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西给刘平原送画已一个星期。
5月12日中午,刘平原正利用中午的空闲时间,到报社不远处洪家巷一间理发店理发。这间理发店只有一个年轻的嘴巴尖尖的高个子师傅在打理,设备比较简陋。
刘平原已是这里的常客,他选择这里,是想节省些时间。对他来说,时间很宝贵。比较体面的客气的理发店,离这里较远。
大约2时左右,刘平原坐在理发椅上,突然莫名其妙地连续抖动了几下。他忽然觉得右边脸上传来强烈的刺痛。一种下意识的感觉充斥了他的大脑。病了,中风,他可没有高血压呀。难说呀,人背时,喝凉水都粘牙。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尖嘴师傅啊了一声。原来,是他在刘平原大幅度抖动时,锋利的剃刀在刘平原右脸颊鬓角处划开了一个小口子,鲜血蚯蚓一样从口子中爬了出来。
尖嘴师傅很抱歉地说:“先生,真对不起,把你的脸划伤了。”
刘平原安慰他说:“不怪你的,是我自己乱动造成的。”
刘平原这才意识到,右脸痛是被划伤了,而不是其它。但他还是对刚才不由自主的抖动疑惑不解。他活动活动了舌头,发现是直的。他知道,中风病人,舌头是歪向一边的。他出了一身毛毛汗。他知道,那是身体里的植物神经反应,在应激情况下,身体常有这种反应。既然不是身体的原因,那是什么呢?他马上想到了一种可能,那就是地震了。哪里地震了,他无从判断,也许是清江,也许更远。不管是哪里,都是新闻,他想在第一时间获悉,以便做出正确的决策。这是他作为一家省报总编辑的职业敏感。
他让尖嘴师傅给贴了个创可贴,再三五分钟草草结束了理发程序,直奔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分两间,外间是办公的地方,一把老板椅,一张气派的老板桌。桌上放着一台液晶大屏幕电脑。对面靠墙壁是一排高大的书柜,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与杂志。里间是会客室,放了几张沙发,一台46英寸的平板液晶电视机,还有一个卫生间,装修得颇精致,可以方便,也可以洗澡。这些,都是前任社长、总编辑夏普留下的遗产。
刘平原急匆匆地打开了大屏幕办公电脑。他知道,如果有地震,消息最快的是网络。网络上风平浪静。
刘平原接着打开了里间的电视机,看中央电视台有没有地震新闻。也是风平浪静。
过了几分钟,大约2时20分左右,他刷新了一下电脑,便发现了新浪网首页刊出了中国山岳省发生地震的首条快讯,震源不详。5分钟后再次刷新电脑时,便有了新华社的官方权威消息:北京时间5月12日14时,在山岳省武阳县发生8级地震,周边多个省市均有强烈震感。
刘平原看了一下墙上的钟,时钟指向下午2点25分,才用了25分钟,新华社便发出了第1条新闻,速度真快呀!这可是前所未有的8级地震呀,当年的唐山大地震,才7.8级,死了24万人。这是超级大新闻呀!他在心中说:“机遇来了!机遇来了!”体内的肾上腺素开始澎湃。
此时,上班的人已基本到位。刘平原立即让总编室主任范大为通知编委会所有成员及几个主要报道部的主任到会议室开会。
清江日报的构架大致是这样的:最上一层为社委会,接下来是编委会,编委会下面是部处室,再下面就是编辑记者等了。社委会由社长、副社长若干、社委会委员若干组成。社长为正厅级,副社长(总编辑除外)、社委一般为副厅。编委会由总编辑、副总编若干、编委若干组成,总编辑为正厅,副总编为副厅,编委为正处级。社委会与编委会成员有较大的重叠。总编辑可以是社长兼,也可以是另一人,副总编一般为副社长或社委,编委虽与部处室正职同为正处级,但权限较大。下面有若干部处室,如总编室、时政部、经济部、科教部、评论部、记者部、文化部、信访部、出版部、摄影部、广告部等等。部、处、室的正职为正处级,副职为副处级。
