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得夜色深沉,已经临近亥时,众人便开始慢慢散去,刘丰等公公没有动,依旧坐在那里喝茶。我不知奥做什么,也坐下来喝茶,只是柳风清依旧没有影子,程大户说了几句玩笑话,估计还是在花楼吃酒。
眼见得其他客人走得差不多了,忽然有人幽幽道:“这神仙黄昏时候来的,不到半个时辰,就走了,呵呵,真所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吗?”正是那小马公公,程大户一时哑口无言,林生笑骂道:“就你多事,这神仙说来便来,说走便走,岂是我们凡夫俗子所能把控的。昔日在宫中,黄真人请来一位仙子,老爷子想看尊容,仙子都没给面子,一炷香的功夫,仙子就回去了。”
小马公公不以为然,道:“老爷子总让一些古古怪怪的人进宫,弄得宫中乱七八糟。”刘丰听了,默默盯着小马公公,道:“马公公,你虽然不在宫里,但也不要议论尊上。”
小马公公一阵冷笑,道:“老人家是你们的老人家,什么时候想到过我?咱家在御马监可谓兢兢业业,到头来,还不是丧家之犬?”刘丰脸色一沉,道:“马敬,咱家敬重你是前辈,所以,不和你一般见识,如今你张口闭口的,若是其他人听到了,咱家脱离不开关系呀!是不是,林公公?”
大厅里依旧有许多人,听得他们的谈话,不禁停下脚步,回头观望,我们虽然穿着便装,但言谈举止已经暴露出,我们都是做官的。刘丰冲程大户努努嘴,程大户赶紧叫来程枢耳语几句,程枢赶紧把那些人送出去,大厅里便剩下我们,我已经感觉到一股紧张的气息,林生坐直了身体,呵呵笑道:“我们都不是外人,自古道,‘谁人不骂人,谁人不挨骂’,就算天王老子,也一样的。小马公公喝多了,刘公公,到此为止吧,大家该回去歇息了。”
又转过头,对程大户道:“咱家都是你的客人,今晚在哪歇息?”程大户赶忙擦擦脑门上的汗,道:“我早已准备好了,公公们去歇息吧!”说完,一摆手,十几个家人鱼贯而出,便来扶各位公公,我见状,惦念着父亲等人,便起身走到林生面前,道:“公公,属下就不在这里,我回所里。”
未及林生开口,柳大户道:“哎,张大人,既来之则安之,你也是客人,怎么能回去呢?明天还有法会呢!”
我摇摇头,刚想说几句,林生道:“程兄,算了吧,他是奉命办差,年轻人总有一股冲劲,不像我们这些老头子,懒得动弹,由他去吧,明天再来!”
刘丰亦道:“林公公说的是,张大人,明天可以带你的人进来,这里也算是天子脚下,不能什么人都撒野!”他的话,明显对着小马公公。小马公公鼻子哼了哼,却没有说话。
我转身刚要离开,外面忽然走进来一群人,为首一翩翩少年公子,而他身旁竟然是申不敬与何佳音。
此时,何佳音已是上下一新,原本苍白的脸色,也变得红晕起来。她目光灵动,微笑着看着大家,而更多的目光,还是落在身边那位贵公子身上。
申不敬拄着拐杖,步伐缓慢,扫视众人一眼,慢声道:“程员外,你都能请两位逃犯来此,就不能等咱家片刻吗?”程大户皱皱眉头,对公子道:“双江,你怎么不请申公公早些过来?”原来此位公子,乃是程大户的二公子程双江,据说文韬武略不俗。
但见他走上前来,道:“回父亲的话,公公身体不大好,我担心这里人多,香火气重,就没请公公过来!”
