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诗人曾给五月写过诗,比如欧阳修:“五月榴花妖艳烘,绿杨带雨垂垂重”;又比如钱大昕:“五月秧针绿,兼旬雨泽稀。”五月,像林翳的霞光,像玻璃的穿刺,带着煎鱼的味道(因有火)将我的念想掩埋。我终于看见五月在一串雨幕中醒来,看见她轻盈的笑,烛光一样摇曵在春天的尽头。我也想给五月写首诗,可是我没有诗人的现场精神,和个人化、内心化的感知触须,我只有警醒的耳朵,用来倾听五月的原声。
五月的原声流淌在乡村的大地上,是吐绿的壮稼伸手抓捏阳光的声音,以及根须穿越泥土时发出的尖叫。壮稼邂逅了五月,挣脱了春耕时节植入泥土的疼痛,以芳菲落尽的四月为岸,荡起了新的征程。正像蹒跚学步的稚童,猎猎站在秋风里,泛出一片枯瘦的苍黄,一片躁动的哗响。那些声音闪缩在屋子里的懒惰是听不到的,只有挑着粪便喘息在田间的辛劳,或者锄草时防雨蓑衣的坚韧、遮阳斗笠的孤苦,才能听到它们集体的合奏。合奏让天下所有仿造的琴师都掉失了饭碗,只怅然望着窗外的稻田久久思索。思索也思索不透它无穷无尽的奥妙,它兴师动众、全力以赴的多声部烘托!这是怎样一种优美的天地乐器呀,向上,是青青叶子张开漏斗式的嘴唇,接受阳光倾泻而入的欢腾;向下,是鲜嫩虬曲的根须,向大地深处奔跑的跫音。
那一年五月,我因故回到家乡,与年迈的父亲一起来到田间薅稗草,令我吃惊的是,在我不远处的禾黍间,竟然不时会发出一些近似于珠琏落地般的唼喋声,和水面上冒出土腥味儿的咕咕声。我问与壮稼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亲,父亲笑着对我说,那是禾苗奔跑的声音呀!是它们抽芽拨节的声音!是啊,五月是雨神收宫的水湄林际,也是太阳蹿出火焰、由文攻转为武卫的重要灶膛,所有的壮稼,都在经受着这一时序变迁,所赐给万物的赤火,为秋天的成熟结穗而忙碌奔跑!诗人说:“谁能追得上这株庄稼,谁就能获得整个秋天,”多么哲理的吐辞啊!
奔跑!这就是五月的原声!不仅太阳在奔跑,浮云在奔跑,连动物与人类也在奔跑!你看见高速路网上的车流吗?它们携着一列一列梦想的风帆,正用发动机的狂热,踮起轱辘轮撑起的芭蕾足尖,在靛蓝色的夜幕下集体举着通红的灯火,向远方冲刺,发出的声响,叠成了金字塔、吴哥窟、尼罗河、万里长城般的气势雄浑!你还看见链子草、蓼花、溪流、布谷鸟、蟋蟀、蝈蝈的负箧踏浪吗?它们哪一个不是铆足了劲儿,挺起蔚然茏沛的精神,在挥泪如雨中,肩挑憧憬,口秀风流,把登龙门、摄魏阙、居高位的壮士激情,猎猎燃烧在长风旷野之中!徐志摩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那么是不是可以这么说:“我的奔跑是五月催发的”呢?你再看看工业区的车床,马达正逼着变速箱的齿轮,在发滚的润滑油中,牵扯着一串串从动轮绝命地飞旋。在一声声尖叫的阵痛中,铁坯被一片片瓦解、击碎、砍斫、削片、变形、羽化、涅槃,最终化作了一堆堆崭新的零件,锁住了京九铁路、广汕铁路、广深铁路的地下枕木,与高架桥、摩天大厦、巨型广告屏的擎天巨柱;插入了“嫦娥一号”、“长征三号”运载火箭的探测仪,与排水量67500吨的“辽宁号”航空母舰!
啊!奔跑的五月,它是春与夏的驿站,是收场也是开端。春的鸿猷大计已经尘埃落定,只等夏来戢翼长征!而五月,正是山程水驿的第一张站台,攒劲发大鸣,振出一路士气,给长夏以鼙鼓,以号角,以惊雷,这就是五月的责任!贝多芬说:“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不让他毁灭我,”想要在秋天里成熟,想要在烈夏中顺利驳入硝烟之战,那么,就听听五月的原声吧,激发而起的,必是壮士的豪情!
我没诗歌献礼五月,但也要自不量力,用热血给五月一篇鼓呼的散文,助万物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