刘平原为社长、总编辑,负责报社全面工作并主管评论部、出版部;赵超群为副社长、副总编,分管记者部、文化部、信访部等;李川为副社长,分管经营;李青春为社委,分管时政部、摄影部等;张火为社委、副总编,分管经济部、科教部等;苏平为社委,分管印刷厂、后勤等;宋晓斌为编委,兼时政部主任;王锻志为编委,兼任经济部主任;范大为为编委,兼任总编室主任;屈正中为编委,兼任出版部(俗称晚班)主任。
此外,报社还有若干子报子刊子网,如清江都市报、文摘报、清江在线等。
10分钟,人员便全都到齐了。地震消息已经传开,大家议论纷纷。其中,不乏与刘平原开始时感觉相似者。有人发现刘平原脸上的创可贴,问是怎么回事?刘平原说是刚才闹地震,让理发师傅留下的光荣纪念。有人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刘平原讲了开场白:“我想大家都知道了,山岳省武阳县刚才发生了8级大地震。现在请各位来,是商量武阳大地震的报道怎么搞?请大家畅所欲言。”
赵超群说:“我们应该立即派记者前去采访。”
张火也附和:“是的,我们应该当机立断,派一个记者团队过去。”
李青春则反对:“我看还是先请示一下省委宣传部为好,派一个记者团队出省采访,这么大的事,不报告不太好。”
赵超群说:“我觉得还是不请示为好。你不请示,上头没有责任,你做了,只要不出格,不会反对,但一请示,上头有责任了,很可能再请示上头,问题便复杂化了。上头可能会有所限制,不然,太多的记者都拥到灾区去了,灾区会吃不消的。”
张火也说:“先下手为强。如今新闻竞争这么激烈,犹豫会误事的。”
李青春说:“你们看着办吧,反正我的意见我已说了。”他很谨慎。
大家七嘴八舌,附和赵超群的占多数,附和李青春的为少数。
这时,刘平原表态了,他说:“我觉得应该马上派记者团队去灾区采访,请示嘛,以后再说……”
此时,总编室主任范大为走到刘平原的面前,对他耳语说:“省委宣传部来电话了,说上面打招呼了,除山岳省外的所有省级媒体,都使用新华社电稿,不要派记者到地震灾区采访,以给救灾造成更大的困难。”这个信息是刚刚总编室负责接上级电话的秘书告诉范大为的。
刘平原一听这消息,有点懵,但他是那类脑子特别好使的人,急中生智,立即便有一个对策。刘平原不得不在会上宣布上面的通知精神。
李青春说:“我说得有道理吧!”
刘平原说:“情况这样了,去与不去,请大家讨论一下。”
赵超群听到上面打招呼了,心头一喜,富有鼓动性地说:“这么大的灾难,没有我们自己的报道,太可惜了。我觉得还是应该派记者去,抢新闻,又不是其他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违反纪律就违反纪律,如今报业竞争这么激烈,到时别人抢了先占尽风流,后悔莫及。抓了好新闻,挨点批评也值。”
宋晓斌说:“我觉得赵总说得有道理。”
李青春说:“党报应该守纪律,不能意气用事乱来!”
王锻志说:“别去别去,我们有足够的理由安慰自己,不是我们不去,是上头不让去。如果有谁胆敢去了,我们到联合国秘书长那里狠狠地告他一状,告得他声名狼藉,出一口恶气。”王锻志外号黄段子,以爱讲荤段子而得名。大家都知道他是在搞笑。有人果然笑了起来。
张火说:“俗话说,活人岂能被尿憋死。我的意思是,针对上面的规定,应该有巧妙的应对办法的。”
全场短时间的静音。看来,一时还没有人像刘平原一样急中生出智来。
刘平原觉得是时候了,便说出了心中的想法:“上面只说不让外省记者去前线采访,没有说不让志愿者去救灾呀!我们可以以志愿者的名义派记者去灾区,一边做志愿者的工作,一边采访,把宝贵的前线新闻发回来。”
张火脱口而出说:“好主意,好主意!”
