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南海这块焰古腾金、大气喷迸的土地上,千百年来孕育与积淀出来的文明火种,探求精神,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去触摸,都象一条腾骧奔逸的大河。生命在这里好象特别能烨炜,时代在这里仿佛也易拓垦出一片枯木逢春的“战场”,紧贴着这块古老大地上的草木,喧喧嚷嚷,扫空万古的人文风华,似乎更能蕃孳出那些奋斗不息的灵魂与超脱豪迈的情怀,它们溅向蓝天,巍巍矗立起一座丰厚的历史碑石。
陈启沅是这座历史碑石上一束堂亮的精神火炬。他用彪炳史册的开拓智慧,艰苦卓绝的创新气概,在南海这块大地上,航起了一片策杖孤征的远帆,给腐朽没落的封建小农经济以“大声鞺鞑,小声铿訇”的震烁,实在令人感到痛快淋漓!
怀着对这位伟器英华的深敬,以及对他传奇经历的浓厚兴趣,我挤攒着打工生活的有限假期,于2016年的大年初二,驱车探访了他静卧在西樵山脚下简村的纪念馆。那天阳光特别明媚,天气特别晴爽,公路上的自驾车游特别熙攘,但瞻叩一个红尘万丈外,那在岁月潮水中无声远去的风流高士,似乎只有我茕孑的一人。或许孤独从来就陪伴着这位弹铗悲歌的时代骥子,他生前即使如何奋五肠之力,费六腑之功,戢翼拍翅,摧枯拉朽,勇逆龙鳞,人们却未必能真正领悟到他生命的壮举里,那些劈云凿月的精神内涵。
我徜徉在纪念馆阳光与风的簇拥中,默默沉思。一百多年前,这里的阳光和风都来源于同一片天空与大地,但它们显然比现在要冷峻寒冽得多,就象“烟笼寒水雾笼沙”的意境般,照拂着“绮亭陈公祠”这座典型的广府镬耳屋,以及镬耳屋龙船脊上高啄的檐瓦,檐瓦下绮丽香艳的木雕、砖雕、灰塑——这些以花卉、松竹、喜鹊、人物、各种吉祥图案为主调的“墙身画”,并没有预感到阳光与风的离乱、蜩螗,只是默默地守候在那里,诉说着主人当年的豪气与荣华。可惜一切都远去了!只有阳光与风攥出来的时间是永恒的,只有主人当年不畏寒冽用血泪和智慧攥出来的精神是不朽的。
踏着石板铺就的路面,我步入了纪念馆的“蚕桑园”。“蚕桑园”拱形门的白墙上,刻有陈启沅曾孙陈少恂撰写的“桑威荣梓里,蚕壮畜丝乡”的对联。这副对联可谓写出了陈启沅既往的崇宏轩昂,以及他音动梁尘的故土情怀,无疑有“道超青牛、论高白马”的总括与论定。穿过拱形门,扑眼而来的,是满院子高低错落的桑树,和一个人工修筑的清水池。置身其中,一种岭南先祖数代人积累的农耕模式——“桑基鱼塘”,仿佛就在我的眼前演绎着它昔日的盛像!
“桑基鱼塘”!正是它——这深浓的故乡情结,催化了当年的陈启沅从异国萌发回乡办厂的念头。为此他亲自设计出蒸气缫丝机,为民族企业吹响起航与革新的号角,可谓波撼天地,气吞云梦!而今,这部蒸气缫丝机的木制模型,正静静地躺在幽穆的展馆里,与他用过的罗盘,他晩年撰写的《蚕桑谱》,《理气塑源》,《陈启沅算学》等,一同烛照出昔日的风雷激荡、时代狂飙。巡逡在这些遗物中,我生命的探温针,一下子伸到了一百多年前的社会环境与政治气候,伸到了那恶劣年代阳光和风的下腋。只看见风樯阵橹中,一个茕孑的幽魂,正在急浪里喘气扬帆,策杖孤征……
二
这个策杖孤征的幽魂,正是被后世誉为“中国机器缫丝之父”的陈启沅!
