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婆这个民国时期出生的女子,挺着近百岁的身躯,把风烛残年的影子,燃烧在村庄的深巷里、乡场的土坝上、河畔的草丛中、竹林的荫影下……三婆属于我太祖的那一辈人,她比绕指柔坚韧,又比钢铁坚硬,我太爷被北岭山上的一堆土收去了,我爷爷也被白罗山上的一堆土收去了,我的父亲,起初是被疾病刮倒,最后又被一副红漆棺椁掩没在人间,只有千锤百炼的三婆,不听死神的召唤,依旧直立着一副不杇的灵魂,笑看着一个世纪的晨风夕月。
三婆准确地说是村里的垃圾婆,她以捡垃圾为乐事,弓着九十度的曲腰,左手提着一只蛇皮袋,右手攥着一把铁勾子,早晚在村庄七弯八拐的巷子与乡路中巡逡着,眼光朴素如泥巴,又蕴含着五谷的醇厚。那历经岁月雕锻的核桃脸,比农谚邈远,比空际里映照过唐宋的北斗沧桑。一条细铁线,一张废纸,一床烂棉絮,一块塑料片,一个零食包装袋,一只废玩具,一点烂铜屑……都是三婆的囊中物,都休想逃过三婆的眼睛。三婆的蛇皮袋,常常塞满了涨鼓鼓的臭破烂。她杉树皮似的皲裂之手,纤弱如游丝,扛不动沉甸甸的贷物,只好不时把蛇皮袋墩在地上,休歇一会儿,吐几口橫秋老气,而后,又继续赶路,铁勾子似工兵的地雷探测仪一样,在深巷的地面上扒着,挑着,剔着。暖风抱醉斜阳远,新月如勾碧空高。只有三婆的专注,与来自于民国时期土里土气的品性,像农亊一样雕镂在乡村的历史上。东坝上水泥池的垃圾场,是三婆的“圩日”,逢三五七必到。村子方圆数十里的江汀泽畔,是三婆的“游乐园”,晨夕必有三婆九十度弯曲的影子。
我淡褪都市偶尔乡居,有时看见三婆火速扔下蛇皮袋,惶急地追逐着一阵秋风。三婆追秋风?走近,才知三婆是在追逐秋风里一块飞舞的糖锡纸。我说:“三婆,这么老了,歇歇吧!功夫长过命哩!”三婆把铁勾子傍着腿,把蛇皮袋墩在地上,对我又是摆手又是拧头,谦卑地笑着,对自己休歇之事只字不提,只问我:“又回来了?”我塞了一叠碎钱给三婆,问:“你孙子做了模具厂的老板,不给钱你花?”三婆一边推搪我的碎钱,一边说:“我不要他的钱!”我问:“啥,跟孙子闹意见了?”这回三婆张开豁掉牙根的口型,大声说——仿佛怕我耳背:“不是。我不差钱!”
想想也是,现在的农村,楼上楼下,汽车自来水,香囊玉坠,羊羔美酒,轻裘宝带,美服华冠,绫锦纱罗……想要啥就有啥,难道还差这近百岁老人的三餐吃喝?何况他的孙子,我的疏堂兄弟,还是个模具厂的老板!
我不解地问:“三婆,你不差钱,干啥不歇在家抱重孙?”三婆说:“歇?歇着我的命能这么经熬么?身骨子是要经常操练,才得坚实的!你看我今年九十好几了,还能吃能喝,能睡能拉,身上啥病痛都没有,这就是我长年热爱劳动的结果!哪像你们城里人,整天窝在屋里头、办公室里头不活动,病毒不找上身那才叫怪哩!年轻人,记住:劳动即长寿,要长寿就要劳动!”
是的,劳动即长寿,要长寿就要劳动!三婆以她近百年的人生经验告诉我:只要生命不止,劳动就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