众人也一起附和。
刘平原趁热打铁说:“那我们就定了,派志愿者去。”
接着便商量去几个人,怎么去?刘平原的意思,去3个记者,好有个照应。自愿报名,因为有生命危险,所以绝不勉强。去的人,应该是体力好年纪轻的骨干记者,最好就从与会者中间选拔。
宋晓斌的大脑在急速地旋转。他在很短的时间内,权衡了去与不去的利弊。去的话,有很大的危险性,弄得不好,小命便送在灾区了,到时尸体都有可能弄不回,任苍蝇蚂蚁在为臭不可闻的自己做道场。还有,突破禁区去做报道,有可能会惹上麻烦。到时上头追究起来,偷鸡不成蚀把米,灰头土脸的。但不去的话,就会失去一次表现的极好机会,影响自己在刘平原心目中的印象。如果这次自己不去,别人又抓到了鲜活的重大新闻回来,那对自己来说,就太减分了。而去的话,也不是就等着去送死。人是活的,卵是剥的。多注意点,不过分呈英雄,应该是可躲过危险的。另外,违规的事,上面有刘平原顶着,且有一个不错的幌子,自己大树下面好乘凉,担心那是过分小心了。他是个有鸿鹄之志的人,绝不肯老死在编委的座位上的。他想到的是如何天天向上,坐上副总编甚至刘平原的宝座。想到这里,他觉得刷存感此时不刷,更待何时?他果断地选择了去。
宋晓斌抢先说:“我去。”
王锻志、科教部主任苛国庆等人也立即报名。
刘平原说:“这很危险的,你们想好了。”
宋晓斌说:“不怕的。”
王锻志、苛国庆等人也坚定地表了态。
这时,会场门口也聚积了一些得到消息,想报名去前线的记者。这其中有时政部女记者姚茜茜。姚茜茜一听刘平原说从与会者中挑选人,急了,闯进了会场,坚决报名要去。刘平原解释,地震灾区很可能余震不断,非常危险,有男记者在,决不让女记者去冒这个险!姚茜茜再争取也没有用。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瞪眼时,她有了一个发现,只是在会上,不好问什么。她的瞪眼,刘平原只当没看见。这一不易察觉的瞪眼,很多人都忽略了,但副总编张火却敏感到了,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姚茜茜被戏称为报社社花,是刘平原的小学姝,毕业于京华大学新闻学院。她长得亭亭玉立,1米65的个子,丹凤眼,鹅蛋型脸模子,丰满的胸脯与臀部,细细的腰,修长的腿,该突出的地方特别突出,不该突出的地方一点也不突出,凹凸有致。虽然不是那种一看倾人城,二看倾人国的绝世美女,但艳压群芳的气场还是有的。更难能可贵的是,她不是李嘉欣一类的超级花瓶,继承了父亲姚尔同的优良基因,相当有才,到清江日报虽然才两年多,已是报社时政部一名响当当的记者了。她到报社的第一年,便采写了个中国新闻奖3等奖作品,令人刮目相看(报社大部分编辑记者,一辈子都与中国新闻奖无缘)。
时政部副主任高平平与经济部骨干记者刘秋叶也闻讯赶来了,想争取去采访但也没有争取到。刘平原表扬了他们,但解释说,已有了很合适的人选,你们想去,以后再说。
最后定下宋晓斌、王锻志与苛国庆去,由宋晓斌牵头。
此时是下午3点半。于是宋晓斌立即用手机联系订清江飞山岳省省会大都的机票。还好,机票有,订下3张,下午5点20的。事后得知,这是清江飞往大都的最后一个航班,之后,由于地震的原因,航班停飞了。
刘平原于是立即拨通了山岳日报社社长的电话,请求他们借一台进灾区采访的越野车,配一个司机,以便认路,车上准备3个人两个星期的干粮。山岳日报社社长是刘平原的好朋友,去年底,还率团到清江日报来考察过,他是个爽快人。刘平原接着又把科教部医药报道口的记者叫了来,命他在一个小时内让省医药公司配好200万元的急救药品送机场同机运大都,钱报社出。细心的刘平原还交待王锻志马上与保险公司联系,为赴灾区救援采访的记者办理每人100万元保额的人生意外伤害保险。
于是散会,分头准备。3人各配置了一台可以无线上网的高级手提电脑、一台高级数码相机等。
散会后,姚茜茜找了个机会,关切地问刘平原:“刘总啊,你脸上是怎么回事?”