陈启沅,生于1834年,卒于1903年,广东佛山南海西樵镇简村人。西樵是岭南水乡上古的谋生遗绪,最为深深扎根之地。这里河网纵横、水土肥美、气候温暖,自古以来,就适宜盛产丝织,清乾隆、嘉庆年间,曾出现过“弃田筑塘,废稻树桑”的热潮。当地许多村民世代都以“农桑为业”。陈启沅的先祖也不例外。俗话说子承父业,陈启沅自然也逃不脱命运的安排,因而从小就树立了“农本”、“乐耕”的思想,在乡间从事塘务、桑培、饲蚕之职。由于家景贫寒,夜榻裘稀,农桑之余,他还在村中的私塾兼做解惑授业的教书先生,有空又走街串巷,做起卖油郎的生意,以帮补衿弊金尽之急。为招徕顾客,他苦练“神技”,将宋代欧阳修《卖油翁》里的情节:“乃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学得林壑于胸,可见他从小就有一种“性癖学艺,靡不追寻”好学精神!
尽管陈启沅也极力希望通过“科举取仕”的途径,来改变世代鱼樵狗屠的命运,实现人生冀欲匡时的价值;尽管他多如《南海县志》所载:“凡诸子百家、星学舆地诸书,无不涉猎”,后来曾两次参加“童子试”均未露廊庙之才,但父亲陈缉斋的仙逝,彻底打破了他的宏图。“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的窘迫拮据,阮囊羞涩的贫馁无贷,饥肠辘辘的“江海”寄余生,使他难展鸿鹄骥足,难抻青云素志。他只得乐于以“农桑为业”,虽蓬庐茅舍,园圃半亩,渔塘几口,倒也晏然自足。
可惜此时的南粤大地,正风云滚沸,群凶猬起,内外交困。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三合会首领陈开在佛山起义。枪林弹雨中的浮生,稼穑不继,命如蝼蚁,真是“白骨蔽于野,千里无鸡鸣”!与此同时,海外的蕉风椰雨正猎猎劲吹,西风东渐。南海地处珠江口岸,是块得风气之先的文华藻渥之乡,求实、趋变、富家、昌国的精神理念,一直撞击着这块大地上的生灵。那些劁猪骟羊之徒,耕耩锄耪之众,餐粝啖蔬,鸠形鹄首,更难捱更残灯尽的孤苦长夜,便纷纷逃离家园,出国谋求果腹,以图发家致富。
1854年,二十岁的陈启沅在其兄陈启枢的提携下来到了安南(今越南)。陈启枢比陈启沅早几年逃出西樵,到安南求生,只因承接了一项工程而捞取了第一桶金。之后,陈启枢利用这桶金在西贡的海傍街,投资了一家叫“怡昌荫号”的商店,并回乡偕陈启沅共同经营。陈启沅天姿聪颖,奇骨贯顶,很快就显露出了他纵横捭阖的商业才华,除了坐稳“怡昌荫号”,先后又增设了“均和栈杂货店”,“均和昌酱园”、“裕昌和东京庄”、“盛其祥谷米行”、“怡丰饷当”等。经过十几年的摸爬滚打,陈启沅已成了南洋华侨中屈指可数的大富商了。
人生至此,可谓功成名遂。他完全可以倚借着这些器宇连城的实业,过上一种佩紫怀黄、飞觞传盏的豪奢生活,可是陈启沅不是这种寻常之辈。陈启沅之所以能成为南海、乃至中国历史上一束堂亮的精神火炬,是因为他的胸臆里囊括着千里故土,那还在饥馁中挣扎的劳苦大众。牵萝补屋、囊无孔方的童年,清苦竭蹶、澹泊寡欲的少年,鹑衣百结、仅敷果腹的青年——人生的困顿曾使他情同手足的四个兄弟先后病逝夭折!没世穷年的这一道阴影,如电殛雷打,如刀雕剑斫,刻痕是何等的沦肌浃髓!这一切,归根到底是国内清政府的腐败与专制。他是一个商人,不敢轻言“苌弘碧血,毁家纾难,戮力支前”,但是,他必须用商人的智慧和微力,给危难中的中国一缕支撑的铁柱。中国的资本主义经济在明末就已经开始蠢蠢欲动,无奈自从清政府入关之后,就一直遭到打压和摧残。清政府妄顾世界潮流的发展,对西方飙起经济急浪的先进科学技术,视之为“奇器淫巧”,“木牛流马之遗意”,只有中国才是“一元之理,二五之精,三极之道,旁通四达!”如此覆倒是非,妄自尊大,如何不令生灵涂炭!
陈启沅决定回到生灵涂炭的故乡,亲手点亮淹淹而死的民族资本经济,用他的话就是“还哺祖国”,为中国竖起一柄人格标杆。他深知前路风寒浪急,但是他依旧无畏无惧地,策杖孤征!