程大户舒了一口气,笑着对申不敬道:“公公休怪,这里确实人多,公公身体不好,不来也是对的。”
“呵呵,什么叫不来也是对的?说实话,你们就是不希望咱家来!”申不敬说着,开始不住地咳嗽。
我心知申不敬说的是小马公公和柳风清,暗想不要在这里跟着趟浑水,转身便要走。哪知刚抬脚,申不敬看着我,冷笑道:“张小鬼,你想走吗?”说话间,一扬手,那门如同被吸了一样,自己就关上了。
我吓了一跳,赶紧拱手笑道:“申公公说笑了,属下怎敢擅自离开,只是所里有公务要处理,需要我回去。”申不敬咳嗽一声,缓缓走了几步,道:“喝酒的时候,怎么那么闲呀?看见咱家来了,就走了?”
我苦笑一声,看一眼众人,林生冲我微微摇摇头,意思让我不要走,申不敬见我不说话,便转过头来,对刘丰道:“刘公公,您是司礼监的太监,听说要提督东厂,可这里有逃犯,你们为什么不抓呢?这还有锦衣卫的人,刘瑾公公若知道了,您可没有好果子吃!”
未及刘丰说话,小马公公怒道:“申不敬,大家在宫里,可是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在这里,你想翻江倒海不成?”申不敬头都没抬,依旧道:“刘公公,国家法度,不可怠慢。”刘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颇为怨恨地看一眼程大户,林生见状,笑着走过来,道:“申公公,别动这么大的火气好不好?大家还是兄弟嚒!”
“兄弟?呵呵,好你个林生,你是八面玲珑,和谁关系都不错,混得风生水起,我们呢?”申不敬苦笑道,“为了大明出生入死,落得一身毛病,老了老了,还要外放出去,还有没有道理了。”
“哦,这是怎么回事?”林生一副大为不解的样子,申不敬呵呵一笑,道:“刘公公,您知道怎么回事吧?”
刘丰并不示弱,目光直勾勾望着申不敬,道:“公公多年为国操劳,大家有目共睹,心疼的很。老祖宗体谅公公身体不好,便让您养老,这有何不妥?世间凡事芜杂,一件接着一件,操不尽心思,让小辈们去做,颐养天年,岂不更好?”
申不敬听了,气得直喘,好半天才道:“颐养天年?呵呵,京城这么大,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把我扔到西北,亏他照顾。”
“公公,咱们都是苦命人,上司差遣,不得不从。就算是皇子皇孙,不也一样在那里守边吗?况且,申公公乃东厂一顶一的高手,见识非一般人所有,老祖宗也是斟酌再三,把你安排到那里,那里可是大明的要冲之地。”刘丰故意提高了嗓音,道:“朝廷体制,岂是我们这样的人可以安排的。”
“朝廷体制?还不是某些人的一句话。”申不敬冷笑道,“连朝廷重犯都可以坐在这里,还和江湖大盗做买卖,嘿嘿,朝廷体制在哪里?”
申不敬的话,让所有人都哑口无言,我细想也是这个道理,只是没人敢说而已,如今这申不敬说了出来,一面好生佩服,一面也是暗暗担心,他明里暗里说的都是刘瑾。
许久,刘丰道:“申公公,看来今晚您是兴师问罪呀!不错,朝廷一些事情确实是老祖宗说的算。不过,这都是老爷子安排的,您可以去问问邱公公、萧公公,老爷子不愿管闲事,便让老祖宗去管,总之,国家大事非同儿戏。”
申不敬用力提了提拐杖,道:“这就是刘公公的高明之处,先是让老爷子去玩,玩得正高兴时候,他领人来送奏章,试想玩心正盛的老爷子,如何会看奏章,自然安排别人来做。”
“老爷子要处理的都是国家大事,一些小事如何需要他老人家费心?何况老祖宗做得很好。”刘丰已经是脸色煞白,接着道:“各地上的奏章,老祖宗都要与焦阁老、李阁老商量,外界所传什么独断专行,简直就是信口开河,诋毁刘公公!老祖宗一直忍耐,只想着等政绩出来了,那些人就统统闭嘴。”
“嗨,周公恐惧流言日!刘公公果然了不起,有周公之心,大明强盛指日可待!”李士实找准时机插了一句话,“我家宁王殿下,经常看朝廷邸报,对于刘公公的新政,颇有感概,没有大能耐大胆量的人,是不敢这么做的。”
刘丰脸色趋缓,赞赏地看一眼李士实,道:“世上还是明白人多!”申不敬呵呵一笑,道:“李大人,您已经致仕回家多年,怎么?又重新出山,效命于宁王?”