刘平原解释了一下,之后说:“一点点小伤,蚂蚁子夹着了一样。”说着,在创可贴上拍了一下,表示没有什么。
姚茜茜觉得挺滑稽的,咯咯地笑了。
晚上7点,宋晓斌等3人飞到了大都。
车已在机场等候。很棒的日本三菱越野吉普。司机是个挺热情的小伙子。
上车,直奔灾区。
余震不断。
夜深了,怕司机睡着了,他们轮流跟司机说话。路上就他们一辆夜行的车,车子几乎是摇着过去的。
半途碰到一个老乡,一问得知,往武阳里面走很危险,到处都在垮山(泥石流、塌方),路上有关卡,不让人进。当时天还没亮,很冷。
他们在天刚亮时就到了武阳境内。结果一道关卡把他们拦了下来。他们拿出了记者证,说是清江省的记者,来灾区采访的。结果那警察比他们还牛,说没有上面的指示,就是中央电视台的记者来了也不给进。他们一听很高兴,央视的记者来了也不给进,说明他们还没来嘛。
宋晓斌是个经验丰富的记者,多次做过国家领导人的采访。他叫司机掉转头开到远离警察视野的地方,让司机跟车队,蒙过关。
等了一会,第一个车队来了,但气派不是很足,结果跟到了跟前,车队也不让进。
宋晓斌说:“不要泄气。这次是车队没有跟好,要跟那种很牛的车队。”
后来,他们商量,再跟车队,如果不行,就走进去。
这时,又有一个车队来了,越野车,拉着警报。
宋晓斌说:“赶紧跟着。前面几辆车装载着的全是警察,每隔10米放下一个人。这么戒严,肯定有大领导来。现在不跟的话,越往后面就越进不去了。”
他的判断无比英明。结果那个拦他们两次的人在离他们1米远的地方就向他们敬礼了。当然,警察没有认出他们。
后来他们了解到,前面的车是山岳省公安厅厅长的车。他先去把安检弄好,因为国家重要领导人要来。所有的人都向他们敬礼。结果一路畅通。
越来越靠近武阳县城的时候,发现伤亡越来越严重。一个摩托车手,仰面死在摩托车的旁边。再往前走,发现几辆小轿车像一团团揉皱了的棉纱,躺在马路边。
到了武阳县城。
他们是最先到达武阳县城的记者,比新华社的记者还早。
眼前惨不忍睹,到处是废墟,到处是死尸。这里不像外围,没有人管你在干什么。救援力量还是相当充足的。他们发现救援的人服装分三种颜色:第一种桔黄色的是消防官兵,他们具有救人的专业知识;第二种穿草绿色的迷彩服的是武警战士,他们相当于搬运工,把消防队员救出来的人运出来;还有一种是穿黑衣服的,背尸体的。
他们把越野车停在一个开阔的地方,将药品交给了前线的临时指挥部,约好分头行动,下午一点再会合。
宋晓斌上世纪80年代末毕业于清江大学新闻学院,一毕业便分配来了清江日报。苛国庆是他的学弟,比他低5届。两人关系非同一般。王锻志毕业于省内一所一般大学的中文系,来报社的时间与宋晓斌差不多。
宋晓斌在一处废墟旁遇到了一个人,两眼痴呆,勉勉强强断断续续接受了采访。他是地道的武阳人,以几千元钱起家,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有资产上百万。他有一个妻子和两岁的儿子。昨天中午午睡时,接到电话要去取货,便从家里洗完澡,和妻子打了个招呼就出门了。当他骑摩托车到武阳大酒店广场时,感觉有人从车上将他摔下来,摔得满身是伤。接着满是灰尘,天都黑了。几分钟后想起回家看老婆,老婆没有了,儿子没有了,房子已被夷为平地。他简直疯了,用手拼命地扒瓦粒,但扒了半天,也没有扒出多深的洞,显然救不了他们了。他估计他们已不在人世了,整个人已失控,晚上就在废墟上睡觉,知道有人在救援也不走,一直说要将老婆和儿子挖出来好好安葬。宋晓斌充当了志愿者的角色,安慰他,陪他静静地坐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他必须走了,走之前,给打了个招呼,请对方保重。对方木木的,没有什么反应。