三
1872年,陈启沅的缫丝厂在故乡简村的蓝天下蔚然矗立起来了!这是中国第一家砰然冒出的民族资本企业,西樵山在向它招手致意,南海大地上的草木在向它迎迓欢呼,中国历史的页码,也墨渖淋漓地刻下了这个茕独的名字——继昌隆缫丝厂!
曾经容纳六百多员工的继昌隆缫丝厂,是中国第一家“仿西人之法,变通制造缫丝之器”的民族企业,它对晚清时期张之洞等革新派提出的“务洋运动”,有着厚重丰盈的历史启迪意义。它犹如空际中那条灿烂的银河,放射着无比夺目、照耀万世的光芒!
早在南安的时候,陈启沅为拓展商务,常常往返于南洋各埠。当他看到法国人所办的缫丝厂不仅机器先进,而且物美价廉,回想起自己家乡用手工做出来的“七里丝”,无论色彩、捻度、条份、匀度、理绪、净度等均处于粗劣之势,农桑出身的他不禁感慨万端,“羡慕之余,欲思仿效”。在此后的六七年间,当中国的王公大臣、贵胄子弟、簪缨世族,正在沉惹于品花赋诗、酣嬉悠游的时候,他就开始反复考察,深入“考求机器之学”,潜心稽究缫丝之法,并用他少时苦练《卖油翁》里“神技”的专注精神,钩深致远,直到将一切了然于胸!这是中国最早一位如此用心、用情,去“师夷长技以制夷”的高士!尽管魏源早在1850年在《海国图志》中就提出了这种向西方学习的理念,但愚昧顽劣、颟顸蒙昧的中国士大夫们,竟还认为是“止以欲破我天地两大,日月并明,君臣父子夫妇三纲而已”!而同样是《海国图志》,一经传入日本,立时翻刻达22种版本以上,这直接对以后的明治维新,有着不可估量的借鉴作用。
继昌隆缫丝厂所用的蒸气缫丝机,是陈启沅自己亲自设计的。旧式的缫丝业技术陈旧落后,所用的工具缫车、竹磨、锅马、丝笼、缴竿、铁锅等原始简陋,缫丝至今仍沿用唐汉时期遗留下的范典,多在土灶中以炭火加温煮茧索绪,如董仲舒在《春秋繁露》所述:“茧待缫以涫汤而后成丝”,白居易在《红线毯》所述:“择茧缫丝清水煮”,可这种煮茧的方法温度难以控制,丝胶易变,破坏了丝身,常使丝带绪毛丛起,造成生丝色泽暗淡,纤度不匀净,不宜于大规模的自动化工业生产。陈启沅仿效了“法国共拈式”缫丝机,并秉承“通经致用”的古仕遗风,因地制宜,将丝车改为木制,丝釜改用陶制,锅炉、蒸汽炉的抽水器则袭用轮船的旧马达改装,炭火煮茧改为锅炉热水蒸气煮茧……这种“中体西用”的技术革新,工艺改良,以其不可替代的先进性,驳接了西欧自第一次产业革命以来所拥有的尖锐科技,震烁了几千年来以手工业为主的中国缫丝界。“旧器所缫之丝,用工开解,每工人一名可管丝口十条,新法所缫之丝,每工人一名,可管丝口六十条,上等之妇可管至百口。”这是陈启沅在晚年所著的《蚕桑谱》中对这种新法的真实记载。“出丝精美,行销欧美两洲”,这是时人对继昌隆缫丝厂生产的新丝表达的掬膝盛赞。
在数千年大国小农经济阴云下劈出一道民族资本经济闪眼的雷电,继昌隆缫丝厂的赫赫喧喧,自然引来万众瞩目,他们有人吃惊,有人震怒,有人羡慕,也有人欲思仿效。陈启沅回国之初,就是怀着“还哺祖国”的宏愿的,他的胸腔中燃烧的是劳苦的大众,是处于零点开端的民族工业,是还没有吸纳西方先进科技、企业管理、文化品性的没落俗世,所以,他不会象我现在所就职的工厂老板那样,入职首先就要员工签订一份《技术保密协议书》,相反,他将缫丝机器的制造方法一箩箩端出来,收入《蚕桑谱》中,公之于众,他说:“仿西人之法,变通制造缫丝之器,特为公也,实非自私。倘若为私,当必秘不传。今则举省效之,想明理者亦当谅予之苦哀也。”,看,这是一个有着怎样耿耿丹心的无私爱国者!这是一腔有着怎样高洁行仁、公利天下的江海情怀!他使我想起了那一头栽进汩罗江的屈原,他如江水长流般的滔滔吟咏:“哀民生之多艰,吾心向善,虽九死其犹未悔”!