李士实略拱拱手,道:“申公公,在下本该在家休息,每日约几个老友,读书写字,品茶喝酒,游历山水,或者,养花养草,看孙儿读书,只是宁王殿下求贤如渴,知我先祖公精忠报国,便来相邀。在下惊讶于宁王的谦卑,亦为宁王的赤子之心而感动,所以,在花甲之年,出来走动走动!大明江山壮丽无比,老当益壮,老有所为!”
“好个老当益壮,老有所为,听说李大人自诩诸葛再世,不知为宁王殿下出了多少好主意?”申不敬依旧不依不饶。
李士实手捋胡须,眼睛亮亮的,淡然笑道:“诸葛孔明乃是千古忠臣的典范,所有为官之人,更应该以此人为楷模,在下不才,一直对诸葛心生向往,也许是说的多了,便被人戏称‘诸葛再世’,在下的才识和诸葛先生比起来,简直是九牛一毛,至于说为宁王殿下器重,那更是不敢当。宁王殿下乃大明皇族,聪明仁义,一向恪守国家法度,勤政爱民,效忠天子。在下依附于宁王,不过大树底下好乘凉罢了!”
申不敬冷笑一声,“果然倚得好树,李大人是遇到明主,可惜咱家有眼无珠,认错好人。还有咱家那三位兄弟,死的更是可怜。”此言一出,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莫非是东厂三老?而林生脸色也变得难堪,上前拍拍申不敬的后背,道:“好了,我的好哥哥,这事就不要再提了,提多了,大家伤心!”
申不敬看林生一眼,道:“其实大家心知肚明,三位兄弟就是因为年老,不被人待见,天寒地冻的时候出去做差,天可怜见让他们办成了差,本来可以回宫领赏,不想半途遭遇不测。可悲呀,大冷的天,活活冻死!”
我想起三人死后惨状,心中不由得涌上一阵凉意,这个案子早已被放置高阁,正如申不敬所言,三人不被待见,加上朝局变化,自然无人过问。
林生瞧着申不敬一脸悲伤,忙安慰道:“三个老哥们的死,确实是我们东厂的痛楚,最近也是太忙了些,不过,这个案子一定要破,一定要替三位兄弟报仇。”
申不敬不住摆手,喘了半天,道:“要破早就破了,我听说安排给顺天府了,那个衙门能办什么事情呀,嗨,我就是说,人老了,就容易让人嫌弃。诸位若不努力,结局不会比他们三个好到哪里去!”
众人见申不敬有些气消,便请他落座,程大户赶紧招呼上茶水,申不敬挨着林生坐下,喝了几口茶,脸色渐渐红晕起来,林生道:“老哥,你来这里何事?”
申不敬冷笑道:“只许你们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大把金银赚到手,不许我讨口饭吃吗?”“老哥哪里话,兄弟以前说过,但凡老哥有需要,林生绝无二话。”
申不敬点点头,道:“这个我信,贤弟一向做事圆滑,从不狗眼看人低!”林生哈哈大笑,刘丰则有些赸不答的尴尬,道:“申公公,您不是去甘州吗?怎么拐到这里来了?”
“你们也知道我去甘州呀?那里可谓不毛之地,让我做镇守太监,还美其名曰要冲之地,诸位,可否想过我的身体,不得把命搭在那里呀?江南那么多好地方,但凡有一点善心,就想到我了。”申不敬又有些激动。
林生连忙安抚他几句,道:“老哥虽然有老病,但以老哥的内功,这也不算啥,甘州接壤鞑靼,确实是国家要地,我巡视九边,不久就会到那里。”
“武功是自己的,地方却是大家的。我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只是觉得难过,一辈子无儿无女,本指望在京中养老,偏偏要去西北,嗨,也就是命吧!”
刘丰听了,不觉一笑,看看众人,道:“大家都不是外人,咱家说些体己话,其实,老祖宗这人善解人意,好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