王锻志到了一所倒塌的小学。救援者正在抢救废墟下的一名女孩。救援者的救援工具太原始,手上只有钢钎。先进的救援工具还没有来得及调上来,因之救援工作较为缓慢。女孩的身体挖出来了一部分,但一条腿被巨大的钢筋混泥土梁死死地压着,无法取出来。腿明显地有坏死的迹象。有人建议锯腿。女孩说:“叔叔,不要锯我的腿!”女孩的腿没有锯。王锻志抱着女孩的头,想尽量减轻她的痛苦。后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女孩救了出来。
苛国庆也边做志愿者帮助挽救,边抓到了一些材料。
下午1时,他们碰头了。吃过干粮。他们坐在山坡上休息。突然整个山摇晃起来。感觉脚下不是硬的山石,而是浮动的海水。旁边的救援人员,没有一个人讲话。余震约10秒钟后,有人说“过去了”,便又开始救援。当时,他们感到害怕,仿佛抓住前面的一棵树,也不会安全。
武警小分队收到撤退的命令,说是1公里外有水库要决堤。所有救援的人都往外面跑。路上全是石头和尸体,他们本能地避开以免踩着尸体。3人和司机跑在一起。
宋晓斌对王锻志、苛国庆说:“我们一定不要跑散了。要死死在一起,到时报社来找也能一下找到我们,免得他们寻找辛苦。”
王锻志打起精神打趣说:“我是游泳好手,到时大水来了,大家抓住我的衣服别放,我保证让你们有惊无险。”
苛国庆说:“你以为你是在游泳池里游泳呀。到时一排浪头打过来,就把你打到废墟里出不来了。”
他们来到了安全地带。
宋晓斌问王锻志:“假如我们就要死了。你首先想的是什么?”
王锻志回答说:“我想我也终于与偶像董存瑞、黄继光平起平坐,成为烈士了。哈哈!”王锻志在危急时刻依然保留的这份幽默,感染了其他人。他们依然惊恐的脸上,又出现了笑容。
后来,水库保住了,没有决堤。一场虚惊。傍晚时分,他们用手提电脑上网,通过报社内部采编平台向家里发稿。文字稿、图片一大堆。
家里也是高度紧张。
地震的第一天,在刘平原的主持下,他们把地震当成天字号第一大事,除了发了大量的新华社电稿外,还高调地发了报社派志愿者赴灾区救援采访的消息,消息在一版围框发,非常突出。
第二天,根据志愿者发回的新闻,刘平原坐镇晚班(报社的编排出版机构),策划在突出刊发新华社电稿的基础上,专辟一个版,发志愿者传回的新闻。版题就叫“本报志愿者抗震前线报道”。
报社发稿程序是这样的:总编辑负责看5类稿子,它们是:头版头条及要闻、重要言论、各新闻版头条、重要批评稿、重大典型及特稿等;副总编分别负责看分管的部的稿子,编委协助副总编看稿;部主任、副主任轮流值班看编辑记者采写与编辑的稿子。
这个版比之新华社的电稿,没有太特别的东西,但一出来,还是引起了轰动。因为清江除清江日报外,所有的媒体,都没有派记者去灾区,所以也无从发自己的报道。
清江日报一般当天早晨6点半之前全部印完。省会机关干部一上班,便能看到当天的清江日报,外地地市一类城市,当天上午能看到当天的清江日报。
当天省委开一个常委会,省委书记杨青峰当着所有常委的面,兴奋地说:“清江日报的‘本报志愿者抗震前线报道’搞得好。”省委宣传部长陆伟心情复杂,他走到书记身边,耳语了几句,告诉他上面打了招呼,不让外省的记者到灾区去报道。刘平原打了个擦边球。
省委书记笑了:“这个刘平原啊!”