正是陈启沅的无私和善良,使珠三角一带的缫丝业很快风起云涌,厂家连营。一业带来百业兴,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广东,就仿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样的云烟滚滚了!
四
按理说,陈启沅的回国投资办厂、技术革新和技术无私奉献,狭义上给中国直接或间接提供了数十万个劳动岗位,使广东缫丝的出量口飙升十四倍,广义上令一个一无所有的贫穷国度,凭空生出一缕资本主义经济火光,使中国缫丝技术与欧美先进国家进入了无缝对接的时代,深入发展下去必然会缩短了国与国之间的差距,具有历史上无可比拟的探索、创新、促进意义,其影响之深,之广,之盈,之灿,之达,无疑象一座光耀万世的思想火炬,一缕雄浑壮美的精神雷电!如果挪到现今这个时代,他很可能就是一位连中央首长都不可等闲视之的风云人物。可令人欷嘘的是,愚昧的世人并没有充分认识到他非凡的启蒙意义与人文气象。他自回国投资创业之初,就一直受尽各方阻挠,他们看不惯继昌隆缫丝厂破坏风水的大烟囱,听不惯蒸汽机笛声隆隆的鸣叫,更不可坐视伤风败俗、易生瓜李之嫌的男女混同,因为这些都是他们从娘胎里出来都不曾见过的“稀奇事”,他们惶恐、不安、嫉恨、流言四起。陈启沅只得耐心向乡人解释,用自己一次次的善举化解了旅途上的飞轮遇坎。正当他继续向前策杖孤征的时候,更大的陷阱彻底将他覆没了!
陈启沅参照西人设计的蒸气缫丝机,对中国传统的缫丝业可以说是一次深刻的产业革命,它将工人从分散型向密集型迈进,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约节了成本。这场产业革命,就象现在的机器人代替流水线上的部分工种一样,是一种智慧创新与产业升级换代的大好事件,谁都会拍手称庆,政府甚至会用重金扶持。早在十八世纪六十年代,西方国家就掀起了以蒸气机为核心、以机器代替人力、大规模工厂生产代替工场个体手工劳动为标志的第一次产业革命,使劳动生产率提高了几十倍以上;之后又掀起了以电汽技术为主旨的第二次产业革命,生产力得到更加迅猛发展,并飞速将西欧国家推上了时代快车,连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也说“资本主义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时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
可在中国那个特定的年代,世人面对陈启沅以蒸气缫丝机为核心的产业革命,不是拍手称庆,不是阵痛后的调整,适应,改进,而是捣毁,杀灭,砍斫!
1881年,南海县蚕茧歉收,丝织业因缺土丝而停工,他们将罪责归之于继昌隆缫丝厂的工业化大生产,抢去了他们的饭碗。一场阴谋开始了,他们冲进简村,将缫丝机器捣毁,三名机缫工人被杀!
积聚了多年的新旧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终于以一种极端的形式爆发!
如果按现在的政策,戓者按自然界优胜劣汰,物竟天择的法则,肇亊者必将绳之以法。无奈那年头的民企无依无靠,许多还属于“非法”,尽管陈启沅一直规避着政治风险,处处迂回曲迎,但面对无法控制的暴乱,只得放下多年的戒备之心,请求清政府派兵平乱,结果却大出意料!清政府不但没有派兵主持公道,反而发布了“禁止丝偈晓谕机工示”的公告,查封了缫丝厂的机器,并勒令厂方签署“永不复开”的保证书。陈启沅只得将继昌隆迁往澳门,直到三年后政策有所宽松,才小心翼翼搬回。
陈启沅做梦也想不到,他立志“还哺祖国”,泽被乡里的义举,得到的却是这样的下场与折腾……
五
好在,历史总能沉钩出一些真相、正义、公道,它不会让志士的热血白流,热泪白淌。一座新时代政府牵头筑立的蔚蔚纪念馆,足资说明了一切,让天地殷鉴。尽管仰慕者只有我茕孑的一人,比起大年初一我叩访康有为故居的人来人往相比,这里显然有点冷清,有点孤寂,或许至今,陈启沅所独具的启蒙意义,精神气象,仍未为众生所尽悟,仍需要深入挖掘!
那就让我们走近陈启沅,融入他內里的精神,一起迈入民族复兴之路!我们决不能再让新时代的陈启沅们策杖孤征!