但还是有些人不该杀的。所谓我能容你的底线,就是你不要触及我的底线!
朱标死后,老朱很奇怪没有立别的儿子为太子,而是立了皇孙小小朱。也许是出于对朱标的悔意,老朱亲自教小小朱理政。曾告诫小小朱说:“我所以要你每日和群臣见面,听断和批阅各衙门报告,学习办事,要记住几个原则:一是仁,能仁才不会失于疏暴;一是明,能明才不会惑于奸佞;一是勤,只有勤勤恳恳,才不会溺于安逸;一是断,有决断,便不致牵于文法。我从作皇帝以来,从没偷过懒,一切事务,惟恐处理得有毫发不当,有负上天付托。天不亮就起床,到半夜才得安息,这是你天天看见的。你能够学我,照著办,才能保得住天下。”老朱太过于自信,他自信是他确实有能力,而他自信过了头,便是子孙后代们倒霉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