陆伟心看出来书记并没有责怪刘平原的意思,欣赏倒是溢于言表,他心里有底了。刚才,他看了报道,欣赏的同时,又蹿上一肚子火,怪刘平原胆子太大,到时怎么向书记解释。没想到书记这么开明。书记是一年多之前从北京空降来的,与前任书记比,做事更有魄力,思路更加开阔。陆部长利用短暂的休息时间,给刘平原拨了一个电话。此时,刘平原也正焦急地等待着来自上层的反应。
陆伟心说:“刘平原呀,你太无法无天了。”
刘平原仿佛被打了一闷棍,忙解释:“我们没有违规,我们派出的是志愿者。”他猜到了部长说的是什么。
陆伟心:“你那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刘平原对着电话嘿嘿笑了两声。
陆伟心说:“不跟你开玩笑了。给你说正经的。刚才,书记在常委会上表扬你了。”
刘平原说:“谢谢部长!”原来部长是跟他开玩笑。他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书记的表扬他完全没有料到,于是有些兴奋,出汗了,拿手机的手有些潮。电话那头挂了。
有些媒体,尤其是清江日报的主要竞争对手心有不甘,亡羊补牢立即也派出记者。但管理已更加严格,别说以志愿的身份前去,就是扮警察,也都统统被识破,陆陆续续挡了回来。刘平原又胜了一个回合。
一连两天,他们没有抓到特别令人兴奋的大新闻。宋晓斌到没有什么,对他来说,来了目的就达到了,新闻不新闻的,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如何避免生命危险。王锻志也有一颗平常心,遇到了大新闻固然好,没有遇到,也就随缘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苛国庆则有比较大的遗憾。他是个实在人,不善言辞,但笔杆子硬如金刚石,且对新闻执着得不得了,出一个好的新闻作品,就如唐明皇搂着杨贵妃一样乐不可支。
距武阳县城5公里多的秀水镇是此次地震的震中也即震源地,据说破坏最为严重,到不到那里去采访?
宋晓斌对去与不去,是犹豫的。去,据说路途很危险,硬要作死往枪口上撞,风险极大。为抓好新闻丢命,他总觉得划不来。但他也不好说不去,万一他反对,而王锻志与苛国庆主张去,过后去了并抓到了好新闻,那他给留下了个不好的口实,又何必。他于是很老到地征求王锻志与苛国庆的意见。王锻志把球踢了回去,说随大家。苛国庆则坚决要求去。宋晓斌在心里骂:你是不到黄河心不甘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但他嘴里不好说什么。只好顺着苛国庆,决定去。
第二天上午,他们追随一队救援武警,准备去秀水镇。开始,武警负责人不愿带他们去。宋晓斌也想就汤下面留下来,没有多说什么,可苛国庆死缠烂打,武警负责人见如此,心也软了,答应了。
他们随武警开始徒步翻越5公里多的山体滑坡路段。
司机与车留在县城。
其实这根本就不能称之为“路段”,因为根本就没有路,整片整片的山坡因地震而坍塌下来,几米高、甚至十几米高的巨大岩石从山顶遍布到山脚下的江中。他们须从滑坡路段的中间穿过。由于前一天晚上这里下了一夜的暴雨,泥呀石呀溜滑的,不时有泥石从上面倾泻下来,哗哗地滚入山脚下的江中。他们夹在武警中间,像壁虎一样慢慢地爬行。苛国庆年轻些,走在前,接着是王锻志,后面是宋晓斌。他们的头皮阵阵发麻,双腿不停地打颤。
走在前面的苛国庆突然脚底一晃,直朝下面滑去,。他一身冷汗瞬间冒出,心想完了完了,恐怕再也看不到老婆孩子了。后面的王锻志说时迟,那时快,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但惯性太大,他也被带着继续往下滑,万分危险。他心想,这下滚滚江水成了坟场,连火葬场的程序都免了。后面的宋晓斌有过瞬间的犹豫,他恐惧了,怕伸手抓住王锻志后,3人一起葬身江中,所以他本能地想到了逃避,但恐惧立即被责任压下去了。他是他们的头,如果他们死了而他活着,他如何向他们的家人和报社交待?这样想着,他迅速伸出了手,抓住了王锻志的手臂。下滑没有完全止住,但减速了。这时,前后的武警闪电般出手,把他们拽了上来。继续爬行。
在极度危险中,宋晓斌后悔极了。他后悔当时没有果断地叫停,这一错就可能是千古恨。
宋晓斌说:“这下拐场了拐场了!”声音里含着恐惧。
王锻志说:“拐到阎王老子的鼻子底下了。”
苛国庆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宋晓斌说:“这样去见阎王,亏大了!”
王锻志说:“我们亏大了,说不定有人得利。”
宋晓斌说:“谁得利?”
王锻志说:“有人说,泰坦尼克号沉没,也有得利者。”他没有直接回答宋晓斌,而是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一句。
苛国庆说:“得利者是谁?”他抢着问。
王锻志说:“是那些等待被人美餐的活海鲜。”
苛国庆笑了,不过是黄连树下弹琵琶的那种笑。
宋晓斌说:“牛胯里扯到马胯里,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王锻志说:“谁说没关系呢?我们死得这样英勇这样惊心动魄,为我们写悼词的人会就此大写特写猛煽情,在追悼会上火一把。”
苛国庆又笑了。
宋晓斌说:“你呀,死到临头也不忘耍嘴巴子皮!”
王锻志说:“写悼词的老兄这方面的本事,说不定会盖过写自祭文的陶渊明,写《柳子厚墓志铭》的韩愈。”他说到高兴处,还想发挥一下。
宋晓斌、苛国庆注意躲避着危险,没有及时接砣。
在这种状况下,他们也顾不得任何形象,趴在泥泞里,爬!5公里多的路,他们整整爬了近4个小时,16时30分才到达秀水镇。
立即投入救援和采访。镇上到处是残垣断壁,满地的伤员和受灾群众。采访、救援、写稿、发稿后,已近23时,大山里寒气冰冷刺骨。
这里的极度危险,宋晓斌当时没有告诉刘平原,怕刘平原过于担心,把他们硬生生撤了回来,他不太愿意半途而废。
一所小学门前的公路上,有老师和无家可归的小学生正围着火堆烤火。旁边搭有一个简易棚子,但人多,只能轮流睡,没睡的人就在外面烤火御寒。他们也围在火边,和衣躺在潮湿的柏油路面上。
王锻志一下便呼呼大睡了。
苛国庆躺了一会儿睡不着,干脆起来,给因惊恐不安而无睡意的孩子讲童话故事。讲着讲着,孩子们便入迷了,有了片刻的欢乐。
宋晓斌也睡不着。他比之两个同事,还多一重心事。他是他们的头,得对他们负责。他想起上午过山体滑坡路段时的惊险,很是后怕。他觉得还是应该给刘平原汇报一下,让他分摊一些压力。一个人把所有的压力统统扛在肩上,那是二百五的行为。他于是想着给刘平原挂电话。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是刘平原打来的电话:“晓斌呀,你们今天还顺利吗?遇到什么危险没有?”
宋晓斌此时听到刘平原的声音,感到特别亲切,他说:“谢谢刘总的关心。今天不太顺利,上午过山体滑坡地段时,很危险。”
刘平原急切地问:“有生命危险吗?”
宋晓斌说:“有。”他把遇险的事简略地说了一下。
刘平原说:“切记切记,安全是第一位的!”
宋晓斌说:“那是撤还是继续干?”
刘平原说:“我当然希望你们能在尽力避开危险的情况下坚持下来,因为机会十分难得,而且你们已捷足先登走出了第一步,很可能有大的收获。人生难得几回搏。万不得已再考虑撤!”
宋晓斌说:“知道了。我们会更加注意避开危险的。”
刘平原说:“有什么困难随时向我报告。”
宋晓斌说::“好的。”
与刘平通了话后,宋晓斌的压力得到了部分释放,轻松了些,不一会儿便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15日一早,他们便起来了。
为了安全起见,宋晓斌要求大家以后不再分开,一起行动。
他们来到了秀水镇幼儿园,武警某部官兵正在这里挖掘幸存者和遇难者。
过后,他们又来到秀水中学,挖到了一块猛料,那就是后来广为传颂的清江籍教师朱万代拼死保护学生的英雄壮举。
朱万代是武阳县秀水中学的一位初中一年级语文教师。
在组织学生疏散时,教室摇摇欲坠。教室在1楼。朱万代看学生绝大部分已疏散,便一手抓着一个年小体弱吓傻了的学生,冲出了教室。这时,教室更摇摇欲坠,最后3个没有来得及走出的体弱的学生,下意识地蹿到讲台底下,讲台底下是空着的。朱万代看到最后3个体弱的学生没有跟着跑出来,心想坏事了。在这生死关头,他虽然也有恐惧,但没有忘记自己作为老师的职责,又嚯地冲进了教室。他看到3个孩子躲在讲台底下,便想到了拖他们出来,但此时,讲台顶上的大梁折断了正往下掉,3个鲜活的小生命瞬间便有可能戛然而止,朱万代没有选择后退一步生,而是选择了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跨上一步用身体死死地护着3个学生。救援队员在施救时,发现了他死的姿式:他双手撑在木质讲台上,身体前屈,头已被水泥梁砸破,满脸是血,双臂的骨头也被砸断了。讲台下一个男生两个女生,像3只雏鸟,在救她们出来的救援队员面前瑟瑟发抖,但身上无大碍。救援队员一个个哭了。
朱万代系清江籍人,于山岳省一所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秀水中学任教的。
不过,这个典型也有灰色,那就是他曾与某女教师有过作风问题。宋晓斌没有先表态,征求王锻志与苛国庆的意见。对此,实心眼的苛国庆顾虑很大。王锻志也觉得这是一个遗憾,报不报,报的话怎么处理,请宋晓斌拿主意。宋晓斌最后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雷锋就没有缺点了?焦裕禄就没有缺点了?他们也一定有缺点的。如果纠住他们的缺点不放,那这两个重大典型便灰飞烟灭了。朱万代的英雄事迹,感天动地,不能因为曾经的问题,便把人的英雄事迹一笔勾销了。我的意见,报。问及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宋晓斌说,回避,只字不提。问及要不要报告刘平原,他说不要节外生枝。
他相信处事灵活的刘平原很可能会赞同他的观点的,但考虑到刘平原所处的位置不同,承受的压力不同,重压之下,他也有可能犹豫的,一犹豫的话,就坏事了。宋晓斌快刀斩乱麻,他岂能让如此好事从指缝里溜走!为了抓好家伙给自己增添斤两,就是不择手段,都在所不辞,何况还没有到不择手段的地步。
接着,他们讨论了一下新闻稿的结构,由宋晓斌操刀,含着泪水一气呵成打出了一篇近3000字的长篇通讯,传给了李青春。地震这一块归口时政部,由李青春管。李青春快速浏览了一遍,接着便将稿子传给了刘平原。
坐镇晚班的刘平原晚上读到这篇通讯时,忍不住泪流满面。他激动地拨通了宋晓斌的电话,感谢他们冒着生命危险采写到了这么精彩的新闻。他代表报社全体员工,向他们表示崇高的敬意,说中国新闻史上,会留下他们精彩的一笔。要他们千万注意安全。回来时,报社为他们开最隆重的庆功大会。
第二天,省委书记看到了清江日报头版头条朱万代的通讯,也激动不已,亲自打电话给刘平原:“平原啊,你们抓了个好典型,给我们清江增光了。”那一刻,刘平原感到了这次险冒得值。
“本报志愿者抗震前线报道”连发了10期,直到宋晓斌他们凯旋。刘平原这次算在全国新闻界大大风光了一把。
他果然为宋晓斌他们召开了最隆重的庆功大会,3人各记特等功1次,各奖人民币20万元。这用命博来的奖励,有人眼馋但没人眼红。
赵超群心里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